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麵是一片荒林,後麵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麵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似也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饑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複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尋找?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隻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麽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世界上,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偏偏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又怎麽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裏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裏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裏站著,等著天亮?但天亮後又怎麽樣呢?傅紅雪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現在他還有什麽?還剩下什麽?他心裏隻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製著自己,這裏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意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一個滿麵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麵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己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裏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麽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後麵,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弓弦般繃緊。

他曆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競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麽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麽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一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麽?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麽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麵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麽人?”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裏,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的銳利。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競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傅紅雪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好像卷不過來,總是帶著點‘能’字的聲音……”沈三娘說的話就像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全身也在不停地抖。隻有那隻手,那隻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麵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於什麽?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農人不懂他在說什麽,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麵前,冷冷道:“你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麽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麽飛刀?”

傅紅雪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隻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為什麽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麽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聽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隻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淩厲,勢不可擋,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可是他居然能閃避開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他的飛刀也已終於出手。

隻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下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起,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淩厲鳳發、銳不可擋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刹那間,突然停頓。

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製自如。刀鋒隻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劃破了一道血口,傅紅雪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於歎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女人,隻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著,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馬芳鈴並不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采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采參時,被馬空**汙強占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對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在那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時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這黑衣人說的難道是真的?傅紅雪隻覺全身的血管裏,都仿佛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萬馬堂,正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的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她。”

他歎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隻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複。”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替他女兒複仇而殺我?”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蕭別離那裏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隻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牲,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襲!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著牙,沒有開口。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隻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隻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裏,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隻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

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清清的上弦月已沒入荒山後。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

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麽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他們不怕被人擊倒!因為他們知道,隻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刀,還在他胸膛上。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競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劇烈的疼痛,竟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饑餓!尤其是饑餓,他從來未想到饑餓竟是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傅紅雪並沒有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他已將所有的潛力全部用盡。山坡下的草叢中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裏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若是在三個月以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的死。就算死,也必須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隻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他更衰弱。

客棧裏居然還有燈光。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值得他關門的理由?

櫃台後也沒有人,小院裏的落葉在秋鳳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後麵的小屋裏。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知道那是廚房。廚房,豈非正像是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正是生命的力量。

傅紅雪很快的走過去,但卻並沒有在這廚房裏找到食物和力量。他找到的又是死亡!爐灶已冷,燈也快滅了。一個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麵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距離他屍身不遠處,有隻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麵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碗裏的麵是誰吃的呢?銀袋裏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凶手拿走了。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將死人剩下的半碗麵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為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麵,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的老頭子。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裏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饑餓和貧窮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麵、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殺人的凶手是誰?難道他真的已走上了絕路?傅紅雪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馬空群。不錯,一定是馬空群,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須吃點東西,哪怕隻不過是半碗麵也好。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麵時,心裏是什麽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麵吃在他嘴裏時,又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突然覺得要嘔吐。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切。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麵而殺人!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麵後,是不是會覺得要嘔吐?馬空群的確要嘔吐。可是他用盡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湯麵,湯麵裏的口水,老人嘴裏殘缺的黃牙,眼睛裏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但無論什麽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每一分力量他都要!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裏逃竄的時候一樣。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淩厲風發、銳不可擋的刀光!他仿佛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仿佛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裏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豔。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並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他仿佛又在傅紅雪刀子上,看見了這個可怕的精神和力量!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麵對這個人的刀,再也不敢麵對這個人的!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裏,是很難活下去的。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頓粗麵吃。以後又怎麽辦呢?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的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這種事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那並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隻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葉,現在他隻剩下一個地方去,隻剩下一條路可走。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櫃台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麵,和一口已生了鏽的錢箱子。箱子裏有條繡花手帕,裏麵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麵卻隻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製作得精巧的火折子。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裏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的保存著,等著別人回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裏等了她三天的年輕人會麵,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年輕人醒來時,並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癡癡的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有錢的人家,卻偷偷地溜到這裏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麵的?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淩晨時,他屋子裏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裏直打到院子裏。老頭子卻隻管蒙頭大睡,等外麵沒有了人聲時,才披著衣裳起來。外麵的院子裏有幾灘血,屋子裏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平淡枯躁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麵,煮了一大鍋漿糊一樣的麵糊,拌著一點油渣子吃了。然後他就在馬空群耽過的那間房裏,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屋子裏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黴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人生中本就沒有什麽事是“絕對”的,隻看你怎麽去想而已。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他想睡卻已是睡不著。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仿佛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後卻忽然變成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算是為我而死的。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突然的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暗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忘不了這聲音……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又溫暖的鬥室。

她在那裏等著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仿佛也是這句話:“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著,她的手導引著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有很多事隻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於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的一刻。

翠濃!難道是翠濃?難道這是他的翠濃?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黑暗中人影已輕輕地將他擁抱。

她的軀體還是那麽柔軟溫暖,她的呼吸中還是帶著那種令人永難忘懷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輕語:“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來?”

傅紅雪連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連呼吸都無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來日子過得很苦,可是你千萬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

傅紅雪的手在顫抖,慢慢地伸入懷裏。

突然間,火光一閃。

黑暗的屋子裏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見了這個人,這個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的女人。

這個改變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難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濃。

是沈三娘。

火光閃動,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竟忍不住失聲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臉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卻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她想不到這裏會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轉,仿佛想用衣角掩起臉,卻又回頭來向傅紅雪一笑,嫣然說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點頭。

沈三娘道:“你以為是翠濃?”

傅紅雪沒有回答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雙美麗的眼晴卻盯在他臉上緩緩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也知道這打擊對你很大,我到這裏來,隻因為我希望你不要為她的死太悲傷。”

她咬著嘴唇,遲疑著,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兩句話:“因為你本該愛的是我,不是她!”

傅紅雪筆直地站著,蒼白的臉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樣一個人,所以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你錯了!”

沈三娘道:“我錯了?”

傅紅雪抬起頭,看著她,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個什麽人,卻早已知道她並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這次吃驚的是她,甚至比傅紅雪剛看見她時還吃驚。

過了很久,她才能發得出聲音,“你知道麽?你怎會知道的?難道她自己告訴了你?”

傅紅雪道:“她並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但是我卻能感覺到……”他並沒有再解釋下去,因為這已不必解釋。

相愛的男女們在“相愛”時,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覺,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領會的。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這種道理她當然能明潦。

她忽然心裏起了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了什麽,這種感覺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輕輕道:“原來你並沒有愛錯人。”

傅紅雪道:“我沒有。”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堅定,很沉靜,慢慢地接著道:“我愛她,隻因為她就是她,我愛的就是她這麽樣一個人,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沈三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明白。”

現在她的確已明白,他縱然已知道她才是第一個女人,可是他愛的還是翠濃。

愛情本就是沒有條件,永無後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馬空群,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愛錯了人。

傅紅雪忽然道:“葉開呢?”

沈三娘道:“他……他沒有來。”

傅紅雪道:“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來告訴你,隻因為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我卻希望能將這件事永遠忘記。”

沈三娘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已經忘了。”

傅紅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樣。

當他們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發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別人的事一樣。

因為那時他們的**雖然已結合,卻完全沒有感情——這種結合本就永遠不會在人們心裏留下任何痕跡的。

就在這時,傅紅雪手裏的火折子忽然熄滅。

小室中又變成一片黑暗。

雖然是同樣的黑暗,雖然是同樣的兩個人,但他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時,傅紅雪隻要一想起她發燙的**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燒。

現在,她顯然已聽見傅紅雪那奇特的腳步聲,慢慢的走了出去。

“我並沒有愛錯人——我愛的就是她,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葉開靜靜地聽沈三娘說完了,心裏還在咀嚼著這幾句話。

他自己心裏仿佛也有很多感觸,卻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靈琳看著他,忽然笑道:“他說的這幾句話,我早就說過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輕輕地道:“我說過我愛的就是你,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人,我都一樣愛你。”

葉開眼裏卻仿佛又出現了一抹令人無法了解的痛苦和憂慮,抬起頭,凝視著東方已漸漸發白的穹蒼,忽然問道:“你不會後悔?”

丁靈琳道:“絕不會。”

葉開笑了笑,笑得卻似有些勉強,道:“假如我以後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會後悔?”

丁靈琳的表情也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傅紅雪剛才的表情一樣。

她微笑著道:“我為什麽要後悔?我愛你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既沒有別的原因,也沒人逼我。”

她笑得像是隨著曙色來臨的光明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希望。沈三娘看著她,想到了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因為他們敢去愛,而且能愛得真誠。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道:“也許我這次根本就不該再見他的。”

葉開道:“可是你見了也不錯。”

沈三娘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們這次相見,讓我們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葉開道:“他愛翠濃,並沒錯,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他微笑著,接著道:“這件事讓我們明自了,真心的愛,永遠不會錯的。”

傅紅雪麵對著門,看著從街上走到這小飯鋪的人,看著這小飯鋪的人走出去。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從不知目的在哪裏的流浪尋找,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這種生活令他總覺得很疲倦,一種接近於絕望的疲倦。

包在繡花手帕裏那張十兩的銀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這是屬於誰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卻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誰,隻可惜這金如意打造得雖精巧,上麵卻沒有一點標誌,他現在又必須用它去換銀子,用換來的銀子再去尋找他的主人。若是沒有這柄金如意,現在他甚至已不知道該怎麽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卻決心要殺死它的主人,這實在是種諷刺,世上卻偏偏會有這種事發生一這就是人生。

有時人生就是一個最大的諷刺。

傅紅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強控製著自己,忽然看見一個很觸目的人從門外走進來。

這人衣著很華麗,神情間充滿了自信,對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已很滿足,對自己的未來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確是個很漂亮、很神氣的年輕人,和現在的傅紅雪,仿佛是種很強烈的對比。也許正因為這原因,所以傅紅雪忽然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也許他真正厭惡的並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他自己。

這年輕人發亮的眼睛四下一轉,竟忽然向他走了過來,居然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麵上雖然帶著微笑,卻顯得很虛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宮青。”

傅紅雪不準備理他,所以隻當沒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南宮青”這名字,對他就全無意義,縱然他知道南宮青就是南官世家的大公子也是一樣。

“南官世家”雖然顯赫,但對他已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態度顯然令甫官青覺得有點意外,他凝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將那柄金如意從懷裏掏了出來,道:“這是不是閣下剛才叫夥計拿去兌換銀子的?”

傅紅雪終於點了點頭。

甫宮青忽然冷笑,道:“這就是件怪事了。因為我知道這柄金如意的主人並不是閣下。”

傅紅雪霍然抬頭瞪著他,道:“你知道?你怎麽會知道?”

南官青道:“這本是我送給一位朋友的,我到這裏來,就是要問問你,它怎麽會到了你的手裏?”

傅紅雪心跳忽然加快,勉強控製著自己,道:“你說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確定?”

南官青冷笑道:“當然能。這本是‘九霞號’銀樓裏的名匠老董親手打造的,剛才這店裏的夥計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號’去換銀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裏。”這實在是件很湊巧的事,但世上卻偏偏時常有這種事發生,所以人生中才會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劇和喜劇。傅紅雪沉默著,突也冷笑,道:“這柄金如意就算是你的,你現在也不該來問我。”

甫宮青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你已將它送給了別人。”

南宮青道:“但他卻絕不會給你,更不會賣給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紅雪道:“你又怎知他不會送給我?”

南官青沉著臉,遲疑著,終於緩緩道:“因為這本是我替舍妹訂親的信物。”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官青怒道:“這種事怎麽會假?何況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有兒個妹妹?”

南官青道:“隻有一個。”

他已發覺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問的話越來越奇怪了。他回答這些話,也正是因為好奇,想看看傅紅雪有什麽用意。

但傅紅雪卻忽然不問了,他已不必再問。

江湖上既有很多人都已知道這件親事,這條線索已足夠讓他查出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來。

南宮青道:“你的活已問完了?”

傅紅雪看著他,看著他英俊傲慢的臉,奢侈華麗的衣服,看著他從袖口露出一雙纖秀而幹淨的手,手指上戴著一枚巨大的漢玉斑指……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紅雪對他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南宮青也在看著他,冷冷道:“你是不是無話可說?”

傅紅雪忽然道:“還有一句。”

南宮青道:“你說。”

傅紅雪又道:“我勸你最好趕快去替你妹妹改訂一門親事。”

南宮青變色道:“為什麽?”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現在跟你妹妹訂親的這個人,已活不長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裏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宮青的瞳孔突然收縮,失聲道:“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南宮青道:“我聽說過你、這幾個月來,我時常聽人說起你。”

傅紅雪道:“哦?”

南宮青道:“聽說你就像瘟疫一樣,無論你走到什麽地方,那地方就有災禍。”

傅紅雪道:“還有呢?”

南官青道:“聽說你不但毀了萬馬堂,還毀了不少很有名聲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錯。”

傅紅雪道:“你不服?”

南宮青突然笑了,冷笑著道:“你要我服你?你為什麽不去死?”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他說出了四個字!

“撥你的劍!”

三尺七寸長的劍,用金鉤掛在他腰畔的絲條上,製作得極考究的鯊魚皮劍鞘,鑲著七顆發亮的寶石。南宮青的手已握上劍鞘,他的手也已變成了蒼白色的。

他冷笑著道:“聽說你這柄刀是別人隻有在臨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這柄劍卻並不一樣,不妨先給你看看。”突然間,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劍也出鞘。閃亮的劍光,帶著種清越龍吟聲,從半空中飛下來。

隻聽“叮”的一響,傅紅雪麵前的一隻麵碗已被劍光削成兩半,接著又是“喀嚓”一聲,一張很結實的木桌也被削成兩半。

傅紅雪看著這張桌子慢慢的分開,從兩邊倒下去,連動都沒有動。旁邊卻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南宮青輕舞著手上的劍鋒,眼角掃著傅紅雪,微笑道:“怎麽樣。”

傅紅雪淡淡地道:“這種劈柴的劍,我以前也聽人說起過。”

南宮青臉色又變了,厲聲道:“隻不過我這柄劍不但能劈柴,還能殺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煉的精鋼長劍,競被他抖出了數十點劍光。

突然間,漫天劍光化作一道飛虹,急削傅紅雪握刀的臂。

傅紅雪沒有拔刀。他甚至還是連動都沒動,隻是眼也不眨的盯著這閃電般的劍光。直到劍鋒已幾乎劃破他的衣袖時,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官青握劍的手腕上。

這一著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不過時間算得很準而已——算準了對方的招式已很老時,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個人若不是有鋼鐵般的神經,又怎能等到此時才出手,又怎麽敢!

傅紅雪還是坐在那裏,非但刀未出鞘,連人都沒有動。

南宮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腳,人已掠起,從傅紅雪頭上掠過去,伸手抄住了釘在牆上的劍,右腿在牆上一蹬,人也已借著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淩空一個“細胸巧翻雲”,劍光如匹練般擊下,直刺傅紅雪的咽喉。旁邊又有人在大聲喝彩。

這少年剛才雖然失了手,那一定隻不過是因為他太輕敵,太大意。

他的出手實在幹淨利落,不但身法瀟灑好看,劍法的輕靈變化,更如神龍在天,令人歎為觀止。

他們根本沒有看見傅紅雪出手。他們根本看不見。

隻聽“咯嚓”一聲,劍己刺在椅子上,椅子上坐的傅紅雪,卻不見了。

他又在間不容發的一瞬間,才閃身避開這一劍。

南宮青明明看到這劍已刺中傅紅雪,突然間,對方的人已不見了。他竟連改變劍招的餘地都沒有,隻有眼看自己這一劍刺在椅子上。

然後他才覺得痛。一陣強烈的疼痛,就好像有兩隻巨大的鐵錘重重的敲在他肋骨間。

他的人還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勉強提起一口氣,才總算沿著牆壁慢慢滑下來,卻已站不穩了。

傅紅雪正在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服不服?”

南宮青喘息著,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聲中,他又撲過來,隻聽劍風“哧哧”,聲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劍,反手刺出三劍。

這連環七劍,雖然沒有剛才那一劍聲勢之壯,其實卻更犀利毒辣,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

傅紅雪身子閃動,忽然已避開了這七劍。

他雖是個跛子,但腳步移動問,卻仿佛行雲流水般清妙自然。沒有看見過他平時走路的人,絕不會知道這少年竟是個破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為他是個不如人的殘廢,所以才比大多數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過的苦功也比別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宮青七劍攻出,正想變招,突然發現一柄刀已在麵前。

刀仍未出鞘,刀柄漆黑。

南官青看見這漆黑的刀柄時,刀柄已重重的打在他的胸膛上。

他忽然什麽也看不見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裏仿佛在被火焰的燒,連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紅雪就站在他麵前,冷冷地看著他,道:“現在你服不服?”

南宮青沒有說話,他說不出。

但這種家世顯赫的名門子弟,卻仿佛天生還有種絕不服人的傲氣。

他竟掙紮著,又站了起來,挺起了胸,怒目瞪著傅紅雪。

鮮血已不停地從他嘴角流出來,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你去死吧!”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死,你手裏也有劍,你可以來殺我。”

南官青咬著牙,用力揮劍,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間立刻感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痛苦。這一劍刺過去,哪裏還有殺人的力量。

傅紅雪已根本不必閃避招架,劍刺到他麵前就已垂下去。

剛才的喝彩,現在已變為同情歎息。對一個驕傲的年輕人說來,這種同情簡直比譏誚還難以忍受。

南宮青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抖,突然大聲道:“你既然恨我,為什麽不索性殺了我?”

傅紅雪道:“我恨你?”

南宮青道:“我跟你雖然無怨無仇,但我卻知道你恨我,因為你也知道你是永遠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種惡毒殘酷的笑意。

他的劍鋒雖然已無法傷害傅紅雪,但他卻知道惡毒的話有時遠比劍鋒更傷人。

他大聲接著道:“你恨我,隻因為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卻隻不過是個可憐的殘廢,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著,絕不會認你這個兒子,你根本連替他報仇的資格都沒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又變得赤紅,身子也已又開始發抖。

南宮青麵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著道:“所以你無論怎樣羞辱我也沒有用的,因為我永遠比你強,永遠也不會服你的。”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緩緩道:“你永遠也不服我?”

南宮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紅雪道:“真的?”

甫宮青道:“當然是真的。”

傅紅雪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實在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的歎息聲竟似比南宮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這種奇特的歎息聲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宮青隻覺得左頰旁有寒風掠過,一樣東西從他肩頭上掉下來。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發現自己肩頭和掌心已全部鮮血淋漓,他攤開手掌,才發現這樣冷冰冰的東西,竟赫然是隻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比火焰的烤還劇烈的痛苦。他的上身突然冰冷僵硬,兩條腿卻突然軟了,竟又“噗”的坐了下去。

他拿著自己耳朵的那隻手臂上,就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爬動,冷汗已雨點般從額角上冒出來,他那張英俊傲慢的臉,現在看來已像是個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我手裏也還有刀,你呢?”

南官青看著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齒“咯咯”的響,似已連話都說不出來。

傅紅雪道:“你還是死都不服我?”

南官青一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裏,突然流下了淚來,顫聲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宮青突然用全身力氣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時候,眼淚也隨著流下。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死也不會屈服的人,但現在忽然發現恐懼就像是暴風洪水般不可抵禦,忽然間已將他的勇氣和自信全部摧毀。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傅紅雪臉色又變得蒼白如透明,竟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奇特而笨拙,但現在卻已沒有人還會將他看成個可笑的跛子。

絕對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