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紅琴粒米未進,說也奇怪,當初在曝火沙漠中幾日不食是那麽的難熬,而現在一心求死,卻覺得死亡離自己仍是那麽遙遠。

這些天柯都盡心服侍她,她卻不肯原諒他,話也不多說一句,柯都亦隻好整日守在帳外,不忍看她那充滿著敵視的目光。

紅琴對送來的清水食物看也不看一眼,還故意打碎了幾隻碗,趁柯都不備偷偷藏起了一塊最鋒利的碎片

她一直將碎片捏在手中,捏得發燙,將掌心都割破了。親手殺死呼無染後,死亡對她來說就再也不可怕了。她之所以遲遲沒有自盡,隻是還抱著萬一的僥幸,她在等鐵帥久攻避雪城不下,她要親眼看到鐵帥沮喪的樣子

可是,她唯一的希望終於落空了。聽到幾萬鐵血騎兵的歡呼聲,她知道避雪城終於被攻破了,她的親人朋友族人都將在鐵蹄下一一被殺,她怎麽能再苟存於世!

那一刻,她很平靜地劃開了自己的手腕,用尚餘下的最後一絲力氣若不是柯都及時發現,也許她就將很平靜地走向死亡。

她記得有許多人徒勞地忙於給自己止血,她想掙紮,但渾身沒有一點氣力,然後就是一陣暈眩,即使是現在,她仍熱切地盼望自己的生命可以一點點地逝去。在昏然欲睡中,她不停地做夢,隻有在夢裏,一切還是如過去那般美麗,她可以再陪伴在父母、親朋、族人的身邊,當然,還有那最愛的人。

都給我出去!她忽然聽到了鐵帥的聲音,身邊的人統統退下,然後她感覺到一個身影緩緩伏下,正凝視著自己那已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你現在還願意做我的妻子麽?鐵帥的聲音仍是那麽冷靜,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動。

紅琴遊蕩的思緒慢慢平複:鐵帥果在十日內攻下了避雪城,他是來向自己炫耀的吧!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她要用自己生命的尊嚴來嘲笑他的成就。要她嫁給他,除非他願意娶一個死人為妻!

你放心,避雪內城現在安然無恙。鐵帥的聲音就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我可以讓你去做避雪城主,你也可以隻做我名義上的妻子

紅琴吃了一驚:為什麽?

為了避雪城,也為了呼無染。鐵帥淡淡道:鐵血騎兵將駐紮在避雪城,你需要負責安撫避雪城人與鐵血騎兵,讓他們和平相處,助我一成大業。

紅琴一下子明白了:一開始她就是鐵帥進兵的借口,現在也隻是他的一枚棋子。這個男人關心的隻是他的大業,所謂為了避雪城和呼無染等等都不過是給她一個安慰,而娶她為妻也不過是一個適逢其時的理由而已。

一種嘲諷的笑意掛在紅琴蒼白的臉上,應該是她還擊他的時候了: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可我並不想嫁給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

鐵帥身子似是一震:你沒有選擇,你的決定關係著你族人的生命。

紅琴咯咯一笑:想不到鐵帥娶妻竟然也需要如此威逼利誘。

鐵帥不語,隻是頭盔下射出的目光更為淩厲。

紅琴當然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心中已有了決斷,正色道:我答應你。

好!鐵帥長身而起,似是不想再與紅琴多說一句話:你吃點東西,休息一個時辰後便隨我去勸降避雪城。他似是覺出自己語氣太過冰冷,又解釋道:雙方死傷慘重,遲恐有變。

紅琴亦知道事不宜遲,掙紮著起身去拿放於榻邊的幹糧清水,卻終於軟到。

鐵帥重又伏下身子,將一張餅子撕成小塊,送到紅琴的嘴邊。當望見紅琴腕上包紮的紗布時,他的目光似乎溫柔了一些。

紅琴吞下餅子,緩緩道:你想過沒有,就算完成了你的大業,又有什麽好處呢?

鐵帥默然半晌,取下頭盔。

那是一張英俊沉穩的臉,眉飛入鬢,燦目若星,方麵隆鼻,下頜寬廣,隻是一道足有七寸長的刀痕從左至右劃過整個麵龐,那道刀痕似是年代已久,深陷於麵容中,便若長在臉上一般,既平添一份堅毅,卻也給人一種邪異的感覺。

鐵帥望也不望紅琴驚詫的神色,自顧自地道:這是我才出生的時候留下的傷,已經陪了我幾十年了。

紅琴呆了一會,下意識地問:怎麽留下的?

鐵帥歎了一口氣,眼望帳頂:那時的草原上戰火連綿,我新婚的母親被另一個部落的人搶去,做了別人的妻子,九個月後生下了我,搶他的男人要殺我,說我是別人的雜種,要不是母親護了一下,隻怕這一刀已把我割成兩半了。他的語氣平緩,就似在說別人的事:隻怕連我母親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孩子。但我七歲時便離家出走,隻為了不叫那個人父親。

紅琴微微一顫,搶人妻子,殘殺幼子,這在草原上本是平常無奇的事,但真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麵前,卻還是讓人禁不住寒心。想到鐵帥幼年時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心頭不由浮上一絲惻隱之情:後來你再見過你母親嗎?

鐵帥搖搖頭,重又戴上頭盔,刹時似乎又恢複為那漠然的千軍統帥,淡淡道:過了二年,那個部落就被消滅了。

紅琴不語,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殺戮與被殺戮之間甚至都不需要任何理由,勝者為王,所有人的命運似乎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一刻,她忽然不恨鐵帥了,甚至覺得這個男子很可憐,他隻知道去用征服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或許,隻有在血與火之間,他的生命才能找到一絲平衡。

紅琴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你今日可以滅了避雪城,或許有朝一日你也會是別人鐵蹄下的失敗者。

不,我不會失敗!鐵帥昂然道:我要一統大草原,隻有在那種情況下,才不會有部落間的廝殺,才不會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低嘯一聲:一個時代若是沒有強者,才是最大的悲哀!鐵帥俯下頭,第一次用一種真誠的目光望向紅琴:所以,我才要你幫我。

紅琴心中一震,她無法了解這個男人,或許,也不會有人了解他。

避雪城中精壯男子多數戰死,活下來的大多是老人婦孺。一切均如鐵帥所料,當一線生機出現時,縱是以避雪族人的血性,亦不得不接受投降的屈辱。畢竟,麵對寒光冶冶的刀槍、勇悍無匹的鐵血騎兵,反抗是無益的。

第二日晨,鐵血大軍正式接受避雪城人的投降。

鐵帥背負著雙手,獨自一人站在高高的避雪城樓上,初升的朝陽將他的影子擴映成一個巨大的輪廓,無可抗拒地覆射在城樓下三萬鐵血騎兵與避雪城殘餘的二萬軍民的頭頂,就像避雪城人無可抗拒的命運!

長長的綠草在風中搖擺,空氣中彌漫著草原特有的清香,遠處的原野空曠而寧靜,盼青山脈千年不變地高高聳立著,河流還是一如既往地奔流在喀雲大草原上,蒼茫的天空中如往常一樣飛過了黑色的鳥群。城樓上流淌的血液已被風吹幹,城內燃燒的火光早已撲滅,殘破損壞的城牆依然以沉靜的姿態守護著,避雪城又恢複了它的安詳寧和,隻有城牆上那一片片暗褐色的斑痕和城內硝煙濃烈的味道提醒著人們曾經發生的激戰。

數萬手無寸鐵的避雪城人被全副武裝的三萬鐵血騎兵圍在城外的空地上。在紅琴的要求下,鐵帥允許避雪城人不用跪著投降。

幾萬避雪城人寂然無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憤與屈辱。當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的命運不可避免的降臨時,他們隻能被動的接受。他們不安地望著鐵帥那高大的身影,心頭充滿著畏懼,隻有那茫然而麻木的眼神中才隱隱流露出一絲倔強的不甘。

鐵帥金甲映日,白袍迎風,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切,征服後的滿足讓他忍不住放聲長嘯起來。他有意沒有換去染了一身征塵的戰袍,似乎血衣上沾滿斑斑血跡才更能襯托出勝利者在浴血拚殺後的激昂豪情。

聽到鐵帥的長嘯聲,三萬鐵血騎兵亦俱是高舞手中兵器,齊聲呐喊,用崇敬的眼神與狂熱的歡呼與他們至高無上的統帥一同分享勝利的喜悅。

鐵帥嘯聲良久方歇,抬起手止住鐵血騎兵的歡呼,沉聲道:避雪城主優柔寡斷,不按時交上貢物,力抗鐵血大軍六日,終招至城破之禍。本應將避雪城盡數滅族給死去的鐵血戰士報仇,但本帥不願殘殺無辜,念在避雪城主已死,對餘下避雪族人既往不咎,避雪城從此便做為我鐵血大軍的基地,以便征服草原上其餘部族。日後避雪族人與鐵血戰士和平相處,不得再有爭端,若違軍紀,定不輕饒

避雪城人早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略示不滿後便平息下去。三萬鐵血騎兵卻是一陣**,正如鐵帥所料,且不說戰爭導致雙方的仇恨升級,單是停止屠城也就意味著不能掠奪財物美女,對於習慣在戰鬥後盡情發泄的鐵血戰士來說是不可想象的。隻是鐵血騎兵嚴奉軍令不敢大聲喧嘩,唯有把不滿表現在臉上。

鐵帥揚聲大喝,磁性而似有質的聲音傳入每一個鐵血戰士的耳中:在這片大草原上,是誰戰無不勝所向無敵?是誰讓敵人聞風喪膽望風而逃?誰才是威名遠震的無敵之師?誰才是征服一切的的英勇戰士?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一種令人豪情激湧的蠱惑力,將三萬鐵騎的情緒盡皆重新調動起來,渾忘了適才的不滿。鐵帥每問一句,城下的三萬鐵血騎兵就一齊回答道:是鐵血戰士!

對!正是英勇無敵的鐵血戰士。我們要征服的並不僅是避雪城,而是整個大草原,我們才是這片大地的主人,要讓人們世代傳誦我們的威名!鐵帥的語音鏗鏘有力,懷著一份堅定無比的信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先要立穩根基,加強力量。所以,從現在起,我們要在避雪城立足,要將避雪城從戰火中重建起來,讓它成為我們休養生息的家園。鐵帥再長吸一口氣,振臂高呼:等到平定草原的那一天,這裏就不再是避雪城,而是我們鐵血帝國的都城!

這番話字字有力,衝擊著每一個人,奮迅高亢的群情一發不可收拾,終化做幾萬人的放聲狂呼:鐵血帝國!鐵血帝國!

鐵帥的目光掃過三萬將士,心中亦充斥著不能自抑的激湧豪情。他已成功地將那份創建不世功業的信念植根在每一個鐵血戰士的心裏,從現在起,鐵血大軍才真正開始他們對草原的征服大業。

一個哭聲從肅然的避雪城人中響了起來,像是受到了傳染一般,更多的避雪城人開始哭泣。也許從此他們就將生活在鐵血騎兵的陰影中,他們無力反抗,他們隻能做別人的奴隸,一切都掌握在別人手中,生不如死!

對未來的茫然,對命運的無助,讓越來越多的避雪城人放聲痛哭,哭音夾雜在鐵血騎兵的高呼聲中,更襯出一種末世般的彷徨恐惑。

鐵帥略帶不屑地望著避雪城人:你們盡可放心,鐵血戰士隻會對敵人毫不容情,而對自己的朋友隻有尊敬與愛護。日後鐵血戰士與避雪一族相互通婚聯姻,都是一國之民,何悲之有?他提高聲音:為使爾等安心,我將娶避雪城女子紅琴為妻,並立紅琴公主為避雪城主,以化解雙方仇怨;然後我會親率鐵血大軍蕩平避雪城的世仇狂風沙盜,以示誠意。

城下的傳令兵早得了鐵帥的吩咐,不失時機地大聲喊道:有請紅琴公主。

鐵血騎兵依言讓開一條通道,紅琴不事脂粉,一衣縞素,長發披肩,身騎白馬,控轡徐行。柯都牽著白馬,帶著紅琴從鐵血戰士刀槍劍陣中緩緩穿過,往城門馳來。

紅琴虛弱的臉上隻有大量失血後的蒼白,初曉的陽光鍍亮她高昂的麵容,在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那似是因為憤怒而不斷起伏的脈絡。白衣迎風,青絲淡舞,裙裾飛揚,纖弱的身子在馬上搖搖欲墜,似是一不小心就會跌落下來,每個人都想忍不住想去扶住她,卻又怕手中的刀槍會驚嚇到這渾不似人間應有的精靈,怕自己的雙手會沾汙這純潔無瑕的軀體

鐵血大軍的眾將士那日雖見到了紅琴,但一來距離較遠,二來心神全被鐵帥與呼無染驚天一戰所吸引,是以直到今日方才領略到草原第一美女那難以言說的魔力。

那麽清俗的風情,那麽絕世的美麗,反襯在刀槍的寒芒中,是如此的不和諧,每個剛剛經曆過浴血廝殺的人都似覺到一股清芬之氣沁入心脾,心頭隻有一片詳和寧靜。萬軍肅然無聲,不能置信地呆呆望著這好象是從最晶瑩的雪山裏出塵下凡的仙子緩緩從身邊掠過。

鐵帥的目光鎖在紅琴身上,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訝地發現紅琴的如斯美麗,竟然比世間任何寶劍利刃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紅琴緩緩望著擁擠在一起的族人身上,眼中無淚,眼神卻是空洞的: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美麗,她要麽已死在戰場中,要麽亦是其中的一員。

她感覺得到避雪城人看著自己的眼光是複雜的,既有感激,亦有一份嫌憎。

或許,他們會以為:用整個族人的代價方換取了自己的富貴榮華。

尊敬的鐵血戰士,我知道你們有許多兄弟死在了戰火中,倒在了避雪城堅固的城牆下,你們寧可殺盡避雪城人也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投降紅琴的語聲在戰陣中輕輕響起:可你們知道麽?避雪城人也和你們一樣,會為族人的死去而哭泣。妻子為丈夫悲傷,孩子為父親流淚,老人為兒子痛不欲生

士兵們靜靜地聽著紅琴的話,高舉的刀槍在一寸寸地放低。

要是沒有這場戰爭,避雪城本可以給你們奉上最醇厚的美酒、最動人的歌喉,與你們一同在這片寧靜的大地上做最真誠的朋友,一起飲酒歌唱。紅琴沒有哭,可她的聲音卻在啜泣:可現在,當戰爭已經結束,當那麽多人已經死去,我們為什麽還不肯寬恕對方?為什麽還要彼此仇視?我相信,死去的人們都有著高貴的靈魂,會虔誠地乞求上蒼饒恕我們曾經的罪惡,會因為你們的寬容而在天堂微笑。所以,我請求大家,為了死去的人們,讓我們放下刀槍,重新在這片戰火燃燒過的大地上和平相處吧!

士兵們垂下了頭,沒有人出聲,紅琴的話如潺潺的流水衝洗過每個人的心靈,驅走了仇恨,引去了戰意,再無絲毫殺戮之念。

紅琴在城門下了馬,拒絕了柯都的攙扶,一步步往城頭走去。

鐵帥木然地看著幾不敢相認的紅琴靜靜地來到自己麵前,望著自己的眼睛,語氣中有一種孩子式固執的堅定:尊敬的鐵帥,請你在幾萬鐵血戰士與避雪城民的麵前、在這純淨的天空與白雲下答應我,鐵血戰士永遠不會再對避雪城動武。

我答應你。隻要避雪城人不主動挑畔,鐵血將士永遠是避雪城人的兄弟朋友!鐵帥大聲道,又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將頭轉向城下的避雪城人:你們記住,挽救你們的,不是避雪城的堅固城牆,不是一萬避雪戰士,而是二個人。一個是避雪城第一勇士呼無染,他讓我看到了避雪城人頑強不屈的血性;一個便是紅琴公主,是她寧可犧牲自己換來族人的平安。

紅琴略微揚起頭,用清澈的目光掃了一眼鐵帥,似是不滿他的話。

鐵帥滿意地笑了,他就是要讓避雪城人感覺到是紅琴拯救了他們,而紅琴心裏當然明白,這一切亦全是出於自己的賜予。

是的,他要用他霸道的方式征服她,並且不容她的拒絕!他的右手不由分說地搭在紅琴的肩上,將她嬌弱的身子攬在懷裏,紅琴身體微微一震,終於沒有推開鐵帥。

城下的鐵血戰士又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在他們的心目中,隻有這美麗得猶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才配得上無敵的鐵帥。

紅琴低聲道:你覺得你從呼無染的手中贏得了我麽?她的聲音漠然而清貴。

鐵帥渾身一震。那一刻,他竟突然產生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愧疚,如果沒有這幾萬避雪城人的生命做賭,他是否還能征服她?垂下的眼瞼望見她的赤足踏在被鮮血染紅的城磚上,有一種妖異的美。

鐵帥的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紅琴肩上落下,亦是壓低聲音:我說過,你可以隻做我名義上的妻子,我並不需要得到你。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倨傲:你放心,我既然當眾答應了你不再與避雪城為難,甚至無論你是否嫁與我都不重要了。

你是人們口中的無敵統帥,蓋世英雄!但你知道麽?在我的心目中,卻永遠隻有一個英雄。一顆淚水滴在鐵帥冰冷的手掌上,鐵帥巍然不動,一任淚水在陽光下慢慢蒸幹。

鐵帥沉聲道:在你心中,我算什麽?

紅琴淒然地一笑,似一朵暗夜悄然盛放的薔薇:你還是個孩子,那個為了不叫仇人父親而寧可流浪漂泊的孩子

鐵帥的心髒第一次如此劇烈的跳動起來,一份難以述懷的情緒在胸口驀然流淌。他突然有種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的衝動,卻強自壓抑住,隻是手指輕輕一動。

紅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城下的幾萬避雪城人,臉上洋溢著快樂的光彩。她並不是避雪城的公主,他們也不是她的子民,她隻是避雪城平平常常的一位小女子,他們亦隻是她的族人、親朋、兄弟、姐妹直到現在,呼無染、三十個避雪戰士和她自己的犧牲才有了真正的價值。

紅琴猛然踏前二步,站在城牆的邊緣,回頭對鐵帥決絕而堅定的一笑,然後從高高的城牆上跳了下去。

也許,也許鐵帥本有機會拉住紅琴,但他沒有,他的心神還沉浸在紅琴的話語與那絕世風情中,隻是怔怔地望著她純白的身影如一朵純白的流雲般從城牆上飄過,消失不見。

鐵帥的耳邊忽響起了幾萬人的驚呼聲,他這才如夢乍醒般亦從城頭一躍而下,足尖在城牆上連點,化去下墜的衝力,落在紅琴的身邊,將那沾滿殷紅、似是不再有一點重量的身體重又抱在懷裏

柯都就在城牆邊,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幾疑是在夢中。先是見紅琴從城頭落下,如一朵從枝頭拂落的鮮花,然後便第一次聽到從來都是鎮靜自若的鐵帥發出了一聲悲痛的怒吼: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要這樣?鐵帥重又問了一遍,這一次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帶著一絲阻於喉頭的凝噎。

鮮血從紅琴的五官中不斷湧出,那張適才還秀麗無雙的麵龐已因疼痛而扭曲,她的意識已然模糊,根本聽不清鐵帥的話,斷續的話語隨著噴湧的鮮血從口中輕輕吐出: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自由是一件多麽美麗的事情

你亦永遠不會知道鐵帥的語音驀然中止,緩緩緩緩地站起身來,手中卻仍是握著紅琴那雙已經冰冷的手。

任何解釋都已無用。這個女子,這個多年來第一個能讓他動心的女子,已然死在了他的麵前,帶著她的驕傲與尊嚴!

避雪城人一陣混亂,卻被鐵血騎兵強自圍在中間。鐵血大軍的幾員大將衝到城下,圍在鐵帥身邊,誰也不敢先開口,心頭俱仍是剛才那副永生難忘的畫麵。

柯都聽令!鐵帥大喝一聲:從現在起,立你為避雪城主,接替紅琴公主遺誌,重建避雪城。

柯都重重點頭,卻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垂下頭不讓別人看到他洶湧而出的淚水。

幾員大將麵麵相覷,伯倫古囁嚅道:大帥無需悲傷才說了一句便大覺不妥,慌忙住口。

鐵帥漠然的聲音裏聽不出一點情緒:全軍列陣,我將親自挑選三千鐵血戰士,三日後進軍曝火沙漠,消滅狂風沙盜!他的語氣一如往日的寒冷生硬,他的眼光一如從前的鋒銳淩厲,但誰也不知道,在那遮掩了一切喜怒哀樂的頭盔後麵,是怎樣的一張表情!

盼青山脈上,曝火沙漠邊,鐵帥與柯都策馬並肩而行。他們身後二十步外,是從藍槍赤刀二軍中精選出的三千鐵血騎士。

在大漠行軍不便,貴在神速,是以鐵帥隻率三千人,餘下二萬多人均留於避雪城中。

鐵帥一路沉思不語,眼見大軍就將進入曝火沙漠,終於開口:當初我答應你做進攻沙盜的先鋒,可權衡輕重,還是覺得讓你留下安撫避雪城更好,畢竟你與避雪城人接觸的最久,最能懂他們的心理。對此你可有不服麽?

柯都在馬上一欠身,恭謹答道:大帥拿得起放得下,屬下心服口服。

你知道我為何不帶黑衣近衛進軍大漠麽?鐵帥問道。

柯都想了一下:我見大帥選兵時盡量挑陣亡將士的親屬好友,而黑衣近衛沒有參與攻城戰,與避雪城的仇怨小得多。柯都自然明白大帥的深意。

鐵帥點點頭:少則一月,多則一年,我必回來帶著你們征服草原。你在此期間務必要盡力化解避雪城與鐵血大軍的仇怨,安穩軍心。頓了頓又道:若有願意留入避雪城中者,盡可讓其在此生根,傳宗接代,無需阻攔。

柯都無言,事實上眼見呼無染與紅琴的慘死,他對這拚拚殺殺早已感到厭倦。若非身負要責,他寧可做避雪城內的尋常百姓。

鐵帥有意無意地淡淡道:凝露寶珠可保屍身千年不壞,留與呼無染與紅琴二人合穴而葬。並在避雪城建立一座勇士殿與公主殿,以供後人瞻仰。

柯都點頭應承,壯著膽子問道:大帥可忘得了紅琴姑娘麽?

鐵帥眼望廣闊的喀雲大草原,言語中似是隱含悔意:若她那時甘心願陪我在這無邊無際的草原上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大概亦不會非要攻下避雪城

柯都長歎一聲,脫口道:紅琴當日已願嫁你,縱是迫於形勢,但日久天長,以後亦定會為大帥動心

鐵帥掃了一眼柯都,知道那日柯都已聽到自己那日與紅琴在帥帳內的對話。柯都自知失言,不敢再說。

鐵帥卻是無意追究,陷入沉思中,輕聲道:她臨終前說起一句話,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永遠不會懂得自由是多麽美麗的一件事情

柯都思及那日紅琴自盡的情形,心中沉鬱:我聽到大帥本要答她,卻中途而止?

鐵帥望著麵前的莽莽荒漠,悵然良久:因為她再也聽不到我的回答了。隨即大喝一聲,一催座下戰馬,率著三千鐵騎直朝沙漠中心馳去。

柯都暗歎一聲,望著滾滾煙塵漸然遠去。經過這種種的變故,他似是突然懂得了許多,卻仍有許多東西哽在心頭,無法釋懷。

鐵帥的聲音悠悠傳來:在紅琴的墓前代我告訴她鐵帥原本平靜無波的聲音似是略帶憂傷,又一下子又變得倨傲凜然:她永遠亦不會知道,征服是一件多麽美麗的事情

柯都細品語意,心神震撼,翻身下馬,拜倒在地!

那是柯都最後一次見到鐵帥!

尾聲

光陰如電,日月如梭。轉眼已是數十年後。

盼青山脈的小道上緩緩行來祖孫三人,到得山頂,老人靠樹盤膝而坐,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在一邊笑鬧玩耍。

近處青青秀木,嫩嫩草芽,遠天藍藍穹空,悠悠浮雲。老人孩子與這秀美絕倫的大自然動靜有間、相映成趣,就若是畫中景致。

那老人皺紋滿麵,蒼然白發,怕是已有百歲高齡。一雙老眼卻仍是炯然有神,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曝火沙漠,良久不語,似已在沉緬在如煙往事中。

祖爺爺,你在看什麽?那圓臉的孩子見老人就如呆住了一般,不由發聲詢問。

老人長長歎了一聲,抬手指著山下的茫茫黃沙:你們可知道麽,當初鐵帥便是從這裏進入曝火沙漠的。

圓臉小孩問道:鐵帥是什麽?

旁邊的瘦臉小孩搶著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鐵帥是一個人

圓臉小孩大是好奇:是什麽樣的人?

瘦臉小孩搖頭晃腦,猶如背書般道:我聽爹爹說起過,在好多好多年以前,鐵帥為了消滅沙漠中的強盜,帶領手下進入了這片沙漠,再也沒有回來

圓臉小孩見兄弟一臉得色,心中不忿:那又怎麽樣,你可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他長什麽樣?有多高?有什麽本事?有多大力氣?

瘦臉小孩為之語塞,正要爭辯,老人拍拍二人的小腦袋,緩緩道:鐵帥的武功天下無敵,他的力量比草原上最雄壯的駱駝還要大,他的槍法比草原上最猛烈的風暴還要強。他帶領著三萬鐵血戰士在大草原上縱橫無敵,所向披靡

二個孩子聽得津津有味,不由心生向往:為什麽鐵帥沒有回來呢?

老人再歎了一聲:有人說鐵帥與沙盜同歸於盡了,有人說鐵帥在沙漠中迷了路,再也走不出來,也有人說鐵帥去了沙漠的另一邊,重建了一個強大的國家至於真相如何,卻是誰也不知道了。

圓臉小孩怔怔想了一會,大聲道:我一定要好好練馬術與刀法,以後也去打強盜!

瘦臉小孩撇撇嘴:哪有這麽多的強盜呀,打完了怎麽辦?

嗯,那我就去建立一個國家,做一個安邦定國的好君王

當國王一點也不自由,我才不要做呢。瘦臉小孩振振有詞:我要做一個草原上的勇士,到處行俠仗義,保護好人不被欺負

圓臉小孩不屑道:做勇士有什麽意思,要做就應該做鐵帥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英雄,英雄老人苦笑一聲,品味著孩子的無心稚語,喃喃念著,聲音越來越低,竟似已癡了。

圓臉小孩隻當老人讚同,對著兄弟拍手笑道:你看,連祖爺爺都說鐵帥是英雄,才不要做遊俠呢

瘦臉小孩心中不服:那為什麽避雪城中隻有勇士殿與公主殿,而沒有英雄殿?

那些都是傳說而已

不是傳說,我聽爹爹說起過勇士呼無染與紅琴公主的故事

是什麽故事,快說給我聽。

就不給你說,你去做你的英雄吧。

快說快說

嘻嘻,偏不說

二個孩子打鬧著,爭辯著,越去越遠,老人卻像是渾若未覺,那些多年前的往事似是已遠,卻又曆曆在目,猶若昨天。

他抬起頭,望著這壁直千峰,大好江川,風聲暗啞地吹出了萬般淒婉,山風像一張沉重的幕布般撲麵而來,仍是抖不落那無數的塵埃。他的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哀:可以流傳於世的,便隻有那一段崢嶸歲月。傳奇如是,美麗如是,凡事亦不過如是!

縱使鐵帥那樣的絕代豪傑,蓋世梟雄,留給後人的亦不過是於言說吟唱中漸漸淡忘的一段傳奇。

而那些在雄雄戰火被埋葬、滾滾硝煙中被湮沒的故事或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