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點地,一鶴衝天,身子孤煙般衝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著黃沙,哪裏看得見半條人影?

隻剩下歌聲的餘音,仿佛還縹緲在夜風裏。

風在呼嘯。

白衣人沉聲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何不現身一見?”

聲音雖低沉,但中氣充足,一個字一個字都被傳送到遠方。

這兩句話說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餘丈,已掠入道旁將枯未枯的荒草中。風卷著荒草,如浪濤洶湧起伏。

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

白衣人冷笑道:“好,隻要你到了這裏,看你能躲到幾時。”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身子倒竄,又七八個起落,已回到停車處。

葉開還是懶洋洋地斜倚在車廂裏,手敲著車窗,慢聲低誦。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休想回故鄉……”

他半眯著眼睛,麵帶著微笑,仿佛對這歌曲很欣賞。

白衣人拉開車門跨進車廂,勉強笑道:“這也不知是哪個瘋子在胡喊亂唱,閣下千萬莫要聽他的。”

葉開淡淡一笑,道:“無論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聽不聽都無妨。”

白衣人道:“哦?”

葉開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沒有帶刀,腸子隻怕也早已被酒泡爛了;何況我流浪天涯,四海為家,根本就沒有故鄉,三老板若真的要將我留在萬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閣下果然是心胸開朗,非常人能及。”

葉開眨眨眼,微笑道:“‘煙中飛鶴’雲在天的輕功三絕技,豈非同樣無人能及。”

白衣人聳然動容,但瞬即又仰麵而笑,道:“雲某遠避江湖十餘年,想不到閣下竟一眼認了出來,當真是好眼力!”

葉開悠然說道:“我的眼力雖不好,但‘推窗望月飛雲式’、‘一鶴衝天觀雲式’、‘八步趕蟬追雲式’,這種武林罕見的輕功絕技,倒還是認得出來的。”

雲在天勉強笑道:“慚愧得很。”

葉開道:“這種功夫若還覺得慚愧,在下就真該跳車自盡了。”

雲在天目光閃動,道:“閣下年紀輕輕,可是非但見識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門各派的武功,閣下似乎都能如數家珍,在下卻直到現在,還看不出閣下的一點來曆,豈非慚愧得很。”

葉開笑道:“我本就是個四海為家的浪子,閣下若能看出我的來曆,那才是怪事。”

雲在天沉吟著,還想再間,突聽車門外“篤、篤、篤”響了三聲,竟像是有人在敲門。

雲在天動容道:“誰?”

沒有人回應,但車門外卻又“篤、篤、篤”響了三聲。

雲在天皺了皺眉,突然一伸手,打開了車門。

車門搖蕩,道路飛一般向後倒退,外麵就算是個紙人也掛不住,哪裏有活人。

但卻隻有活人才會敲門。

雲在天沉著臉,冷冷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隻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他想自己將車門拉起,突然間,一隻手從車頂上掛了下來。一隻又黃又瘦的手,手裏還拿著個破碗。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車頂上道:“有沒有酒,快給我添上一碗,我已經快渴死了。”

雲在天看著這隻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車上還帶著有酒,樂先生何不請下來?”

兩隻又髒又黑的泥腳,穿著雙破破爛爛的草鞋,有隻草鞋連底都不見了一半,正隨著車馬的顫動,在搖來搖去。

葉開倒真有點擔心,生怕這人會從車頂上跌下來。

誰知人影一閃,這人忽然間已到了車廂裏,端端正正地坐在葉開對麵,一雙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著葉開。

葉開當然也在看著他。

他身上穿著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幹淨,而且連一隻補釘都沒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腳,誰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這麽樣一件衣服。葉開看著他,隻覺得這人實在有趣得很。

這位樂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著我看什麽?以為我這件衣服是偷來的?”

葉開笑道:“若真是偷來的,千萬告訴我地方,讓我也好去偷一件。”

樂先生瞪著眼道:“你已有多久沒換過衣服了?”

葉開道:“不太久,還不到三個月。”

樂先生皺起了眉,道:“難怪這裏就像是鮑魚之肆,臭不可聞也。”

葉開眨眨眼,道:“你幾天換一次衣服?”

樂先生道:“幾天換一次衣服?那還得了,我每天至少換兩次。”

葉開道:“洗澡呢?”

樂先生正色道:“洗澡最傷元氣,那是萬萬洗不得的。”

葉開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裝著的舊酒,我是舊瓶裝著新酒,你我本就有異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樂先生看著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轉,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妙極妙極,這比喻實在妙極,你一定是個才子,了不起的才子——來,快拿些酒來,我遇見才子若不喝兩杯,準得大病一場。”

雲在無微笑道:“兩位也許不認得,這位就是武當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飽學的名士,樂樂山,樂大先生。”

葉開道:“在下葉開。”

樂樂山道:“我也不管你是葉開葉閉,隻要你是個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葉開笑道:“莫說三杯,三百杯也行。”

樂樂山拊掌道:“不錯,會須一飲三百杯,奠使金樽空對月,來,酒來。”

雲在天已在車座下的暗屜中,取出了個酒壇子,笑道:“三老板還在相候,樂先生千萬不要在車上就喝醉了。”

樂樂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來,先幹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聽“當”的一聲,破碗已溜到車廂的角落裏。

再看樂樂山,伏在車座上,竟已醉了。

葉開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雲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還有個名字,叫三無先生?”

葉開道:“三無先生?”

雲在天道:“好色而無膽,好酒而無量,好賭而無勝,此所謂三無,所以他就自稱三無先生。”

葉開笑道:“是真名士自風流,無又何妨?”

雲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閣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葉開推開車窗,長長吸了口氣,忽又問道:“我們要什麽時候才能到得了萬馬堂?”

雲在天道:“早已到了。”

葉開怔了怔,道:“現在難道已過去了?”

雲在天道:“也還沒有過去,這裏也是萬馬堂的地界。”

葉開道:“萬馬堂究竟有多大?”

雲在天笑道:“雖不太大,但自東至西,就算用快馬急馳,自清晨出發,也要到黃昏才走得完全程。”

葉開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三老板難道是要請我們去吃早點的?”

雲在大笑道:“三老板的迎賓處就在前麵不遠。”

這時晚風中已隱隱有馬嘶之聲,自四麵八方傳了過來。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見前麵一片燈火。

萬馬堂的迎賓處,顯然就在燈火輝煌處。

馬車在一道木柵前停下。

用整條杉木圍成的柵欄,高達三丈。裏麵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間。

一道拱門矗立在夜色中,門內的刁鬥旗杆看來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幟已降下。

兩排白衣壯漢兩手垂立在拱門外,四個人搶先過來拉開了車門。

葉開下了車,長長呼吸,縱目四顧,隻覺得蒼穹寬廣,大地遼闊,絕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雲在天也跟著走過來,微笑道:“閣下覺得此間如何?”

葉開歎道:“我隻覺得,男兒得意當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雲在天也稀噓歎道:“他的確是個非常之人,但能有今日,也算不負此生了。”

葉開點了點頭,道:“樂先生呢?”

雲在天笑道:“已玉山頹倒,不複能行了。”

葉開目光閃動,忽又笑道:“幸好車上來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兩個。”

雲在天道:“哦?”

葉開忽然走過去,拍了拍正在馬前低著頭擦汗的車夫,微笑道:“閣下辛苦了!”

車夫怔了怔,賠笑道:“這本是小人份內應當做的事。”

葉開道:“其實你本該舒舒服服的坐在車廂裏的,又何苦如此?”

車夫怔了半響,突然摘下頭上的鬥笠,仰麵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葉開道:“閣下能在半途停車的那一瞬間,自車底鑽出,點住那車夫的穴道,拋入路旁荒草中,再換過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當真不愧‘細若遊絲,快如閃電’這八個字。”

這車夫又怔了怔,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道:“江湖中除了飛天蜘蛛外,誰能有這樣的身手?”

飛天蜘蛛大笑,隨手甩脫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的勁裝,走過去向雲在大長長一揖,道:“在下一時遊戲,雲場主千萬恕罪。”

雲在天微笑道:“閣下能來,已是賞光,請。”

這時已有人扶著樂樂山下了車。

雲在天含笑揖客,當先帶路,穿過一片很廣大的院子。

前麵兩扇白木板的木門,本來是關著的,突然“呀”的一聲開了。

燈光從屋裏照出來,一個人當門而立。

門本來已經很高大,但這人站在門口,卻幾乎將整個門都擋住。

葉開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頭,才能看到這人的麵目。

這人滿臉虯髯,一身白衣,腰裏係著一尺寬的牛皮帶,皮帶上斜插著把銀鞘烏柄的奇形彎刀,手裏還端著杯酒。

酒杯在他手裏,看來並不太大,但別的人用兩隻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雲在天搶先走過去,賠笑道:“三老板呢?”

虯髯巨漢道:“在等著,客人們全來了麽?”

無論誰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都難免要被嚇一跳,他第一個字說出來時,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雲在天道:“客人已來了三位。”

虯髯巨漢濃眉挑起,厲聲道:“還有三個呢?”

雲在天道:“隻怕也快來了。”

虯髯巨漢點點頭,道:“我叫公孫斷,我是個粗人,三位請進。”

他說話也像是“斷”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無關係,根本聯不到一起。

門後麵是個極大的白木屏鳳,幾乎有兩丈多高,上麵既沒有圖畫,也沒有字,但卻洗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葉開他們剛剛走進門,突聽一陣馬蹄急響,九匹馬自夜色中急馳而來。

到了柵欄外,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馬鞍,馬也停下,非但人馬的動作全部整齊劃一,連裝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樣。

九個人都是束金冠,紫羅衫,腰懸著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生光;隻不過其中一個人腰上還束著紫金帶,劍穗上懸著龍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個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這人更是長身玉立,神采飛揚,在另外八個人的峰擁中,昂然直入,微笑著道:“在下來遲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裏雖然說抱歉,但滿麵傲氣,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九個人穿過院子,昂然來到那白木大門口。

公孫斷突然大聲道:“誰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帶的貴公子,雙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孫斷厲聲道:“三老板請的隻是你一個人,叫你的跟班返下去。”

慕容明珠臉色變了變,道:“他們不能進去?”

公孫斷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個紫衫少年,手握劍柄,似要拔劍。

突見銀光一閃,他的劍還未拔出,已被公孫斷的彎刀連鞘削斷,斷成兩截。

公孫斷的刀又入鞘,說道:“誰敢在萬馬堂拔劍,這柄劍就是他的榜樣。”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反手一掌摑在身旁那少年臉上,怒道:“誰叫你拔劍?還不給我快滾到外麵去。”

這紫衫少年氣都不敢吭,垂著頭退下。

葉開覺得很好笑。

他認得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個人。

這少年好像隨時隨地都想拔劍,隻可惜他的劍總是還未拔出來,就已被人折斷。

轉過屏風,就是一間大廳。

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這大廳,都難免要吃一驚。

大廳雖然隻不過有十來丈寬,簡直長得令人無法想象。

一個人若要從門口走到另一端去,說不定要走上一兩千步。

大廳左邊的牆上,畫著的是萬馬奔騰,有的引頸長嘶,有的飛鬃揚蹄,每匹馬的神態都不同,每匹馬都表現得栩栩如生,神駿無比。

另一邊粉牆上,隻寫著三個比人還高的大字“萬馬堂”,墨漬淋漓,龍飛鳳舞。

大廳中央,隻擺著張白木長桌,長得簡直像街道一樣,可以容人在桌上馳馬。

桌子兩旁,至少有三百張白木椅。

你若未到過萬馬堂,你永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麽長的桌子,這麽大的廳堂!

廳堂裏既沒有精致的擺設,也沒有華麗的裝飾,但卻顯得說不出的莊嚴、肅穆、高貴、博大。無論誰走到這裏,心情都會不由自主的覺得嚴肅沉重起來。

長桌的盡頭處,一張寬大的交椅上,坐著一個白衣人。

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誰也看不太清楚,隻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

就算屋子裏沒有別人的時候,他還是坐得規規矩矩,椅子後雖然有靠背,他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筆直。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裏,距離每個人都那麽遙遠。

葉開雖然看不見他的麵貌神情,卻已看出他的孤獨和寂寞。他仿佛已將自己完全隔絕紅塵外,沒有歡樂,沒有享受。

沒有朋友。

難道這就是英雄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似在沉思,卻也不知是在回憶昔日的艱辛百戰,還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這麽多人走了進來,他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

現在他雖已百戰成功,卻無法戰勝內心的衝突和矛盾。

所以他縱然已擁有一切,卻還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寧和平靜!

雲在天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彎下腰,輕輕他說了兩句話。他這才好像突然自夢中驚醒;立刻長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請,請坐。”

慕容明珠手撫劍柄,當先走了過去。

公孫斷卻又一橫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臉色微變,沉聲說道:“閣下又有何見教?”

公孫斷什麽話都不說,隻是虎視眈眈,盯著他腰懸的劍。

幕容明珠變色道:“你莫非要解下這柄劍?”

公孫斷冷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

慕容明珠臉上陣青陣白,汗珠已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來,握著劍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孫斷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卻已開始顫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劍。

就在這時,忽然有隻幹燥穩定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那仿佛永遠帶著微笑的臉。

葉開微笑著,悠然道:“閣下難道一定要在手裏握著劍的時候才有膽量入萬馬堂?”

“當”的一響,劍已在桌上。

一盞天燈,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燈籠上,五個鮮紅的大字:“關東萬馬堂。”

紫杉少年們斜倚著柵欄,昂起頭,看著這盞燈籠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關東萬馬堂,哼,好大的氣派。”

隻聽一人淡淡道:“這不是氣派,隻不過是種訊號而已。”

旗杆下本來沒有人的,這人也不知什麽時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態度安詳而沉穩。

他身上並沒有佩劍。但他卻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

紫衫少年倒顯然並不知道他是誰,又有人間道:“訊號?什麽訊號?”

花滿天緩緩道:“這盞燈隻不過要告訴過路的江湖豪傑,萬馬堂內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萬馬堂主請的客人之外,別的人無論有什麽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來。”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來呢?”

花滿天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懸的劍。

他們的距離本來很遠,但花滿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劍,隨手一抖,一柄百煉金鋼的長劍忽然間就已斷成了七八截。

這少年眼睛發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滿天將剩下的一小截劍,又輕輕插回劍鞘裏,淡淡道:“外麵風沙很大,那邊偏廳中備有酒菜,各位何不過去小飲兩杯!”

他不等別人說話,已慢慢地轉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們麵麵相覷,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握著劍柄,卻已沒有一個人還敢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又聽到身後有人緩緩說道:“劍不是做裝飾用的,不懂得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這是旬很尖刻的話,但他卻說得很誠懇。

因為他並不是想找麻煩,隻不過是在向這些少年良言相勸而已。

紫衫少年們的臉色全變了,轉過身,已看到他從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他走得很慢,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也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大家忽然一起轉過頭去看那第一個斷劍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問道:“你昨天晚上遇見的,就是這個跛子?”

這少年臉色鐵青,咬著牙,瞪著傅紅雪,忽然道:“你這把刀是不是裝飾品?”

傅紅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懂得用刀?”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為什麽不使出來給我們看看?”

傅紅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難道是殺人的?就憑你難道也能殺人?”

他突然大笑,接著道:“你若真有膽子就把我殺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沒這個膽子,也休想從大門裏走進去,就請你從這欄杆下麵爬進去。”

他們手挽著手,竟真的將大門擋住。

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鑽入了大門旁的欄杆。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幹幹淨淨。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鑽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後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現,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印,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印。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氣,才能克製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種原因,卻不得不忍受。他為的是什麽?

花滿天遠遠的站在屋簷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驚奇,又仿佛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隻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萬馬堂主的兩旁。

萬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隻剩下一根拇指。

其餘的手指已連一點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擺在桌上,並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並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百戰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仿佛都在刻畫著他這一生所經曆的危險和艱苦,仿佛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麽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都是平和的,並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漫長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會在人麵前將鋒芒藏起?

現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麵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後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隻能使人增加災禍。

萬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點了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並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儒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麽樣的一個人。”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隻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後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幹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麵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裏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裏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仿佛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裏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麵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杯,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鐵掌捏扁。突然間,金杯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亮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借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麽刀?傅紅雪道:“不知道一一我隻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岩石雕成的臉。

現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隻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左腳先邁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紅雪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來看人砍酒杯的。”

公孫斷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來才能走!”

傅紅雪停下腳步,還未幹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淮說的?”

公孫斷道:“我這柄刀!”傅紅雪道:“我這柄刀說的卻不一樣。”

公孫斷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繃緊,厲聲道:“它說的是什麽?”

傅紅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孫斷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紅雪道:“刀在這裏,人也在這裏!”

公孫斷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刀光又已如銀虹般飛出,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

傅紅雪的人未轉身,刀未出鞘,手也沒有動。

眼見這一刀已將削斷他的手腕,突聽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距離傅紅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穩如岩石,紋風不動。

公孫斷盯著他的這隻手,額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刀揮出時,世上隻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