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台前的白衣女子站起身來,嫣然-笑道:“你醒了?”意誌不能集中,思想幾乎等於空白,這情形使人近於白癡,當然就不會生出驚懼的感覺,僅有一種模糊的疑慮感,方玨坐起身來,期期地道:“你……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

“我……想不起。”

“我叫邱憶鳳!”

“邱憶鳳?好像聽說過,可是……我是誰?”

“白儒方玨,怎麽連自己都忘了?”

“這……我……是,我是叫方玨,這是什麽地方?”

“我的家!”

方玨癡呆呆地道:“你的家,我……怎麽會來這裏?”

噗哧一笑,白衣少女道:“是你自己來的。”

“我不懂?”

“慢慢你就懂了。”

“奇怪,我……為什麽……喝醉了麽?”

“唔!醉到不省人事。”

“可是……醉……不會什麽也想不起來?”

“醒了就會回複記憶的。”

方玨倒回枕頭上,望著帳頂苦苦地想,但心靈是混噩的,意識成了絲縷片段,若有若無,像是想起了什麽,但隨即又歸於幻滅,捕捉不住,這使他相當痛苦。一個白發老嫗與兩名青衣少女走進房中,兩名少女手中捧了衣冠靴襪等物。老嫗徑直走到床邊站定,笑廠笑,道:“請起床更衣!”方玨一骨碌翻下床來,愕然道:“更衣?”老嫗道:“不錯,諸事齊備,就等著拜堂了。”方玨雖然昏噩,但不是白癡,驚聲道:“拜堂,怎麽回事?”老嫗笑嘻嘻地道:“跟我們少門主成就百年之好。”少門主三個字喚回了方玨潛意識中-絲絲的記憶,轉頭望著那白衣少女,深深地想,突地脫口道:“你是李筱娟?”白衣少女嬌聲道:“我叫邱憶鳳,告訴過你了。”方玨喃喃地念著:“邱憶鳳……”意識又模糊了,李筱娟、邱憶鳳、白衣少女,他想不出三者之間的關係。在老嫗的支使下,兩名青衣少女分別為方玨與李筱娟換上大紅吉服。方玨像傀儡,任人擺布,他的意誌無法自主。突地,李筱娟褪落了吉服,大聲道:“我不能這樣做!”二青衣少女愕然。老嫗變色道:“少門主,你是怎麽啦?”李筱娟正色道:“這是終身大事,不是兒戲,我要給他喝山茶。”老嫗跺腳道:“喝下山茶,他便回複……”“我就是要等他回複心誌之後,征求他的同意。”

“少門主,吉時已到,門主在等著……”

“我不管!”

“你不能這樣任性。”

“我已經決定了。”

“少門主……”

“我不要他恨我一輩子。”

“這……”

“姥姥,請您稟告我爹。”

方玨怔怔地望著,不明白是一回什麽事。老嫗“嗨”了-聲,轉身小房。李筱娟揮手向-二名侍婢道:“你們也出去。不聽呼喚不要進來。”二青衣少女互望了-眼,施禮退出。李筱娟拴上了房門。方玨木木地道:“這是……做什麽?”李筱娟沉著臉道:“沒什麽,你先坐下歇著。”方玨蒙蒙然在床沿坐下,傻傻地望著李筱娟。李筱娟坐回妝台前,皺眉苦思,口裏喃喃地道:“我這樣做……對嗎?”房門上響起了剝啄聲,一個聲音道:“憶鳳,你怎麽忽然改變了初衷?”李筱娟-咬下唇,道:“爹,我想過了,這樣不妥當。”

“丫頭,你會後悔!”

“爹……”

“他一旦回複正常,你將永遠失去他。”

“可是……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你爹我做的主,正式花燭,還要怎麽樣?”

“爹,可是……如果他事後……”

“事後的問題容易解決,現在隻有兩條路,-條是照原來計劃進行,盡快完成佳禮。另一條是送他出去。”

“這……”

“把門打開,聽爹的話,不要任性,他會自動闖上門,是原先料不到的事,也可以說是你們有夙緣,想想,你曾救過他,侍候過他養傷。”李筱娟猶豫了半晌,上前拉開了門栓。白發老嫗與兩名侍婢,再次走了進來。

大廳裏,喜燭高燃,結采披紅,男女老少兩旁分列,約莫二三十之眾。居中,端坐著-個相貌清臒的中年男子。細樂聲中,方玨與李筱娟被扶入廳中,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交拜,然後被扶回原來的房間。房間裏已經擺了合巹之宴,由兩名侍婢侍候,食色性也,是人的本能,方玨在心神恍惚之下,仍然正常飲食,酒下了肚,麵對美人。原始的本能抬了頭,-切都像順理成章。侍婢收拾了殘肴,道喜之後退出洞房。然後,夫妻上床,然後……

春殘夢回,方玨睜開眼,眼前的景況使他驚震欲狂,脫口大叫道:“我怎麽會在這裏?”身上的異樣他感覺得到,目光轉處,李筱娟正在台前理妝,他像猝然被毒蛇咬了-口,翻身下床。一看,身上僅是褻衣,一時之間,他感到天旋地轉,直覺地他意識到已發生了某種事。李筱娟粉腮含暈,羞怯地起身遞過衣衫。方玨狂亂地匆匆穿上衣衫,望著李筱娟直喘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想,一切經過的片段,斷續湧上心頭,他完全明白是一回什麽事了,激憤地大吼道:“為什麽要使這種卑鄙的手段?”李筱娟垂頭不語。方玨在發抖,星目中迸出了火花,他想不透李筱娟始則逃婚,繼而又玩這花樣,為什麽?兩度花燭,這-次是真的,想到這次來子午穀的目的,他的心收緊了,木已成舟,無法改變,後果太可怕了,脫口又道:“李筱娟,說,為什麽要這樣?”李筱娟抬起頭,眼圈是紅的,顫栗地道:“你心裏隻有李筱娟?”

“沒有,我已經忘了這名字,你……”

“我是邱憶鳳,不是李筱娟。”

“不管叫什麽,你就是你,承不承認都一樣,現在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問吧!”

“這是什麽地方?”

“三才門總壇。”

“就在子午穀中?”

“不錯!”

“你娘來了,為什麽又走?”

“我沒娘,早過世了,我隻有爹。”

像兜頭一盆冷水,方玨透心冰涼,還是老樣,她不承認她娘,激動使他呼吸迫促,久久才緩過氣來道:“你爹是誰?”

“三才門主邱文俊!”

“他……不是裴震?”

“我不懂你說什麽!”

在極度狂亂之下,方玨又陷入迷惘,不是裴震,那原來的猜測全被推翻了,天下還有比這更詭譎的事麽?三才門主叫邱文俊,李筱娟是他的女兒,改名邱憶鳳,她是想抹掉與李家的關係?李筱娟咬咬牙,激聲道:“你還有什麽問題?”方玨氣憤難平,睜大著星目道:“為什麽用下流手段使我失去心誌?”

“沒有!”

“還說沒有?”

“子午穀天生一種奇花,人聞到了會失神一個對時!”

這倒是聞所未聞的怪事,方玨窒了一窒,又道:“為什麽不等我神誌恢複之後……李筱娟吐口氣,挑眉道:“你承不承認這婚姻?”木已成舟,而且是早定的名分,方玨憋住一口氣,道:“不承認也不行,不過……我要見你爹。”

李筱娟羞怯地點點頭,道:“那是當然的!”

“現在?”

“可以,但有句話得先講明,我不姓李,我叫邱憶鳳!”

“好,邱憶鳳,現在我們去見你爹。”

兩名青衣少女推門而入,笑盈盈地朝方玨福了一福,齊聲道:“姑爺,恭喜!”方玨俊麵發了熱,說不出心頭是一股什麽滋味。

李筱娟手指二侍婢道:“她叫小平,她叫小安,是貼身侍候我的。”方玨“嗯”了一聲。李筱娟目注二婢道:“小平,你去稟告門主,我們這就去叩見。小安,你收拾房間。”二婢應了一聲,小平出房徑去。整理了衣衫,方玨與李筱娟相偕出房,穿越回欄門戶,來到一間小廳之前,從布置與照明的情形看來,這秘壇是設在山腹之中。小平已守候門邊,朝兩人做了個手勢。方玨下意識地感到一陣緊張,事實上,他還不能盡信李筱娟的話,如果所謂的邱文俊就是裴震的話,一切將隨之改觀。兩夫妻跨入小廳,李筱娟叫了-聲:“爹!”方玨凝望端坐的老丈人,對方的年齡澄清了他的疑慮,據了解,裴震的年紀已在五十以上六十不到之間,但情況沒完全明朗之前,他不能全信,是以他直挺挺地站著,他沒行禮。這場麵是尷尬的。邱文俊神色平靜,開口道:“賢婿,我想你仍在氣惱這樁婚事失了常理。”

方玨硬起頭皮道:“小婿有幾點不明,想先請教!”

“你隻管說,我不怪你。”

“嶽丈大人的尊諱是真實的?”

“當然,我鄭重宣示。”

“嶽丈大人與‘金鳳女’是什麽關係?”

“這問題等以後再答複你。”

這句話顯示其中有了隱情,方玨心中又湧疑雲,但他無法再追問,想了想,沉聲道:“憶鳳是您的親生女兒?”李筱娟代答道:“這怎麽會假?”方玨側顧了她一眼,又道:“小婿的出身,嶽丈大人諒來知道?”邱文俊手撫長須,笑著點頭道:“知道,武林至尊古立人的繼承人。”事情至此,方玨再沒有什麽好說了,二度梅開,兩番花燭,想起來像一個離奇的夢,大禮不可失,他拉了拉李筱娟,雙雙跪了下去。邱文俊哈哈一笑,離座扶起兩人,道:“賢婿不必多禮,你們下去歇著吧,有話慢慢再說。”兩人辭出回到房中,方玨疑念猶未盡釋,他想,等以後碰到“金鳳女”,真相便可完全澄清了,李筱娟就是邱憶鳳,邱憶鳳便是李筱娟,是不必爭的事實,至於為什麽形成這種情況,隻有慢慢求證。夫妻閨房相對,方玨並未感到新婚之樂,因為這婚姻多少有些不正常,這陰影一下子是無法消除的。

幾天下來,方玨大致了解了“三才門”中的情況。此地是總壇,設在外麵的還有幾處分舵,門中弟子不多,百人左右,開派祖師是“天機子”,業已作古。門中有男女八長老,“鬼爪魔婆”與早先見過的萬長老是其中之二,另有三位不在此地,各掌分舵。這門戶的唯一特點是不公開在江湖活動,而行動都在晚上。武功方麵另出蹊徑。不見天日的生活,在方玨來說,是相當不習慣,雖然一切享受都是-上等的,但總不是味道,何況他心裏老是掛著師門未了的公案。這一天,夫妻又在閨房閑坐,方玨道出了憋了很久的心事,開口道:“鳳妹,我受不了這生活……”他已習慣了改變稱呼,但在心裏,她仍然是李筱娟。李筱娟笑笑道:“怎麽,你想出去活動活動?”方玨正色道:“我還有大事未了,非辦不可。”

李筱娟略作沉吟,道:“等我稟明爹爹,我們-道出去。”

“一道?”

“怎麽,你不喜歡……”

“不,我不是這意思,照門中慣例,你白天不能露麵。”

“哦!這個,放心,規矩並非絕對的,個人可以自由行動,隻是不許在白天裏與門中的人聯絡,或發生任何關係。”

“你……這就去請示麽?”

“可以,我也呆膩了。”

“對了,我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稀罕的東西?”

“是當初我姑姑交給我的,本來是你的!”

“怎麽會是我的?我又不認識你姑姑。”

方玨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對以往的各種關係,可真拋棄得徹底,當下也懶得爭辯,從懷中取出了金鳳釵,托在掌心中,道:“喏!就是這個。”李筱娟接過來,審視了-番,驚詫地道:“這怎麽會是我的?”方玨不由傻了眼,她連自己的東西都不承認了。李筱娟突地粉腮-變,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