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揚的竹笛聲中,大雨一直都在下。

吹奏笛子的自然是梅翩然。莫天悚早已經喝完蓋碗中的茶,也烤幹身上的衣服,挺立在洞口,透過雨幕,凝視遠處的悠悠青山,耳聽著嘩啦啦的雨聲,唇齒間還留著蒙頂黃芽的清純、甘美、溫存和幽芳的味道。

據說茶有“十德”:即可以茶散鬱氣,以茶驅睡氣,以茶養生氣,以茶除病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嚐滋味,以茶養身體,以茶行道,以茶雅誌。莫天悚很喜歡喝茶,尤其喜歡喝梅翩然精心泡製的茶。蒙頂黃芽透明、晶瑩、黃綠色的茶水在白玉般的茶碗中是那樣令人賞心悅目,盡可以汰盡浮燥。

然而一放下茶碗,莫天悚便忘記茶之“十德”,又變回從前那個莫天悚,腦袋中裝的全部都是梅翩然剛才告訴他的消息,莫桃不僅僅是自己來了,還帶著十八魅影中的五鳥!而且他們多半不是來跟蹤他的,隻不過湊巧是在他出發之後出發的。進入雲南以後,他們就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在走,他們很可能有自己的目的地——巴相!

他們去巴相幹什麽?

莫天悚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傻了!還以為一封信就能嚇住曹橫,結果曹橫派出一個他原本不認識的人出馬,幹脆就堂而皇之地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再派出一個他根本就無法下手的莫桃出來,還有一個一向就喜歡在他們中間和稀泥的莫素秋出來,讓他即使是察覺到莫桃有問題,也不能去放手對付莫桃。

難道他就這樣讓曹橫為所欲為嗎?或者還像以前那樣忍著?又或者讓狄遠山牽著鼻子走,做一個逃走的懦夫?

不!他應該先去巴相,找到蝴蝶穀黑龍潭中的黑螞蟥,然後憑借九幽劍好好和曹橫鬥一鬥,再看看莫桃去那裏的目的。

“翩然,我們現在就出發去巴相好不好?”莫天悚猛地回頭,淡淡道。

梅翩然吃驚地放下笛子,失聲道:“現在?外麵還在下大雨呢!再說你不先去找到狄遠山他們嗎?也不去找暗礁中的東南西北了?”

莫天悚愕然問:“你怎麽知道我朝這邊走是想找東南西北?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梅翩然低下頭輕聲道:“少爺,你忘記我不是一般人了?當然能知道一些平常人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東南西北這次的任務是幫助白族土司艾玉。”

莫天悚搖頭,緩緩道:“這和你是什麽根本就不相幹。除你之外,還從來沒有人能猜中我的心思。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翩然,你給我一個意見,曹橫待我其實不薄,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放下和他的仇恨?但是我始終沒有明白他想利用我做什麽,又很不甘心。我想先收服十八魅影,再利用十八魅影去對付曹橫,你看有沒有可能?南無在十八魅影中的地位很特殊,比闇沒還要得人心,收服了他,就等於是將十八魅影的一大半人都收服了,但是他很有心機也很有主見,我沒有一點把握能收服他。你說我放下其他事情先來找他對不對?”

梅翩然走到莫天悚身邊,輕聲道:“少爺,你真的想聽我的意見,那麽我不讚成你去找東南西北,也不讚成你去巴相,更不讚成你追查飛翼宮的事情。少爺,其實你應該能察覺,蕭八風和崔壽一直都是真心實意為你好的,他們既然都不讚成你追查飛翼宮的事情,必定是有他們的道理的。”

莫天悚沉默片刻,摟著梅翩然笑道:“那好吧,我不去管以前的事情,也不去巴相找莫桃,但也不去找狄遠山和該死的穀正中。翩然,帶我回你的家吧,那裏一定是一個遠離紅塵的美麗地方,讓我們一起過一種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同樣的話。剛才喝茶的時候,他還提過一次,但梅翩然都是直接岔開話題沒有理會,可這次梅翩然不好再次岔開,苦笑道:“少爺,不是我不帶你回去,也不是我不告訴你我家的地址,而是那裏是一個妖精的世界,真的不適合人類去居住。”

莫天悚聳聳肩頭,笑嘻嘻地道:“所以,翩然你看,我還是應該去巴相找莫桃的。我們的動作快一點,憑借挾翼的速度,大有可能在到達巴相以前追上莫桃。”

梅翩然再次苦笑道:“少爺,你真的不打算去找狄遠山了?上官真真離開九龍鎮以後,日夜兼程回到這裏,一直也在這一帶活動,說不定會和狄遠山照麵。你一定還記得狄遠山剛到幽煌山莊時頭上的那個大毒瘡吧?那個毒瘡的確是橘蜂蟄的,可是橘蜂異常罕見,又生活在北方,少爺難道就沒有想過狄遠山何以會被橘蜂蟄著?”

莫天悚想到上官真真的那些蠱蟲,心中一動,愕然問:“難道是上官真真在作怪?上官真真沒有住在巴相,和狄遠山的母親在一起嗎?”

梅翩然道:“橘蜂是上官真真師傅藍姬的寵物,狄遠山頭上的那個毒瘡是藍姬對他在新婚之夜就離開上官真真的懲罰。上官真真大部分的時間的確是住在巴相的,但她的師傅隱居在離此地不遠的玉龍雪山上。從九龍鎮過來,去玉龍雪山比回巴相的路程近很多,而且她明明知道狄遠山不願意見她,此次還千裏迢迢地來找狄遠山,乃是他們在巴相遇見大麻煩了。沒找回狄遠山,她回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來這裏找她師傅想辦法。可是她被黑蠱苗傷著後一直沒有痊愈,黑蠱苗也一直追在她後麵,還有疊絲峒的人同樣不肯放過她,都猜著她想去找師傅,堵在玉龍雪山的山腳下想抓住她。她一直沒有辦法上山聯絡到師傅,也流落在這一帶。”

莫天悚皺眉道:“連飛翼宮的和孤雲莊的事情你都不讚成我去管,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

梅翩然搖頭道:“少爺,你真的不管狄遠山了嗎?他遇見上官真真也不過就是夾在兩個女人之間有些難處,但你就一點也不怕他遇見黑蠱苗或者疊絲峒的人嗎?就算是你不惦記著狄遠山,你的匕首、簪子、幽煌劍可都還在狄遠山那裏呢,你也不要了?”

莫天悚忍不住歎氣苦笑道:“翩然,你一定是知道什麽,所以不願意我去巴相。好吧,等雨停了,我們就先去找狄遠山還有那個討厭的穀正中。你知道穀正中有什麽把柄落在曹橫手裏,讓他肯為曹橫辦事?”說也奇怪,莫天悚知道梅翩然同樣是有事情瞞著他,竟然一點也不生氣,而且還肯聽她的話。

梅翩然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生氣的,實際上穀正中僅僅是被曹橫利用了,他離開九龍鎮以後就再沒有和曹橫有任何聯係。他是為你的幽煌劍來的。”

莫天悚一愣問:“他和幽煌劍有什麽關係?”

梅翩然解釋道:“你知道當初莫老莊主曾經做過十二把假的幽煌劍,分別送給了十二個人,其中之一就送給的穀正中的父親。那把劍被穀正中父親的拜兄使用詭計騙走,他父親因此氣得一病不起,命赴黃泉。從那以後穀正中才開始學著偷東西的。最開始還隻是想去偷回自己的幽煌劍,後來卻一發不可收拾,變成一個專門偷取珍品寶物的大盜。他很有做賊的天分,以前從來也沒有失手過,隻是最近才栽在暗礁的手中。”

莫天悚愕然看著梅翩然,道:“翩然,你好像是什麽事情都知道?你還知道些什麽,都告訴我好不好?省得我一件一件地問。”

梅翩然道:“我不像你,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外麵流浪,而且這些都是和你有關係的事情,我自然會特別留心一些。”

莫天悚不滿意地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你都沒說你還知道些什麽。”

梅翩然嫣然一笑,道:“少爺,我有一個上聯請你對對,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莫天悚知道這是梅翩然在拒絕,很不高興地賭氣抗議道:“翩然,你這個對子也太難了!我對不出!”

梅翩然微笑道:“對不出來就算了,很多事情原本就很難,不一定每一件事情都一定有一個解決的辦法。”

莫天悚聽出梅翩然又說的是雙關之語,不太服氣,原本還無所謂的,這下還非要對出下聯不可了。可這對子真的很難對,他皺眉沉思良久,想到的幾個下聯都不太工,便不好意思拿出手。忽然聽見梅翩然道:“啊,雨終於停了。少爺,不是告訴你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是有解的嗎?別想了,我們快點去找狄遠山吧。”

莫天悚靈光一閃,笑道:“我對出來了,蝴蝶結解也難解,哪能用無解解開?”

梅翩然失笑道:“少爺,我看你今天真是和蝴蝶幹上了。我的‘天下事’你就給對過個‘蝴蝶結’?再說了,那蝴蝶結一拉就開,沒聽說蝴蝶結還難解的,換成你的天羅結還差不多。”

莫天悚也是好笑,過去牽來挾翼,學著梅翩然開始的樣子摸著馬耳朵輕聲道:“挾翼、挾翼,你帶我找到一隻天底下最美麗的蝴蝶,我自然沒辦法忘記蝴蝶了,你說是不是?你看我們要不要用天羅結把那隻美麗的蝴蝶拴住,別不小心讓她再飛走了?”

梅翩然收拾東西先上馬,笑道:“少爺,要走很遠的路呢,廢話上路再說不遲。放心,蝴蝶已經被你捉住,再也飛不走了!”

這話莫天悚愛聽,上馬坐在梅翩然的後麵,伸手摟緊梅翩然,得意地大笑道:“挾翼、挾翼,現在你快點帶我們去找狄遠山,讓我能和翩然專心說廢話。”湊近梅翩然的耳朵,一本正經地問,“你喜歡聽哪一類的廢話?是不是很肉麻的那種?”

梅翩然沒好氣地捶他一下,啐道:“去,我可沒有廢話要和你說。”抖動韁繩,出了山洞。

知道上官真真和狄遠山的關係後,南無盡管心頭不大舒服,還是隻有放過上官真真,穀正中也把位子讓給她,於是狄遠山被紅葉和上官真真一左一右扶著回到房間中。

穀正中看著他們的背影,撓頭萬分不解地喃喃道:“這小子看來也不怎麽出眾啊,武功不高,文采似乎也不高,地位就更不高,怎麽會這樣討女人喜歡?”

南無卻知道這下子的狄遠山肯定是更不可能換地方躲避藏人了,歎息一聲,拉著穀正中一起回房間去換下早就濕透的衣服。剛收拾好,打開房門正想叫老板進來問問他們是為什麽吵架的時候,紅葉一個人蔫絲絲地走進來,撲盡穀正中的懷裏,語無倫次地大哭道:“古大俠,你給評評理,遠山哪裏像是一個有老婆的男人?上官真真又哪裏像是別人的老婆?可是問什麽他們要把我趕出來自己關上門說話?”

穀正中一愣,多少有些尷尬地推開紅葉,心裏也覺得紅葉說得不錯,狄遠山橫看豎看都不像是有老婆的人,然他絕對不可能這樣對紅葉說,看一眼旁邊等著看希奇的南無,亂七八糟地道:“紅葉,這男人有沒有老婆,也是可以看出來的?遠山和上官真真都說他們是夫妻,那就沒有錯了。這也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也嫁給他嘛!”

紅葉聽得有些發暈的時候,南無失笑道:“喂,我說穀大俠,有你這樣勸人的嗎?”

穀正中翻個白眼道:“你會勸,你怎麽不勸勸?紅葉怎麽說也是你們孤雲莊的人,你不幫她,誰幫她?你們慢慢聊,我去找老板問問情況。”說著就丟下紅葉離開了。

找穀正中找到老板後才知道,他們走後不久,上官真真一個人上門投宿。老板安排她住在紅葉的隔壁。她似乎很累的樣子,一進房間大白天的就上床去睡覺了。

本來一切都好,是紅葉一個人待著無聊,聽說客棧中又來一個女客,就擅自闖進上官真真的房間想和她說說話,卻發現上官真真正在包紮腿上的傷口。紅葉好心要給她幫忙,她卻不願意,兩個人就爭起來,驚動老板娘進去勸解,愕然發現上官真真腿上的傷口不是一般的外傷,乃是蠱蟲造成的。

老板一家怕事,不願意招惹上蠱苗,提出讓上官真真換一家客棧。上官真真都已經答應離開了,紅葉卻站出來打抱不平,於是四個人就在院子中吵起來。老板知道穀正中一夥人是他們惹不起的,他們來了之後自然不好再趕上官真真離開。

穀正中走遍大江南北,但還正沒有見過蠱蟲,聽後很好奇。問起老板,老板說蠱蟲隻有蠱苗會養。蠱苗分白蠱苗和黑蠱苗兩種,彼此不合。但是不管是白蠱苗還是黑蠱苗,隻要是得罪他們,他們都會放蠱害人,防不勝防。

再要問具體一些,老板也不知道,穀正中還是沒有弄明白,暗忖不如直接去問上官真真,順便也可以幫幫紅葉,攪散狄遠山和上官真真的好事。

狄遠山的房間不僅僅是關著門,還關著窗子。穀正中腳步重重地敲響房門,狄遠山在房間裏麵道:“是穀大俠嗎?我沒事,你在外麵累了半天,先去休息吧。”

穀正中瞪眼,沒事不開門?可見狄遠山一定有事,而且是不願意別人打擾的好事!心想要打發我可是沒這麽容易,趴在門上聽聽,裏麵卻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穀正中非常不甘心,腳步重重地離開後,一轉身,又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子前,豎起耳朵偷聽,這才知道這間屋子的隔音效果其實並不好,他聽見屋子中兩個人濃重的呼吸聲,還有滴滴答答地滴水聲,竟然再沒有其他聲音。穀正中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出來,屋子中的兩個人在幹什麽會傳出這樣的聲響。

實在是忍不住好奇心,又知道狄遠山的脾氣一向溫和,難得有發火的時候,穀正中伸手在自己的嘴巴種蘸了些唾沫塗在窗紙上,手指輕輕用力,已經把嚴嚴實實的窗紙戳開一個小洞。湊近小洞朝裏一看,忍不住驚呼道:“遠山,你在幹什麽?”用力拉開窗子,連門都來不及走,就從窗子中跳進房間裏。

房間中的情形和他的想象一點也不一樣,上官真真坐在板凳上默默地流眼淚,狄遠山垂頭跪在她的身前,連身上的濕衣服都沒有換,侵濕地上大片地方。他的頭發也濕淋淋的沒有擦幹,向下滴著水。穀正中聽見滴水聲正是他頭發上的水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穀正中進來就來拉狄遠山,同時一疊聲地問:“你們兩個不是兩口子嗎?這是怎麽回事?我說姑娘,你不心疼遠山,可是我還心疼呢!紅葉也很心疼!”抓過旁邊的一條手巾來給狄遠山擦頭發。

上官真真一句話也沒有說,起身衝出屋子。狄遠山推開穀正中,怒道:“你進來幹什麽?”然後又要去追上官真真,大叫道,“真真,你到底怎麽才肯幫忙?”

穀正中拉著他道:“這樣的女人,走就走了吧!你何苦還要去追?”

狄遠山掙不開,急道:“你放手!”

穀正中就是不放手,一個勁的追問發生了什麽,狄遠山卻不肯說。兩然拉拉扯扯地來到門口,狄遠山朝外麵一看,上官真真的影子都沒有了,長歎道,“唉!穀大俠,你壞我大事!你先出去,讓我換衣服。”

穀正中又道:“那我叫紅葉過來給你幫忙。”

狄遠山頭疼地道:“你別再給我添亂,行不行?去把南無看著,別讓他跑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幫忙,等換完衣服再和你說。”硬把穀正中推出房門。

穀正中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正要離開,卻看見上官真真就在一邊的牆腳掉眼淚,原來她根本就沒有走遠。穀正中看看她,考慮半天,還是沒敢過去招惹她,帶著滿腹的疑慮回到房間中。還沒有進門就聽見南無震天的打鼾聲,根本就不需要看著他也不會跑。推門一看,南無果然是睡得十分香甜,壓根就沒有安慰紅葉。紅葉坐在屋子裏,一個人默默地也在掉眼淚,看見穀正中進門就又撲過來。

外麵的太陽落山了,天一下子就黑下來。穀正中的頭開始疼起來,非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