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海郎,趕著豬羊到城裏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裏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裏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麽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麵。

這渴望忽然變得比什麽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麽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隻不過是個麵攤子。他沒有看見麵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市用兩根青竹杆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隻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衣、頭上紮著白麻中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裏,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裏都提著這麽樣一柄大刀。

他手裏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拚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麵的,是個紫色長髯的老人,後麵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裏,腰杆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著,他的眼睛裏卻布滿血絲。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裏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裏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麵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二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麽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麵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隻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夭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裏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鹹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複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睛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裏等著,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而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隻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麽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鳳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連初升的陽光中仿佛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道:“你還等什麽?為什麽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複仇的!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裏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的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麽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這種事甚至今人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衝出來,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拉住了他,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麵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隻要一拾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隻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麽能拾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複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人世間為什麽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麽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裏?

傅紅雪自己心裏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裏。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裏。

那麽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叫一聲,仰天跌倒,手裏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裏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裏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從哪裏來的,那麽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這孩子最多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叢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裏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嚨裏像野獸般的怒吼著。

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中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衝了出去。

他們的吼聲聽起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定死在這裏,寧願死盡死絕。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裏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裏,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裏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裏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麽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麵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隻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征著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這裏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自家滿門殺盡了的凶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隻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麽都聽不見。他隻能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裏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那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隻有仇恨!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白麻衣被染成紅的。這柄刀帶給人的,本來就隻有死與不幸!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複仇!”

怒吼,驚叫,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隻因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裏,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閃電照亮了大地。傅紅雪仿佛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看了看腳下的屍體,又看了看手裏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轉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衝幹淨。

隻可惜人心裏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衝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衝幹淨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裏。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的。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衝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為什麽?隻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裏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麽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麵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身子突然痙孿,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越來越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的被褥幹燥而柔軟。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黯,影子卻是黑的,屋子裏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麵,仿佛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惟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麽會忽然來了?為什麽偏偏是她來?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麽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

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來?”

翠濃道:“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紫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隻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裏突叉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製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麽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麽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麽,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一對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麵對著麵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裏。,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隻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幾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但是這生命,這**,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這三個字,仿佛也說了句客氣話。隻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麽話?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複複,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麽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隻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仿佛盡力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看著屋頂上,顯然也盡力控製著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心裏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麵?”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麽你就應該去陪他,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製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部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麽?”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麽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麽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裏來。”

翠濃道:“我到這裏來找你,也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麵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麵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來就一直守候在門外。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裏,作丈夫的人當然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布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倌一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豔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曆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來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麽,隻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隻是站在那裏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道:“他是個生意人,做的是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也沒有看見,什麽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囁呐呐的道:“你們在這裏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麵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裏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麽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麽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的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手很粗糙,指甲裏還藏著油膩汙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王大洪道:“已經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因緊張而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冒出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她臉上本來仿佛戴著個麵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麵具完全擊碎。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你隻要能擊碎她外麵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麽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麽,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隻不過是店裏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翠濃淒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著你,照顧你,又怕你趕走我,因為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著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辱。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裏始終隻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裏。”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人他懷裏。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溶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顆。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隻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麽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他說:“隻有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紅雪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了解這種情感,更不懂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麽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隻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裏已是多餘的。

他俏俏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黯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裏突然多了柄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肋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隻手緊擁著翠濃,肋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泄!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牆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人了她的背脊。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隻覺得整個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後,隻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隻要能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能人能了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於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麽深邃,多麽真摯。她嘴角始終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

傅紅雪又倒在**,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淒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碎了。

翠濃看著他,終於掙紮著說出一句話。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隻有放手,一步步向後退。

他希望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

“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象。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隻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麽?”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麽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複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麽?”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裏!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工大洪道:“隻要你殺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隻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麽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隻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隻是癡癡地看著她,仿佛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蒼白的臉上,幾乎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隻手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了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仿佛來自遠山,又仿佛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也不管你是為什麽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隻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後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部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隻要他手裏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隻後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麽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並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傅紅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隻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隻有手裏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麽人?”

工大洪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害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麽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麽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麽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麽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隻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玉大洪道:“隻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笑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隻要能活下去,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並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並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著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麽,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麽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裏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刹那問,他千裏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王大洪當然並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複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這一劍刺出後,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裏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乎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裏沒有刀。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

劍上淬著劇毒,隻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別人當做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別人,是自己。

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

除了呆子之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這也許隻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裏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

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應該早已變招的。

現在他隻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

在最後的一刹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他隻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麽事都已感覺不到。

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牆角,鼻子裏還在流HH義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已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變。

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裏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

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

王大洪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

王大洪又點點頭。

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都無法拿捏得很準了。

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王大洪點點頭。

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

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

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麽不願再試?現在我手裏還是沒有刀,還隻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這點他現在也終於明白。

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

王大洪突又長歎,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相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

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

王大洪終於鬆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清楚。”

傅紅雪突然握緊了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他沒有朋友。

在這世界上,也許隻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

但他卻還是不願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這個人姓什麽?”

王大洪道:“他姓…”突然間,刀光一閃。

隻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後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

“他姓……”

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麽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

現在刀光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日。

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

傅紅雪也不信。

他不願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麵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

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裏,也有點點星光。

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

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灘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仿佛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

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起來仿佛忽然有了種聖潔的光輝。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麽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汙垢。

世上還有什麽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聖?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恒的,就橡是愛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