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玨伴著師父遺體,心碎淚枯。

日落又出,第二天早晨,他收拾起悲愴的心懷,料理師父的後事,他在小屋附近不遠選了個天然石穴,埋葬了老人,然後,他著手清理師父遺物,一切就緒之後,他在祖師神位之前,焚香祝禱,算是秉承遺命,正式入門歸宗。突然,他發現神位前的香爐下,壓了一張字帖,不由大驚意外,取出一看,隻見上麵寫的是:“字諭本門第三傳弟子方玨,即日起為本門第三代掌門,神座之下,有烏木牌一麵,乃我‘武揚門’之信物,牌至如祖師親臨,持之以清理門戶,按門規處治大逆裴震,本門立派宗旨,在宏揚武道,維護武德,慎之勿墜。另有玉佩一方,乃爾隨身之物,可循之而究明身世。師古立人留。”

方玨又跪了下去,淚水又汩汩而落。到此刻,他才知道恩師用心良苦,表麵上不許有師徒名分,實際上已做了安排,鐵定他為“武揚門”的繼位掌門人。

跪著,他在想:“師門叛逆裴震,已盡得師門絕藝,號稱‘天下第一劍’,功力之高,可想而知,師父已斷言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這清理門戶的責任,何其重大,師父遺言,除非得到‘王者之劍’,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啊!縱使神劍現世,難道自己也要參與巧取豪奪,那豈不違背了祖師立派的宗旨?”

他茫然了,師命,武道,該何以是從?他膝行上前,在神桌下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個小方盒,反貼在桌腹下,取了出來,打開,裏麵是一塊三指大的烏竹牌,上麵篆刻了“武揚”二字,另外是一方晶瑩的白玉牌,他先高舉烏竹牌,祝禱再拜,算是遵遺命繼承門戶,然後起身,審視那塊白玉,上麵浮刻了-龍一鳳,中間有四個蠅頭小字:“南宮家傳”。這意外的發現,使他狂激起來,這塊白玉牌,關係著他的身世。

“南宮家傳”,意味著南宮家的傳家之寶。師父雙目盲殘,不然早該發現的。他脫口栗呼道:“我姓南宮?那我該叫南宮玨!”南宮!南宮!他叨念著,突然,腦內靈光-現,他想到老學究曾說過十五年前,雲夢大俠南宮謹夫婦,曾因持有“王者之劍”而被江湖不肖之徒圍攻喪命,十五年,這正是師父收養自己的年數,而這玉牌是自己隨身佩帶的東西,這說明了什麽?他深深地想,得到了結論一一

自己是雲夢大俠南宮謹的遺孤!

父母因“王者之劍”而喪生!

“王者之劍”該是屬於自己之物!

一陣狂激之後,不由又感到瀝血錐心,父母是被哪些人圍攻?是如何慘死?自己是如何墜岩?老學究的另-件江湖秘辛,又浮上腦海,傳言中,“王者之劍”最後落在“丹陽子”的手裏,那就是說“丹陽子”是當年奪劍殺人的凶手之一。於是他下了決心,再找老學究,把當年發生的這樁血案,問得更清楚些,才能循線追仇。

江灘奪劍的一幕,又浮現眼前,“王者之劍”是假的,那真的該落在誰的手上?以假劍招搖,引起凶殺,目的何在?神秘的紫衣少女李筱娟,要神劍幫香主“中州惡客”王江寄語他們幫主,說他的心機白費了,這又是什麽蹊蹺?這話是指假的“王者之劍”而言,還是另有文章?想,不能解決問題,必須付渚行動,用事實來證明事實。

第三天,方玨重出江湖。

鬆濤盈耳,虯枝古幹,掩映著-座土塚,塚前,站著-個白衣書生。方玨又來到“偷生客”的墓前,他要證實當年參與殘害師父“武林至尊”古立人的凶手之一“偷生客”是真死還是假死。唯--證明之法,是劈開墳墓一看究竟。劈墓是傷天害理的事,但他不能不如此,他不能讓凶手僥幸漏網,而致受害者無法瞑目,受害者是對他有再造之恩的師父,為了師父,他甘願背負任何罪愆。方玨揚起了手掌,想想,又放了下來,人死恨消,劈墓動骨,實在太不仁道,他-下子下不了決心。

就在此刻,方玨感覺身後有人移近,無聲無息,有若幽靈,這隻是感覺,武功到了某-極限之後,本能上的一種超人反應,說不出那道理。他偷偷轉動目光,不錯,是有人來,他看到斜照日光造成的投影,於是,他閃電般橫飄丈外,目光掃處,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差點驚叫出聲。

來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從發型上看,當是個雲英未嫁的老處女。她手裏挽了一個大包袱,人長得很美,但臉上結了-層嚴霜,冷極,雖是盛夏溽暑,也使人打從心底裏冒寒,她的目光是直的,嬌軀也是僵直的,直直走向“偷生客”的墓前。

她是誰?方玨的眉頭皺緊了,心弦也繃緊了。

這女人似乎根本不知道有方玨的存在,麵上沒有表情,目光也不曾稍有流動,走到墓前,停住,凝望著墓碑。

方玨由驚異而變為好奇,他在心裏暗問:“她要做什麽?”

女人木立了將近盞茶工夫,忽然坐了下去,打開包袱,攤開,裏麵竟然是些胭脂水粉頭飾,還有-套極其華美的衣裙。

方玨憋住-口氣靜觀下文,他像是在欣賞一出離奇的戲。是失心瘋的女人麽?這是方玨唯一的意念。

那女人旁若無人地開始化妝,塗胭抹粉描眉,然後好整以暇地插戴頭飾,套上衣裙。

方玨連呼吸都窒住了,幾次想開口又止住。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穿戴完畢,她更美了,但臉上的神色卻更冷,更冰,如果不是大白天,他真的以為碰見了鬼。那女人幽幽開了口,聲音也同樣冷得叫人起雞皮疙瘩,目光不移地道:“我想請你辦件事!”方玨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她是對誰說話?對墓裏的死人麽?那女人再次開口:“你不願意?”目光仍望著墓碑。方玨忍不住栗聲道:“芳駕是在對誰說話?”那女人緩緩側過臉,冰冷的目芒,照在方玨麵上,死氣森森地道:“當然是對你說話!”方玨幾乎想轉身逃避,硬起頭皮道:“芳駕……說什麽?”

“請你辦件事!”

“請……在下……辦件事?”

“唔!”

“什麽事?”

“我入土之後,請你把墳墓還原!”

方玨全身一震,目瞪口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活生生的人,說出這等恐怖又無法思議的話來。那女人死板板地道:“你聽見了?此地沒有別人,你不答應也得答應,隻當做好事吧!”方玨顫聲道:“在下……不明白芳駕的意思?”女人道:“你用不著明白的,照我的話做就行了!”說完,不顧方玨的反應,轉回頭去,對著墳墓,幽幽地又道:“我等了你二十年,你卻悄悄地躺在這裏,記得我們的誓言,生不能同衾,死必同穴,現在,我來踐約了!”方玨頓時明白過來,這古怪的女人,與“偷生客”生前有白首之約,現在,她是要殉情,這太殘酷了,如何阻止她呢?那女人突然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淚水也隨著笑聲滾滾而落,不,這不是笑,是哭,世間最傷心的哭。方玨想掩住耳朵,他不忍聽。久久,那女人收斂了反常的笑聲,揚起子手掌。方玨脫口驚叫道:“芳駕要毀墓?”那女人充耳不聞,揚起的手掌朝土堆揮去,方玨想阻止也來不及,意外中的意外,他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

驚世駭俗的掌力,有如排山,“轟”然一聲,土石暴卷翻飛,墳墓變成了一個大坑。

不見棺木,也沒有骨頭,土下麵還是土。

方玨觸電似地一震,怪吼道:“是空墳!”這刹那之間,他的心思狂亂成了一片。空墳,假死,師父不幸而言中了。

那女人本來冷僵的麵孔;陡地起了抽搐,狂叫道:“他沒有死,他騙我……他騙我!”手掌連揮,土堆整個被掃平,墓碑也成子碎片。方玨反而呆了,一時之間不知該采取什麽行動。那女人在一陣瘋狂發泄之後,掉頭疾奔而去。方玨慢慢冷靜下來,深深一想,自言自語地道:“偷生客,他外號本來就叫偷生,早該想到他是詐死以達偷生的目的,我非找到他不可!”心意一決,他準備離開現場。驀在此刻,一個嬌脆的聲音道:“你有沒有人性?”方玨大吃一驚,轉身望去,一個紫色人影俏立在兩丈之外,粉腮布滿了殺機,正是江灘上曾有一麵之緣的李筱娟。

她怎麽會在此地現身?

方玨定定神,道:“原來是李姑娘,幸會!”李筱娟冷哼了一聲道:“白儒,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人神共憤的事?”方玨一下子會不過意來,劍眉一蹙,道:“什麽人神共憤?”李筱娟手指被毀的墓地,咬著牙道:“你為什麽連死人都不放過?‘偷生客’縱使生前與你有三江四海之恨,既然已經故世,你還不放手?”方玨吐了口氣,道:“毀墓的不是在下!”

“你不敢承認?”

“沒什麽敢不敢的。”

“那你說,是誰毀的?”

“一個不知名的女子!”

“不知名的女子?”

“不錯!”

“人呢?”

“走了!”

“你看著她毀墓而不加以阻止,也不問問她的來曆?”

“沒這必要!”

李筱娟口裏發出-長串冷笑,厲聲道:“白儒,你這種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先前我看你還有點人樣,想不到你是個無行的敗類,令人齒冷!”方玨年輕氣盛,懶得分辯,寒聲道:“你準備怎麽樣?”李筱娟從半開的唇間進出兩個字:“殺你!”方玨氣極反笑道:“那可要看你的能耐了!”

這時,一條人影,悄然出現在數丈之外的一株虯鬆後麵,但方玨沒發覺,因為他全神貫注在紫衣少女李筱娟的身上,怒火使他失去了一個高手應有的警覺和感應。李筱娟冷極地哼了一聲,“嗆”地拔出長劍,道:“你無妨試試看!”寒芒耀目,斜斜刺向方玨。這一劍,看似十分平淡,但方玨身為“武林至尊”的嫡傳弟子,當然是識貨的,對方劍一刺出,他立即感覺到潛勢驚人,在劍未上身之前,根本拿不準攻向什麽部位,藏有多少變化,不過,他不能示怯,立即圈動雙掌,以攻應攻,同樣玄厲得令人咋舌。掌劍交輝,劍氣與掌風撕空有聲,雙方展開了-場武林中罕見的搏鬥,驚人至極。

彼此都互驚對方的身手。

徒手搏鬥,在功力懸殊不太大的情況下,吃虧的當然是方玨,七八個照麵下來,方玨被迫得連連後退。李筱娟得理不讓,嬌喝一聲,攻出了一記怪招,這-招怪得完全脫出武學常軌,從絕不可能的角度,刺向-般視為死角的部位。方玨心意才動,頓覺“複溜穴”附近-麻.隨之是-陣劇痛,身形打了個踉蹌,幾乎跌了下去,但深厚的內力修為使他仍能挺住,傷,使他動了真正的殺機,意念電似-轉,施展出師門絕學“切金掌”,琥珀色的手掌,迅厲無儔地切了出去。

淒哼挾驚叫以俱發。李筱娟拖劍暴退八尺,櫻口噴出-股血箭。方玨沒有跟蹤出手,他無意要對方的命。此刻,他的白衫下擺也濕了一大片,白衫染血,現出刺目的猩紅。李筱娟粉腮泛紫,幾乎與她的紫衣成了一色。

人影晃動,一個風韻極佳的半百婦人倏然出現。方玨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老婦人眸中抖露出一片恐怖的殺機,咬著牙道:“你方才用的是什麽功力?”方玨暗吃一驚,冷冷地道:“無可奉告!”老婦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是‘天下第一劍’裴震的傳人?”方玨又是一震,為什麽對方不提“武林至尊”而說裴震?無疑地,這老婦從“切金掌”判出了自己的來曆,裴震是叛逆,但他是自己的師叔不假,對外人而言,裴震仍是“武揚門”的第二代弟子,窒了-窒之後,仍是那句話:“無可奉告!”老婦麵皮一陣**,咬著牙道:“說與不說都是-樣,‘切金掌’是‘武揚門’的獨門武功,你年紀至多二十歲,而‘武林至尊’死於二十年前,所以,老身斷定你是裴震的傳人,你承不承認?說!”方玨暗自-挫牙,道:“芳駕何方高人?”老婦道:“告訴你無妨,老身‘玉羅刹’!”方玨心頭為之大震,他曾聽師父提到過“玉羅刹”之名,是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女煞星,想不到會碰上她,她找師叔裴震何為?心念之中,道:“芳駕要找‘天下第一劍’何為?”“玉羅刹”眸中煞芒-閃,怨毒地道:“老身要把他碎屍萬段!”方玨打了一個冷噤。道:“為什麽?”“玉羅刹”激聲道:“別問為什麽,你隻說出裴震的下落就成了!”方玨如果照實說出一切,情況可能會兩樣,但他不能泄露師門秘密,而且,他現在的身份是-派之長,說什麽也不能辱沒這尊榮,當下寒聲道:“如果在下不說呢?”“玉羅刹”厲聲道:“死!”長長的尾音,令人不寒而栗。方玨把心-橫,道:“在下不改變主意。也不受威脅!”

“你寧死不說?”

“可能是這麽!”

“那就休怪老身心狠手辣了,你準備保命吧!”

方玨業已橫定了心。知道多說是白費,當下片言不發,把功力集中右掌,“切金掌”提聚到十成。他明白麵對的是當今武林中拔尖的可怕人物。“玉羅刹”寸步未移,仍停身一丈之外的原地,突地雙掌立胸,呈拜佛之式,口裏沉哼一聲,徐徐亮掌推出,沉凝萬分。方玨陡地想起師父生前,向他描述過的各家武功特色,不由脫口叫道:“無相神功!”身形一欺,“切金掌”急切而出。但遲了,這不是最有效的出手距離,對一般高手可以,對“玉羅刹”這等人物便不濟了,他猛覺一股無形的潛勁似山般壓上軀體,觸體立生強烈無匹的巨震,宛若被磐石撞上,力道大得似要把人震成齏粉。悶哼聲中,身形連連倒蹌,口血汩汩而冒,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栽了下去,全身的骨骼像是被一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