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帳低空中,夜幕在眼中層層翻湧,熱風在耳邊嗚嗚轟鳴。這片不過十幾叢低矮荊棘林中,卻有數點幽幽綠火忽左忽右閃動著,那正是狼群懾人的眼光。

紅琴聽人說起過,沙漠中的狼群極有耐性,後力綿長,若是在開闊地帶遇見獵物,絕不貿然撲上,而是呼集同伴,四處圍堵,直至獵物精疲力竭後方才群起噬之;一旦撲上,便是頑強凶猛,糾纏不休,絕不半途而廢。看當前情景,那狼群果然並不急於衝來,而是繞著三人轉著圈子,越轉越近。看來似要將三人團團圍住後再群起而攻。

紅琴心中發毛,強自鎮靜,細細數來,共有十幾點忽閃忽滅的綠光,狼數不足十頭。若是平日,以呼無染與柯都的武功,自是不會將這區區幾匹狼放在眼中,但此際三人剛剛從流沙中脫身,體力耗盡,呼、柯二人連站起身都困難,自己一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如何敵得住這群沙漠中的食人惡魔?

狼群越圍越近,就著星光,幾可看見那獰惡狼頭下露出的森森白牙。紅琴壯起膽子,揮舞短刀,大聲叱喝幾聲,刀光耀動下,狼群略微猶疑一下,卻仍是絲毫不退。

跪伏於地的白馬掙紮而起,渾身鬃毛豎立,噴著粗氣,低低哀鳴。最前麵的那頭黑狼驀然立定,眼中綠意更甚,前爪張揚而起,足有人高,抬首望月,鼓唇長嗥,眾狼俱效其狀,一時群狼齊嗥,其音淒曆,聲激長空,懾人心魄。

紅琴膽子再大,精疲力竭周身酸軟下,此刻乍聽這有若幽冥鬼哭的聲音,也不禁驚得花容失色,心寒手抖。斜目間卻看到柯都左肘支地,右手執刀,半跪而起,對紅琴沉聲道:到我身後來!點火!

紅琴亦知狼懼火光,伸手入懷卻取了個空,想是在流沙中奔馳幾個時辰,火石早已丟落。

柯都深吸一口氣,想要站起身來,卻是渾身乏力,隻得保持跪姿,勉強執刀與狼群對峙,眼見麵前一個個狼頭嘴角垂涎、猙獰欲噬,圍著三人一馬緩緩轉著圈子,心中叫苦,隻盼自己先能支撐一會,好待呼無染緩回氣來。可眼角瞥處,呼無染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半睜半閉,氣息又急又促,竟像是已脫力昏迷了。

那頭黑狼猶為雄壯,顯是狼群的首領,立於柯都麵前五尺,冷冷盯著三人,端然不動,揚首低嘯處,眾狼咬尾銜臀,越轉越快。柯都縱然知道先應製服頭狼,卻如何能由得其餘狼進攻紅琴與生死不知的呼無染,不敢貿然進擊,隻得先揮刀護住三人。驀然那領頭黑狼齜牙瞪目長嘯一聲,紅琴輕聲低呼,一頭狼已從柯都身後張牙舞爪直撲過來

柯都大喝一聲,反手出刀斬向狼頸。卻不料力乏人困之下,準頭雖然不差,速度卻慢了一線,被那隻狼於半空中擰首一口咬在刀鋒上,白牙與鋼刀間發出嘶啞難聽的磨擦聲。柯都執刀右手用勁左右晃動,但那頭撲來的惡狼極是凶殘悍勇,嘴角已被長刀割破,黑紅的血沿刀滴落,利齒卻仍是鎖緊刀鋒不肯鬆口,整個狼身都被柯都帶得淩空飛起,滴滴狼血隨之向四麵拋灑而出,那狼吃痛之下牙關咬得更緊,一張醜陋的狼臉愈顯獰惡

一時群狼嚎聲大起,又有數匹狼從四麵飛撲而上。紅琴大叫,柯都怒吼,白馬長嘶,隻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一馬的身上都被狼爪抓傷數處。

柯都大急之下拚出最後一絲狠勁,左手一拳擊在掛於刀尖上的狼頭上,這一拳含忿出手,勁力奇大。卻不知狼是銅頭鐵背豆腐腰,這足可開石裂金的一拳竟然不能擊碎狼頭,恰好一隻狼爪劃在柯都的右腕上,柯都一痛鬆手,這一拳雖是連刀帶狼足足擊出五六丈開外,但失去了利刃,卻如何憑血肉之軀再抵擋狼群的尖牙利爪

領頭黑狼嗬嗬嘶叫,似在發號施令,眾狼被激起凶性,從四麵八方紛紛撲上,一時隻見利爪飛舞,白齒張揚,柯都左右支拙,漸已不敵,眼見他們就將被群狼撕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華彩絢爛的紅光突從地上驀然暴起,狼群天性怕火,見狀大亂而退。

原來呼無染早已清醒,卻不動聲色躺於地上默然回氣集力,窺準時機,先從懷中掏出凝露寶珠,借著明珠的光亮惑狼眼目,再從地上一躍而起,一道雪亮的刀光順著狼群退勢劃過暗夜,直劈向那端立不動的頭狼。

那頭黑狼性極凶惡,不退反進,騰空直衝上來,惡狠狠地撲在呼無染身上。

四周頓然又暗,卻是呼無染四肢酸軟之下竟給那黑狼撲倒在地,遮住了明珠之光。

一聲暗啞淒慘的狼嚎傳入耳中,如一把尖刀般直刺入每個人的心底,一隻血淋淋的狼爪這才從半空落下。

先別管我,用弓箭射狼群呼無染大叫道。

柯都看得真切,那黑狼的右爪已被斬斷,但左爪卻是牢牢地抓住呼無染執刀右手,張開大嘴,泛著青光的利齒直往呼無染的咽喉咬去,卻被呼無染的左手撐在顎下,一人一狼在地上翻滾著。

寶珠紅光已暗,周圍的狼群重又撲來。柯都顧不得呼無染,咬牙從背後取下弓箭,一箭將衝來的二隻狼射個對穿。欲再引弓卻已是不及,手上的箭徑直刺入另一狼的咽喉中

嘭地一聲響,卻是白馬蹬蹄將一隻撲來的惡狼蹬了出去。

狼群似是知道最有威脅的人便是柯都,也不去攻擊紅琴,尚餘的五六匹狼一齊向柯都撲來,柯都身無利刃,隻得靠長弓與狼群周旋,刹那身上又添幾道抓痕。幸好那白馬經過訓練,絲毫不畏,翻蹄亮掌,與柯都合力同那幾隻惡狼纏鬥在一起。

呼無染與那隻黑狼在地上翻翻滾滾,紅琴手執短刀,數度要紮下去,卻是認不精準,唯恐誤傷了呼無染。呼無染終是體力不支,被黑狼壓在身下,左手漸漸撐不住狼頭巨力,眼見一張噴著腥氣的大嘴慢慢往自己的咽喉噬來

啪得一聲,紅琴急中生智,甩起馬鞭,她用鞭倒是比用刀嫻熟得多,不偏不倚地正正卷住黑狼的長嘴,再用力一拉,馬鞭繃得筆直,竟是強行將黑狼的嘴牢牢收緊。

那黑狼的嘴巴雖是再也張啟不開,但尚餘的三隻利爪猶在呼無染身上不停亂抓。紅琴怕狼咬傷呼無染,亦不敢鬆手,二人一狼竟就此僵持住了

那黑狼失去了最犀利的右前爪,此刻連嘴亦難以張開,漸漸不支,再被呼無染拚力幾拳打在腰上弱處,終癱軟做一團。

狼群數量本就不多,加之頭狼已被製服,銳勁頓失,終於四下散開,逃入荊棘林中,又被柯都再射殺幾隻,終於消散不見。

三人氣喘籲籲,身上衣衫破裂,到處都是狼爪的抓痕。

呼無染與那頭黑狼一場惡鬥,傷得最重,鮮血從身上的數道傷痕中汩汩流出,最觸目驚心地是左腕上一道七寸餘長的傷口,深可見筋骨,若非他手腕上套著鹿皮,隻怕早被抓斷脈胳,就此殘廢了。

紅琴氣力不繼,軟倒在地。呼、柯二人盤膝而坐,閉上眼睛慢慢調停呼吸,心中猶有餘悸,但覺生平經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拚鬥,驚險慘烈處卻是以此次最甚。

倒是那白馬威風凜凜地於旁踱步長鳴,便如是給三人護法一般。

也不知過了時候,柯都調息良久,體力漸已回複,緩緩站起身來。但見滿地狼屍,一地血紅,風聲蕭蕭,白馬噅噅。紅琴躺在地上沉沉睡去,呼無染卻執刀立於幾步外,望向前方無垠的莽莽黃沙。

東天泛彩,一輪紅日終於破雲而出,此刻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柯都隻覺口舌間似著了火般幹渴欲裂,想到白馬背上尚有個水囊,一轉眼間卻見那斷了一隻前爪的黑狼被馬鞭縛得結結實實,爪上的傷口卻不知已被誰粗略包紮起來,猶在不斷掙紮嚎叫,一對望向自己的惡眼中盡是凶殘陰毒。

想到這一夜的險死還生,還差點成了狼群口中的美餐,柯都心頭大怒,欲要抽刀,卻拔了個空,這才想起來長刀已隨著那頭惡狼被自己一拳擊飛,正要上前狠狠給黑狼幾拳,卻聽得呼無染沉聲道:不要和畜生見識,留著它還有用。

柯都聽得一頭霧水,茫然道:有什麽用?是你給它包紮傷口的?

呼無染緩緩頜首:你可記得你的刀失落在什麽地方嗎?

柯都模糊記得那狼掉落的方向,抬目尋找卻隻見茫茫黃沙,哪裏還有長刀與狼的影子。自言自語道:可是被狼叼走了麽?

呼無染也不回頭,淡淡道:不用找了,那刀與狼都已沉入沙下。他頓了頓,長歎一聲:我們還在流沙區域中!

紅琴亦已醒轉,聽到呼無染的話,不由一愣,喃喃道:我就奇怪這群狼的數量為何這麽少,想來也隻是無意間竄到這片流沙中被困住了。

柯都心裏一沉,原來這片荊棘林地僅隻是一隅實地而已,外麵仍是落足即陷的流沙沼澤。而此時三人都是精疲力竭,且隻餘一匹馬,更何況為了減輕馬兒的負重,隻帶了一些清水,沒有青草與食物補充體力,卻如何再能衝出這片流沙!

紅琴這才看到那縛著的黑狼,驚呼道:留著它做什麽?

呼無染苦笑道:你要是不想吃了你的白馬,就隻好吃狼肉了

紅琴一呆不語,柯都按住心頭泛起的惡心:狼群既然能到這裏,想必已是流沙的邊緣,我們應該能衝得出去。

紅琴茫然道:可是我們應該往什麽方向走呢?

柯都大是頭痛,昨夜的沙暴讓三人早迷失了方向。這四處的景色又都是一般無二,若是不辨清方向貿然衝出,或許又會行入到流沙沼澤的深處。

呼無染淡然道:讓這頭狼給我們帶路吧。

柯都這才恍然大悟,不由佩服呼無染的急智。在這片無窮無盡的曝火沙漠中,狼自是比人更識途。

紅琴歎道:隻怕這狼亦不知道如何能出得去流沙,不然怎會留在這片荊棘林中。

呼無染毅然道:事到如今,也隻好賭一賭了。

柯都被呼無染強大的信心感染,朗聲道:那最好馬上出發,我們尚可以吃些狼肉補充體力,馬兒卻無食物,若是呆得時間久了,隻怕再也無力越過流沙。

紅琴麵上掠過一絲惘然,聲音幾不可聞:我倒寧可留在此處。

柯都聞言一怔,抬頭往紅琴望去,但見那曾似是七彩寶石一樣的晶瑩雙眸再無昔日光澤,那曾似溫柔綢緞一般的光滑肌膚再無往時細嫩。這一路來,顛簸與焦灼竟已將那個美麗的女子煎熬至此,心頭驀然便是一陣恍惚,眼前浮現的似仍是那初見時的俏麗容顏,盈盈淺笑

也許,對於紅琴與呼無染來說,與其拚力走出這沙漠去見鐵帥,還不若留在這裏,做幾天隻求相處、不聞世事的情侶

呼無染卻是眉頭緊蹙,沉思不語。

柯都暗歎一聲,本想提議由他帶著寶珠一人一騎試著去尋找出路,但對二人的心意又不甚明了,怎好開口讓二人留在這荒兀絕地

呼無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再休息一會就行動!頓了一下,似是給自己一個解釋般道:鐵帥若是隻見寶珠,未必肯放過避雪城。

柯都念及鐵帥的鐵腕作風,心頭亦是一震:鐵帥向來言出必行。我隻怕我們不能及時趕到

紅琴強笑道:說真的,我對鐵帥也很好奇,真想早點看到人們口中的無敵統帥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呼無染冷哼一聲:如果我們不死在沙漠中,總會見到他的。

柯都唯恐言語失和,不願與他們說起鐵帥,轉過話題:不知沙盜是不是還在四處找尋我們。

呼無染道:狂風沙盜雖然行動詭秘,行跡難料。但在這渺無人煙的大沙漠中也不是萬能的,難以四出偵騎搜尋我們,何況酷烈王子定是以為我們已死在流沙沼澤中,此刻隻怕早已返回老巢了。

柯都恨恨道:總有一天我要讓沙盜從這裏消失。

呼無染用刀將那黑狼長長的指甲削去,又用束腰銅帶將狼嘴緊緊縛住,放於一邊,等其逃生。

那頭黑狼用剩餘的三爪勉強立住,豎起雙耳,卻不肯逃,隻是用一雙怨毒的眸子望定三人,呼無染連抽它幾鞭,仍是紋絲不動。這黑狼失去了利爪與尖牙,其狀看起來可憐,其意卻是甚是頑固

柯都忍不住歎道:契丹人最尊崇狼族,認為狼是一種驕傲而勇悍的生物。他揚起頭,聲音沉渾:鐵帥便是契丹人!

呼無染不為所動,又是一鞭揮下,那黑狼似是知道已無還擊之力,索性半躺於地,打著滾,口中嗚嗚低叫,三人倒是拿它無法可施。

紅琴心有餘悸,輕聲道:會不會引來狼群?

呼無染沉聲道:我寧可碰上狼群,也不想困死在這流沙中。

柯都眼利,一指右方:這裏還有一隻狼。

呼無染與紅琴循指看去,果見一隻灰狼從荊棘叢中探出半個身子,想是聽到了黑狼的嚎叫,不斷往這邊偷望。

柯都取下弓箭,呼無染按住他的手:多個探路的也好。

柯都理會意思,收起弓箭,卻是不知應如何活擒之。

呼無染將紅琴拉到身後,甩出一個鞭花,將地上的黑狼緊緊綁起,再牽著白馬退後幾步:看它會不會過來。給柯都使個眼色,柯都心領神會,慢慢移往那狼的側麵,伺機斷其退路。

二人縱是藝高膽大,但如今精疲力竭之餘,要憑赤手空拳活擒一隻惡狼,還是沒有半分把握。

那灰狼望了一會,見三人並不理會,果真小心翼翼地朝那黑狼行來。

黑狼見到同類,掙紮幾下,但渾身被縛牢了,如何站得起來,隻是叫聲更急,似哀鳴似悲嚎。

灰狼來到黑狼身邊,張嘴就要去咬縛在黑狼身上的鞭子。卻見那黑狼抬嘴拱了灰狼幾下,再低叫幾聲,那灰狼竟是坐下了,與那黑狼交頭纏耳,又用生滿倒刺的長舌不斷舔黑狼前爪的傷口,口中更是嗚嗚有聲,其音暗啞,仿若哭聲。

三人見狀有異,卻是不明所以。柯都隻怕放走了黑狼,正待要上前去,那灰狼卻驀然張開大口,狠狠咬在黑狼的頸上,狼毛亂飛,黑血四濺

三人那料會如此,一時全都驚得呆住了。卻見那灰狼仰天蒼然一聲長嗥,抬首望著三人,目光中竟滿是一種悲涼,隨即掉頭往東奔去,再不回望一眼。

三人麵麵相覷,瞠目無言。那黑狼雖是凶殘,卻是死得如此壯烈,動人心魄,直可令人汗顏!

呼無染沉默半晌,方才緩步上前,鄭重其事地將那頭黑狼用沙掩埋了,眼中俱還是剛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連一區區獸類都是如此不屈,何況人乎?!

良久,柯都才呆呆說了一句:是那黑狼讓同伴咬死自己的吧!?

紅琴的聲線中竟帶著一絲哽咽:這定是一對夫妻

呼無染長長吐出一口氣,故作輕鬆道:往東去吧,希望那狼還不會聰明得故意引我們陷入流沙來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