小敏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龍井茶,目不斜視從李秘書麵前經過,深怕灑了茶液,連招呼也不敢打。

李秘書忽然起了個念頭,他很想和小敏交換職務,每天做的就隻是在座位隔屏後麵,趁上司不注意上網購物,掛在MSN上八卦個不停,到茶水間和姊妹淘交流新一季彩妝心得,或是打賭有誰看過真正的景太太之類的無聊小遊戲……太輕鬆寫意的生活了!

相信小敏必然會喜出望外地接受交換,從此涉人景先生的生活私秘裏,小從內衣褲的品牌尺寸、座車的性能,大到客戶的重要性排名、擋駕不速之客……比真正的老媽還像老媽,還得守口如瓶。其實以上種種他都遊刃有餘,不致心力交瘁,真正讓他倦勤的,是無法歸類的「景太太溝通站」這項任務,足以令他死去許多腦細胞,掉不不少頭發。

比方他此刻正要進行的這項工作報告,足足讓他站在景先生辦公室門口當門神半個鍾頭,他欣羨地看著各方人馬進進出出,相信此刻沒有人比他更為難了。他一對小眼珠斜向天花板,斟酌報告的恰當字眼,煩得他長籲短歎。

「李秘書,這是你的新工作嗎?」

「呃?」

「你啊!站在這裏看公司有誰在摸魚嗎?」小敏經過,歪著頭仰望他。

「呿!別煩!」幹脆閉上眼冥思。

「你辦公室的分機在響,是不是老板有請啊?」

「啊——天!」他猛拍一下腦門,調整領帶,短短一個月內第二次出現大難臨頭的不祥感,俯首踏進辦公室。

他盡量做出公事公辦的表情,沒有多餘的部屬情感,站在景先生的氣派辦公桌前,半垂著眼皮以免接收到老板的錚錚目光。

「這幾天餐廳盡量安排清淡不膩的,如果吃飯時間沒辦法配合,就請外送到這裏,再讓司機去接人。」

這幾句全然缺乏主詞的話,經過李秘書內心的翻譯就是——因為方菲的關係,餐廳盡量挑選菜色清淡不油的,如果景先生和方菲雙方的吃飯時間沒辦法配合,就請餐廳將訂好的餐直接外送到辦公室,再請司機接方菲過來共餐。

「這個……沒問題!」真正的問題並不在這裏。

「送洗的西裝下午一定要拿到。香港來回時程安排好了嗎?」

「都沒問題,時間已傳真過來。」他遞上一張飛機班表時刻。

「那麽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站在外麵好一陣子是為什麽了吧?」

「呃?」眼珠子瞟個不停,還是堅持不抬頭。「是……方小姐有事,我想等其它人都走了再報告您。」方菲的存在仍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

無聲一陣。

「她有什麽事?」語氣很平緩。

「呃——她發了封經費申請函,希望您慷慨解囊——」

「上次不是已經撥給她了?」

「這次名目不一樣,不一樣……」

「一次說完!」不耐煩的指示。

「是——是這樣的,童絹女士在乎取女兒監護這件事上,因為對方的律師設下不當陷阱,讓一直苦心栽培聽障女兒能正常聽說的童女士輸了官司,童女士急需一筆錢請更專業的律師替她贏回監護權,但李維新先生自兩個月前開始協議離婚以來,就斷絕了童女士的經濟來源,童女士的娘家也無能為力,所以……」

「說了老半天,原來是別人的家務事啊!」

這個反應和李秘書先前的模擬幾乎一樣,有誰比他更了解景先生?

「是這樣說沒錯,但方小姐強調,如果不是童絹對孩子的付出,孩子的進步是李維新先生根本看不到的,李先生在婚姻關係裏朝三暮四、撚花惹草、不守承諾,不克盡夫道……」

「李秘書,我對別人的私生活沒興趣,不必詳述。」

「所以您的意思……」頭皮開始發麻。

「這事和我無關,和方小姐也無關,總不能她心血**,在路上見義勇為,我都得全數買單吧?」

「您說的當然正確,隻是童女士是方小姐的好朋友,總不忍心——」

「李秘書,你在替方小姐說話?」

有那麽明顯嗎?他其實是在幫老板啊!

「也不盡然,我隻是覺得,如果孩子可以跟著愛她的母親,算是美事一樁……」

「世上不完美的事多得很,你能一一幹涉嗎?不妨告訴你,我們在對岸新廠的投資案,李維新的陽富集團也是其中之一的股東,如果因為插手他的家務事而影響到籌資,怎麽對其它股東交待?」

「……」真沒料到有這一環節,接下來的報告景先生得自求多福了。

景懷君接著解釋,「錢不是問題,重點是她凡事想得太天真,依她隨性做事的邏輯,有再多家產也遲早散盡,我難道還縱容她不成?」

「所以,其實,方小姐,也不是——」

「你在語無倫次!」

「抱歉我太緊張了,方小姐知道您一定不會輕易答應這件事,所以她提了一個但書,如果您不肯撥下這筆錢,她打算——」

「……」景懷君好整以暇等著下文。

「協議離婚,取得贍養費。」

很靜,太靜了,隻聽到自己短促的呼吸聲。他早就知道景先生不會有好臉色,他該怎麽平息他的怒意?景先生最恨別人威脅他,尤其又是第二次出招,由同一個對象引起……慢著!他聽到了什麽?景先生在笑?

眉眼慢慢上抬,他看見了景先生——在笑沒錯,一隻手撐著下巴,難得的笑容讓他顯得更悅目。景先生其實是個好看的男人,如果不那麽深沉、嚴肅,會比現在更受員工歡迎……

「還是同一套手法啊?如果我不同意呢?」腔調慢悠悠的,顯然把這項提議當兒戲,不再認真,並且重新移動手上鼠標,雙目盯著螢幕遊標。

既然老板不當一回事了,他又何必操煩個半死?老板總有他的一套辦法,這種家務事輪不到他想破頭皮獻策對吧?

「方小姐表示,她準備向法院提出一個婚姻不能持續的合法理由,就是——」他遊目四顧,確定不會有第三者聽見,再往前靠近景先生,壓低嗓子道:「您不能人道!」

「什麽?」銳目射向他,充滿不可置信。「再說一遍!」

法律術語很難懂嗎?叫同樣身為男子漢的他解釋真是為難!

「就是指您無法讓方小姐——您……您別激動,方小姐一定是一時情急,找不到好理由,誰都知道您身強體健又年輕,怎麽可能沒辦法……」坦白說,他也不是很確定,景先生在外頭從不**女朋友,雖說一向忙得分身乏術,但若有心也不是不能。很多大老板不都在外頭偷吃不擦嘴巴?連公司一名研發部高級主管都讓他發現和女秘書打得火熱,這可算是男人的通病。從前他以為景先生為人嚴苛,但素行良好,今天經方菲這麽一提,他的判斷開始動搖,會不會這一陣子兩個人走得近了,終於讓方菲發現什麽了?

「……」

不妙!拳頭青筋都冒出來了!

他搔搔頭,「還是——景先生,幹脆把方小姐要的那筆錢撥下,別鬧上法院——」冒火的眼神讓他快說不下去,趕忙又提了個主意,「這樣吧,我們找醫生開個健康證明,方小姐就達不到目的了!」

「你昏頭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弄得人盡皆知?」椅子憤憤一推,走出座位,「取消今天的晚餐!」

李秘書摸摸額頭,一把冷汗。小敏那些小妮子一定不會知道,知道太多老板的秘密絕不會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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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電鈴嗚叫劃破寂靜,憂然響起,正爬上床準備安歇的她,結實嚇了一跳。很少有不速之客會在近午夜時拜訪,尤其說話不方便之後,朋友邀她夜間出遊的次數更是微乎其微。

不明所以地胡亂揣測,電鈴又響了一次,她下了床,在及膝長恤衫外披上短外套,隨手在桌麵上摸了塊金屬紙鎮壯膽,手背在身後,慢吞吞走到客廳,從大門上的孔眼朝外探,來客不閃不躲,站立在門外,附帶一張捉摸不定的臉孔。

這神情使她感到頭疼,卻又不得不開門應付。

來客進屋內後,仍悶聲不吭,一逕以灼灼目光直視她,對峙了大約半分鍾,性格並不強悍的她終於投降了,回身取了那麵小白板寫上開場白——「你沒說今晚要過來!」她以為他需要幾天考慮離婚這件事,不會這麽快有結論。

景懷君抬高下頰,俯視她的長眼微眯,像是尋釁又像是譴責。

她試探地又寫——「你在生氣?」

維持靜默。

「你是來警告我的嗎?」

還是強烈逼視。

「想喝點東西嗎?」她試著轉移注意力。

他一語不發靠過來,她立即感受到他身軀輻射出的溫度。

「我們要一直這樣站著嗎?」句子底下畫個冒冷汗人臉。

他這樣拒絕溝通難倒了她。她心裏有數自己衝撞了他,被動做出選擇向來不是他的習慣,但不以這種方式解除婚姻關係,彼此無意義的折騰要到何時?

「你再不說話,我就去睡嘍!」她在這行字旁邊畫兩道粗黑線,表示鄭重聲明。

可想而知,他不為所動。

她歎口氣,沒轍地攤攤手,轉身走進臥房。

實在猜不出他來訪的目的啊!他的負麵表態果然另類。老實說,她沒這麽瀟灑把他撇在外頭,但不溜之大吉卻很難承受那雙載滿忿懣情緒的眼神。

反手將房門合上,剩一條窄縫時,一隻手臂蠻橫地插進來,單薄的門豁然敞開,她吃了一驚,倒退兩步,下意識想喊,記起自己根本沒有聲音,打消了念頭。景懷君往前跨出,大手一攫,緊緊箝製住她尖削的下巴,另一隻手連同她的雙肘一起箍住腰身,使她整個身子毫無轉寰空間。

「你在考驗我的耐心?還是有恃無恐?」口吻嚴峻地逼問,「你是真想要那打官司的五十萬,還是現值幾億的股票?」

指尖陷進了她的麵頰,力道之大甚至令她無法搖頭,她轉動著黑眼珠,徒勞地表達她的用意,而他慍火正盛,臉龐線條繃緊,並不打算讓她解釋。

「你希望我怎麽選擇?為了表示我不是一個被予求予取的軟弱家夥而和你簽字離婚?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的好朋友打贏官司,卻輸了我的投資?」

疼痛使她的大眼浮現水光,他的話隻聽懂了一半,越束越緊的摟抱卻快把她骨頭擠碎。

「你猜猜看,我會怎麽選擇?」他終於鬆開她的麵頰,逮著了空,她拚命搖頭。

「不知道?」撇嘴哼笑,「你不是自以為能看穿我?」

再次搖頭,搖亂了發絲,滿臉是被誤解的無奈和不能盡情表達的挫折。

「成年後,我就不習慣按照別人的意旨做事,這個婚姻是僅有的一件,所以,結束必須由我決定,而不是你,明白了嗎?」

她扭動軀體,完全無心討論誰是誰非,隻想掙脫他粗蠻的手勁。

「我最不喜歡讓別人猜中我的心思,那多沒意思。」閉起眼思忖,過了一會兒張開,抿唇輕笑,「讓你猜不中,是我唯一的樂趣。至於你提供的兩種選擇,我不準備采納。」

鬆開的手從下巴往下滑行,停在鎖骨下方的一片肌膚,「這才是我的選擇!」

她輕蹙雙眉,思索他真正的語意。

「我知道你不懂,不過別急,我會解釋清楚。」他俯近她,唇快要碰觸到她的額麵。「你提出撤銷婚姻關係的理由,我現在就讓它不存在,從此以後,你不會再有機會向外人提出這種荒謬的理由,明白了嗎?」

她當然明白,但絕不會相信,那瞳仁裏的熒火,隻有惱怒,缺乏,他不過在恫嚇她,目的在令她討饒,從此在婚姻裏乖乖就範。他既不想受威脅付出那筆錢,也不想遂她的意離婚,但上法庭讓私事搬上台麵更不可能,他隻能用這種粗魯的手法要她收回那些提議,奪回他的主導權……她很想對他大聲喊,他不放手她如何動筆寫出她的回應?

長指繼續下滑,覆蓋住她的左胸,未著內衣的圓丘恰盈一握;她暗驚,有些困窘,但並不害怕,知道自己引不起他的愛欲,反而不像他預期中的驚惶失措。為了不使場麵太難看,她放棄了扭動掙紮,隻露出四肢被束縛的不舒適表情,再頻頻用眼神示意他放手,希望讓兩人好好再談一次。

他不是不詫異她的平靜,掌下的柔軟靜靜棲息在他的碰觸裏,底下的心跳沒有更快速。她在想什麽?

見他仍無意放手,手指甚至順著她腰際曲線下滑,從睡衣下擺鑽進,沿著大腿上探,捏握住她的骨盆邊緣,她頹下肩,嗬出一口氣,幽亮的黑眸對著他,萬般無奈地張開嘴,以嘴形一字一字地表白心聲——「別鬧了,放開我,你可不可以有禮貌一點?」

這些話在日後她的回想裏,成了一道謎,如果此時更換另一種遣詞用句,他的反應會不會全然相反?兩個人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但在這一刻,這些無聲的語言像道引信,點燃了他原本不打算全盤引燃的怒火,她的冷靜成了挑釁,對他的理解成了譏嘲,仿佛她拿準了他不會真的行動。在這一點上,她的確失之無經驗,她簡單的信念告訴她,沒有愛念和存心勾引,什麽都不會發生,尤其他還帶著滿腔憤怨,動手打人倒還有可能。

他猛然向前一壓,兩人直接臥倒在她**,她的後腦勺硬生生著床。

她一向睡不慣彈簧軟床,床板上通常僅鋪了件薄椰絲墊再加一層鋪被,這無預警一摔,全身上下都吃了疼,腦袋還暈眩了幾轉,思考被迫暫停,隻覺遍體生涼,有種空虛失依感。勉強睜開眼皮,驚奇地發現身上睡衫正被褪除,他的動作驚人地利落。她急忙撐起上半身,更強烈的壓製隨之而來,是男性的體魄,寒意驟然消失,肌膚相貼的熱度溫暖了她,也困惑了她,他想進行到什麽程度?他不該給她機會溝通嗎?他不會真想和她完成夫妻之實吧?

念頭一個接一個,直到他修長的十指摸索過的私密部位令她錯愕又羞窘,她終於起意反抗,開始在他身下扭動。她再一次錯估男人,那肢體的摩擦成了火上添油,她的身軀被加倍粗暴的愛撫,他昂然的生理反應毫無被誤解的餘地。透過他的寬肩仰望天花板,她不停地在想,這一切不會發生,也不該發生,為什麽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怎能和一個沒有好感的女人有肌膚之親?

別開臉,一眼瞥見到掉落在床畔的那塊巴掌大的紙鎮,她極力伸展手指,終於抅著了!

緊握在掌心裏,高舉在半空中,估量著下手的位置——一個能讓他熄火又不傷害他的落點,剛決定好要擊向他腦袋左側,他忽然抬頭對上她的眼,她霎時怔住,兩張臉相距不到十公分,四目短兵相接。意外地,她沒有在他臉上找到近似惱怒的神色,但也解讀不出更多她了解的情緒,她迷惑了,嚐試以唇語做最後努力,「你聽我說——」

嘴裏立刻吐出一個悶哼,下體一股陌生的剌痛衝擊著她,她緊緊閉上眼,咬唇忍痛,還未獲得真正喘息,新一波痛楚又來臨,一次比一次猛烈,令她驚慌失色,手裏的紙鎮被震落,跌至地板上她再也拿不到的距離。

他捧住她的臉,不讓她躲逃,視線定著在她的眼,身體的動作持續著。對正在發生的事一頭昏眩而無法思考的她,隻剩下一個疑問——那深不見底的眸心,在那一刹那,到底裝載了什麽她不了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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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車出了巷口,她熟稔地往左滑行,到了第二棟公寓門口,才急按手煞車,矯捷地跳下著地,停好,朝肩上的大背袋裏掏摸鑰匙,眼角餘光瞄到斜對麵一輛極為眼熟的座車,車門打開,裏頭的人正跨腳下車。

她飛快轉過身,抓起鑰匙對準大門匙孔,左旋右轉。背後腳步聲加速接近。她及時拉開大門,一閃而入;底下一隻男性大皮鞋聰明地卡在門縫,讓她關不上門,龐大的力道隨意一推,差點將她的纖軀夾在牆和門之間。

「方小姐、方小姐,你別躲啊!」粗掌將她拖出來,她腳一蹬,滿臉不悅地瞪著紅通通的胖臉。

胖臉陪笑地鬆手,擦擦汗道起為難來,「方小姐,我可沒得罪你,幹嘛老不理我咧?」

他真搞不懂這對假麵夫妻葫蘆裏在賣什麽藥,忽然間方菲就斷了一切連係,簡訊不回、電郵不理,和景先生的共餐時間也不出現了,基金會找不到她,出版社以快遞交稿,最後隻好在這附近站崗攔人,偏偏他最不適合做的就是盯梢的工作,這麽龐然的身形長時期塞在動彈不得的車廂裏可不是愉快的事。

算他運氣好,等一個下午就等到了。他可不是閑閑無事忙的小助理,處理老板層出不窮的私人瑣事已讓他一個頭兩個大,再來這一件夫妻間的鬧別扭,他感到最近難得瘦了幾磅,精神卻比以前差了。

「景先生從香港回來了。」他多此一舉地報訊,換來她一個白眼。

「好幾天沒見到您了,今天晚上特地請您過去一道吃飯。」

她—扭頭,幹脆背對著他。

「方小姐,景先生想見您呐。」這句話是他多添加的效果,實情是老板隻拋下一個讓他安排吃飯的吩咐就沒再提第二次,但眼神代表了一切,景先生的眼神明白昭示,如果這一件小事三番兩次辦不好,就該檢討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呐,方小姐您聽我說,老板不批準您的經費申請也不是我的錯對吧?他不答應離婚更不是我的責任啊!您這樣我很難交待吔!」老板不知用了什麽方法,方菲沒再追問經費下落,卻躲得十分徹底,他總不能破門而入將她押赴景先生麵前吧?

「這樣吧,您就去這麽一趟,以後您老死和景先生不相往來我都挺您,您看怎樣?」開始開空頭支票了。

她索性在樓梯階坐下,拿出一本新購的畫作賞析翻看起來,頗有和他耗下去的意思。

「唔——這樣好了,既然您這麽不想見到景先生,又不能一輩子躲著他,那我建議您,用餐時您就當作他不存在,隻管和我說話好了,我陪您,總行了吧?」無所不用其極地達成任務。

她終於掀動長睫,正眼瞧他了。他連忙遞上準備好的紙筆,內心喜極而泣。

「我沒有躲他,我隻想一個人安靜幾天,請他別來煩我。」寫得很慢,筆力有點中氣不足。

「呃……五天也該安靜夠了吧?」

「我不知道。」支著下巴認真地思索起來,一副被一道數學題苦纏許久的模樣,接著,眼眶有些酸澀潮濕,胡亂抹了一下,繼續寫道,「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一個沒禮貌、不尊重別人、自行其事、唯我獨尊、缺乏同理心、欺負女人——」還有沒有遺漏的?她想起了那雙眼睛,那無以名之的凝視,就停止了動筆。對於她尚未進一步了解的對象,她不做太多言過其實的攻擊。

「啊?這個——」他瞪著手上這張布滿負麵寫照的筆記紙,憑良心說,很難二反駁,但若如實稟告頂頭上司,他的日子更不得安寧。「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如我陪您一道在景先生麵前開誠布公,豈不更好?您又不必擔心被降職、被減薪、被訓誡,頂多他擺給您臭臉看,可景先生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一張臭臉,其實根本沒差別對吧?所以說,您是再適合不過提出諫言的人選了,我們這就定一趟吧!」

她聽完忍下住進出笑氣,嗔視他一眼,提筆又寫,「可別讓景先生知道你在背後扯他後腿!我輸了,走吧!不會讓你難做人的。」

他喜出望外替她開道,一擺一晃到對街打開後車門,邊走邊歎——很善體人意的一位小姐啊,坦白說,比起其它家的嬌妻或千金,要求得算少了,怎麽景先生就是有本領把兩個人的單純關係搞槽,好像存心不讓方菲好過似的。

一坐進車座,方菲心頭忽然興起了一堆疑問——這世事為何總愛以曲折的方式呈現?為什麽不能循一條簡單的直徑完成,老是節外生枝?是否她要求太多?不夠認份?

景懷君以合法的身分奪取了她的初次,她的濃濃悵惘遠超過憤怒,她始終認為,不該在恨裏進行這件事,她惆悵的是這一生不會再有機會擁有柔情蜜意的初次了!

她搖下車窗,引風灌進車廂,張開嘴,對著天空大聲呐喊——「你不是拿走我的聲音了嗎?你還要什麽?我又換得了什麽?」

所有的問話,都被攔截在喉口,在胸腔回蕩。李秘書聽到了一點異樣的、卡在喉嚨的瘖啞粗嘎聲,往後照鏡一探,方菲攀著窗玻璃,神情十分憂傷,他不忍地收回視線,轉開音樂頻道,輕快的曲調瞬時充塞一方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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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在注視她,從她一入座起。

李秘書被他打發離開了。為了讓自己保持鎮靜,她拿出畫冊、鉛筆,看著吧台一角素描起來。

隔了幾天,景懷君看起來精神奕奕,沒有商旅後的疲態,表情不多,但一掃陰沉之氣,比起來,他果然老練沉穩多了,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平靜。

餐點很快送來,顯然在她來之前就已替她點好,清一色水煮物、紫米飯,不油不膩,不須過問她的意見,他已決定好她的晚餐。她皺了皺眉,動也不動。

「別畫了,先吃吧!」語氣平和,但仍是個命令。

她不介意吃什麽,她介意的是沒得選擇。

拿起筷子,她認真地吃起來。他繼續操作手提電腦,沒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吃慢一點,當心消化不良,我們不趕時間。」唇邊透出些微笑意。

我們?她差點噎著,吃得更快。

「如果你想早點回去休息,司機可以先送你回山上。」

山上?她驚愕地看向他,他麵無異狀。

「NO!」她在餐巾紙上畫兩個大大的英文字母,推到他麵前,捧起湯碗遮住他的目光。

「這是約定不是嗎?」他若無其事地推回餐巾紙。「放心吧,我今晚沒興趣碰你,不用緊張。」他完全知道她在顧忌什麽。那一晚失控,他不否認是擦槍走火,他原本無意進行到底的,何來的驅力?他無心深思,可這關係一突破,他不是不懊惱,他思及她的次數卻比往常更多了。

「這是沒有意義的約定。」假裝沒聽見最後兩句,她在紙巾角落接著寫下。

「怎麽沒意義?這意義都是你之前設定的,而且,我都一一遵守了不是嗎?」

她臉腮刷地爆紅,突然動了氣。他占盡了便宜,還要揶揄她!她在餐巾紙背麵寫著,「我現在提出一個新的設定,從現在開始,和愛情無關的任何約定都不必履行,我們都不必在對方身上浪費時間,我不會再騷擾你,你也不必應付我,大家各自清靜。」

「愛情?」他露出興味的神色。「原來你還抱著愛情的想望?那麽,當初又何必答應結婚?」

她一時語塞,恨恨地看著他。

「唔——愛情,我的確沒辦法給你,」他莞爾,向前靠近她。「我不相信這玩意。你相信,就一定找得到嗎?找得到,就一定能永久保有嗎?」

「……」第一次聽到他對感情的表態,她一時無言。

「不妨告訴你,當初答應我父親結這個婚,並不算太勉強,既然我不相信愛情,和誰結婚並沒什麽差別。再說,能讓他開心的事我絕不吝惜做,他這一生,真正開心的事沒幾件。」

這番話像打翻了調味架,頓時五味雜陳。果真如他所言,那麽之前為了讓他獲得自由、讓他快樂地追求所愛,刻意提出離婚又是為了什麽?所以,他其實並不領情,所以,他才可以放肆對她……

她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你好像很失望。」拇指撫過她眼角的濕意。「你不會告訴我,你先前做了那麽多惹惱我的事,就是為了要這個吧?是不是太大費周章了點?如果你直接問我,我必會坦誠相告的。」

他以為她是孩子要糖吃嗎?

輕輕拂開他的手,她撕下未完成的那幅素描,低頭在空白處振筆疾書

「你弄錯了,我怎麽會要求在你身上不會有的東西!就算要,對象也不會是你。對不起,我之前考慮不周,以為五十萬、一百萬對你來說九牛一毛,舉手之勞做件善事不算什麽,惹惱了你,再說一次抱歉,我們就恢複以前的狀態吧,各不相幹。以後,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再對我負責,或有了更適當的對象,想和我終止法律關係,隨時可以派律師過來,我可以養活自己。至於贍養費,你不必擔心,我一毛都不會拿。方宇那一邊,他學位就快拿到手,生活不成問題,也可以考慮終止提供生活費,我們之間,就不會再有任何瓜葛了。」手執紙張兩邊,讓他清楚過目。

他匆匆過眼,炯炯厲目掃過她。她垂首收拾背包,背在肩上,站起身,想起了什麽,從錢包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放在桌上,繞過桌子就要離開,肘臂卻倏地一緊,她往後一跌,坐倒在他座位上,挨著他半個身子。

「我話還沒說完。」他環住吃了一驚的她,湊近她的耳鬢,像兩個濃情蜜意的情人。「想過河拆橋?要和我完全沒瓜葛,沒你想的簡單。這三年,你們方家姊弟花了景家為數不少的錢,按照道理,這也不該是景家的事,我父親後來是糊塗了,始終認為景家有今天,你外公當年一臂之力功不可沒,傾盡多少私產挽救你那些不成材的舅舅岌岌不保的事業,連你的終身幸福都要攬在身上,負責到底。淩群是靠我父親的能力起家的,沒有他的努力,股東的投資一樣一去不回,這是眼光問題,瞧你那些舅舅就可見一斑,再多的家產都一敗塗地不是嗎?我父親還的也夠了,他後來做的那些決定,根本是情感作用,毫無理性可言。想和景家劃分清楚,這筆帳太難算,那就從我們婚後開始吧!所有我付出的一分一毫,我會讓李秘書列一張清單出來,你就簽張借據,分期攤還,還完了,婚姻自然可以結束。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還——」他凝視她漾著水光的黑眸,緩緩釋出微笑,「如果你好好履行婚姻義務,做好一個妻子該做的事,這些債務就當作不存在。」

她大惑不解瞪住他,簡直不認識這個人,不,是沒認識過這個人!這麽不可理喻、這麽難纏、這麽不通人情、這麽——匪夷所思!

「為什麽?」她蠕動雙唇問。她真正想問的是,他的邏輯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因為……」他看著她的唇形,沉吟幾秒,緩緩作答,「保守型的投資基金,就算不能一本萬利,基本的獲利也會有保障。這個婚姻的三年利息我還沒回收呢,怎能這麽快就撤資?再說,我其實不討厭你,保留這個婚姻沒什麽壞處,有你這個人在身邊,調劑一下一成不變的生活,也算是好處。」

她不該問的,聽了直想掩耳疾走。實在夠了!把任何關係拿來秤斤論兩是他的長才嗎?

她撥掉肩上的那隻手臂,拿起他電腦旁的鋼筆,捉住他一隻手,在他掌心使勁寫下幾個怒意奔騰的字——「可是我現在很討厭你!!!」

他倒過掌心瞄一眼,三個驚歎號反而令他感到妙趣橫生,不以為意道:「我是無所謂,但你可就難過了對吧?」

她雙掌掩住麵孔,哀歎不已,一甩頭,不再理會他,堅決地離開。

方菲一走,他麵色即沉,前方座位接替上一位套裝女郎,粉妝細琢的臉蛋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探問:「真巧,景太太剛走啊!」

他揉揉太陽穴,不準備回應,伸出手道:「新的委托書格式修改過了嗎?拿給我看看吧!」

王明瑤露出意在言外的淺笑,手指敲敲他的掌心,「小兩口吵架了啊?」那幾個藍字張牙舞爪,恐怕隻有方菲才敢直言以對。

他縮回手,利眼瞧她。他從不對外討論私事,熟稔的王明瑤也不例外。她卻大方和他對視,揚起秀眉,「很介意嗎?那就改變一下吧!我很好奇,你對女人都像對下屬一樣嗎?」

他不客氣地從她手中抽出文件,平板著嗓門道:「王律師,我好像不是聘你來做婚姻顧問的,開始言歸正傳吧!解釋一下這個格式……」

桌麵下,他的拇指不斷摩擦掌心的一行字跡,筆尖的觸感仍在上頭盤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