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十九 花開堪折

王東不置可否,自己一個外人,對他們母子的事,也隻能點到為止,遂轉移話題道:“你要是還住五天,那五天後我來接你?”

許承宗點點頭,問他:“讓你給我帶的換洗衣服帶了麽?”

“在車上,我剛才急著見你,就忘了拿進來。你等會兒,我出去拿。”

許承宗點頭答應,王東出去了。走到大門口,看見葉望舒從山下慢慢向上行,山路彎彎,山風吹得她剛剛洗過的頭發隨風飄動,配著她纖瘦清減的身材,很養眼的一幅圖畫,怎麽看氣質都不像個山裏的女人。他想起剛才跟許承宗提到這位葉望舒時,承宗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溫暖,跟自己後來提到姑姑程馨慧,他眼睛裏的那絲淡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己雖然不清楚這對母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姑姑這些年對自己多方栽培,總該為姑姑做點什麽。

他從車裏掏出給許承宗買的衣物,不急著走開,站在車旁等葉望舒。

望舒走到近前才看見王東,看他站的姿勢,知道他在特意等自己,她走上前問:“要走了?”

王東點頭:“把東西給承宗,我就離開。”說完,伸手從衣袋裏拿出錢,數出兩千塊遞給望舒道:“這是承宗讓我給你的,剩下還有一半,等他走時自己親自給你。”

望舒有些驚訝,伸手接過來,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多錢,捏在手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了有錢人。想到自己這幾天正為錢愁得日夜不寧,這時候忍不住一笑,把錢珍重地放進衣袋,抬頭看見王東正看著自己,她笑道:“謝謝,我正等著錢用。”

王東點點頭,眼前的女孩子眼神清明,渾身上下樸素得有些寒酸,神情態度略有一點靦腆和害羞,但都出自自然,讓人好感頓生。他不由得笑著問她道:“能問問承宗怎麽欠你錢的麽?”

望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王東才了然:“多謝你了。我和承宗一起長大,他這次出獄,我本來該多陪陪他的,可惜姑姑生病,我兩頭顧不來。”

“你跟他一起長大?”

“嗯。一起長到十六歲,直到承宗出事。”王東歎了口氣,“他入獄這些年,每次我探視他,看著他剃著光頭穿囚服的樣子,心裏都替他難過。他有那麽好的前途,隻不過一時衝動,就關在監獄再也出不來了——如果姑父一直活著,承宗最少也得蹲滿二十年,才有可能出來。”

“他父親這麽恨他?”

王東點頭,向許承宗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對望舒道:“他跟你說過他殺了誰麽?”

望舒點頭,他父親的情人,還有那情人肚子裏的孩子。

“老實講,我到今天也很難相信承宗會殺人。”王東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承宗對這個女子頗為不同,連這種事都跟她講了:“承宗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理智的人,一時衝動就動刀子把那女人毀了,真的不像是承宗的為人。”

望舒聽了,不由得想起那天許承宗跟自己說的“要是我說我沒有殺人,你信不信”的話來,可是他要是沒有殺人,警察怎會平白無故地抓他呢?

“他還不到十六歲,沒有判死刑。姑姑的生意越做越大,本來可以讓他以未成年的借口,找找關係,幾年就出來的,可姑父不讓,姑父可能忘不了那女人死時的慘狀吧,難以接受獨生的兒子竟然這麽殘忍。十年過去了,監獄讓承宗改變許多,這次出來,他跟我們所有人都疏遠了,連出了這麽大的事,都不肯跟人聯係。”說到這裏,他對望舒笑笑,突然道:“承宗喜歡你,你知道麽?”

望舒出其不意,愣了。王東一臉笑容,竟然不解釋,撇下滿臉錯愕的葉望舒呆著,他則把給許承宗帶的東西拎在手裏,向屋子走去。

等王東出來,看見葉望舒還站在原地發愣,他會心地一笑,跟在他後麵出來的許承宗也看見了,奇道:“她站在那裏幹什麽?”

王東但笑不語,回頭對送自己的許承宗道:“你別送了,我五天後就來接你。”

許承宗點頭,看著他走出大門,他上車前跟望舒說再見,望舒好像才回過神來一般。等王東開車離開,她慢慢向屋子裏走,臉上神情古怪,像是煩惱,又帶著一絲絲的羞澀,不知道是何緣故。

許承宗心中納悶,等望舒走到自己跟前,問她:“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她不敢看許承宗,徑直越過他的身旁,一個人走到後園子,對著滿目的綠色怔怔地,不知道做什麽好。

身後噠噠的拐杖響,這個聲音現在變得如此動人,每次聽了,像是有人在她的心口打鼓,砰砰狂跳。她很慌亂,突然之間有點不敢麵對許承宗,躲無可躲,自己身子一矮,坐在椅子上,手在慌亂之間,碰到柔嫩的絲綢一般的東西,她低下頭,看見椅子上昨天許承宗摘給自己的那朵粉色的芍藥花。

花瓣已經微微蔫了,色澤黯淡了許多——看來不管是在枝頭,還是摘下來放在案頭,這曾經怒放的嬌豔最終的結局都是枯萎凋零。

就像她度過的這青春歲月。

“你收到錢了麽?”已經來到後門口的許承宗問她。

“啊?哦,收到了。”望舒被這麽一問,才想起自己的破牛仔褲的口袋裏竟然還塞著那兩千塊錢!兩千塊,她真的有錢了,她竟然會忘了這件事?

她掏出錢,籲了一口氣道:“我好久沒見過這麽多的錢了!我以前真是過路財神,不管手裏有多少錢,都不夠用,現在應該能頂一陣子了——謝謝你。” 她腦子裏迷糊一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許承宗笑了,道:“剩下的等我走的那天給你。”

望舒猛地僵住——他走的那天——她慢慢抬起眼睛看著他,心中一刹時思緒萬千,手裏的錢燙了起來。她向來不是個有勇氣的人,長這麽大,也極少衝動,此時聽他說到要走了,不知道為什麽,真想鼓起勇氣,仗著自己此時的衝動問問他,是真的喜歡自己麽?

我是喜歡你的。

她的心裏閃電一樣閃過這句話,心頭明鏡一般,無處可藏這段心意。對著許承宗,怕自己越想越膽怯,而不敢問他到底喜不喜歡自己,她索性什麽都不想,讓大腦一時空白,張開口,平生第一次勇敢地順著心意,想抓到一點屬於自己的幸福。

原本一直看著她的許承宗,看了她臉上此時的神色,突然把眼睛移開,突兀地對她道:“去把錢放起來吧?”

“嗯?”

“去把錢放起來。”

她低頭,果然自己手裏一直拿著錢,抬頭看著他的神色,在心頭纏綿的那些縈亂的思緒刹那間清明,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那給她勇氣讓她勇敢的衝動已經過去——他知道自己要說什麽,而他不想聽!

一陣羞愧不可阻擋地湧上她的心頭,她是誰,竟然想要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五年的含辛茹苦,難道還不足以讓她領悟,自己的一生,終究心事難成麽?

她想要的,從來都得不到。

她快步走進屋子,把錢收起來,自己坐在炕沿上,怔怔地想著心事,過了不知道多久,聽見許承宗的聲音大聲喊她:“望舒,望舒,出來!”

她站起身,連忙走出去,見坐在椅子上的許承宗滿臉興奮,用拐杖敲得瀝青的地麵噠噠地響,對她嗬嗬笑著道:“這附近有賣排骨的麽?買點我們吃吧?清燉排骨,紅燒排骨,糖醋排骨,你都會做麽?”他邊說邊滿臉企盼地望著望舒,似乎剛才兩個人之間所經曆的那些微妙的交鋒,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她跟他都清楚,彼此心中都明白,但他此時這樣表現,顯然不想因為剛才的一點不快,而變得跟她生疏了。

“好多天沒有吃到肉,把我饞壞了。”他笑著看她,眼神裏全是對著老朋友似的熟撚,他或許喜歡她,可僅僅是喜歡和她作伴的喜歡吧?

就當王東是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吧,這樣自己才能安心。

“山下有賣的,你現在想吃?那我這就去買。”她看著他的笑臉,說不上是傷心還是遺憾,想想這些年,這是第一次特別想可著自己的心意說一句話,卻沒有機會。

當吃苦跟吃飯一樣平常,當失望成了日子裏一個甩不脫的習慣,幸福比水月鏡花還要難以企及,與夢想和未來一起失去的,不光是她雙十年華的好日子,還有讓她勇敢去追求幸福的勇氣。

“想吃啊——錢你先墊上,等我走的那天一齊給你。”他一直對著她笑,那笑容讓她心口有些緊,一種痛的感覺。

她連忙移開目光,嗯了一聲,走進去拿出錢,下山去了。

進了崔家雜貨鋪,裏麵照例一群人在打牌搓麻將,她一一打了招呼,劉國誌的本家二叔也在,看見望舒對她笑道:“望舒,國誌快回來了,你知道麽?”

旁邊的人都知道望舒和劉國誌的關係,有幾個會心一笑,人品外貌都無可挑剔的兩個年輕人,人人都樂見他們成為一對。

劉國誌?

望舒心裏已經好久不曾想起過他,這時候聽人提起,不由得回想起當初自己站在湖邊,晚風吹送的山路上,向自己笑著走過來的英俊男子。

那個從小就喜歡自己;年少時,在課堂的後麵盼著她經過,好捕捉她衣角上的一縷香氣的少年;那個知道她拖家帶口,也毫不嫌棄的年輕男子——她怎麽就忘記了呢?

“他什麽時候回來?”她看著劉二叔,低落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

“大軍昨天打電話,說國誌已經從外地回來了,估計明天或者後天吧。”劉二叔邊說,邊看著望舒手裏的排骨,年長的眼睛把什麽都看在眼裏,對望舒道:“這是給你家養傷的那個勞改犯買的?”

她心裏想著劉國誌,這時聽到劉二叔的話外音,心頭一驚,那些被許承宗摟在懷裏親吻的時刻一霎時湧上來——若是劉國誌知道了自己和許承宗之間曾經有過的親密,他——他會不會嫌棄自己?

即使她不是有意的。

“這是他的朋友昨天送過來的錢。”她幾乎有些慌亂地解釋。

“望舒,那個勞改犯的朋友很有錢啊。”望舒下山的時候,順便把欠條帶了來,此時崔胖子把望舒還的錢收回來,笑得神秘兮兮地說:“開的車是輛奔馳,我認得,車屁股上是一個圓圈裏麵有個三角星。”

望舒對這些毫無概念,她連車都沒怎麽坐過,轎車對她來講隻有顏色和形狀的區別。她想到王東的那種行動做派,確實像是有錢人,至於許承宗,則怎麽也想象不出他變成有錢人的樣子。在她心裏,他剃著光頭穿著哥哥葉望權的破汗衫爛短褲的形象實在太深刻了。

“他傷怎麽樣了?該走了吧?”劉二叔問。

“他五天以後走。”

劉二叔嗯了一聲,對望舒小聲說;“望舒,二叔有句話跟你說,你出來一下。”

望舒大概猜出他要說什麽,心裏有些忐忑地跟出去。

到了外麵,劉二叔走到附近沒有人的山路上,對望舒語重心長地道:“望舒,你是個好孩子,當初國誌看上你,我一點意見沒有,你這樣的孩子配得上我那侄兒,能找著你,是他的福氣。可望舒,你現在把那個勞改犯養在家裏,實在不妥,你媽和你哥就這麽把他扔在你家,真是欠考慮。你哥就算了,本來就靠不住,可你媽這人也太偏心,以前就是她溺愛,一手把你哥慣壞了,到頭還嘴硬,賴你爹把兒子帶壞了。看看你養家這些年受的苦,很多女人一輩子都沒經曆過,她還是不把女兒當回事,這樣的母親,真是天下少有——留下這麽大的姑娘跟一個男的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傳出去多不好?”

望舒靜靜地聽著,不知道怎麽回答,想想母親,心裏隻有無奈的一聲歎息。母親不是不疼自己,隻是更疼哥哥罷了,況且在母親心裏,自己是永遠不用操心的那個,會哭的孩子有奶喝,而她不會哭。

“他真的很快就走了。”輕輕地,她說。說了這句話,也突然開始盼著許承宗走,越快越好,離開她的生活,永遠別再出現。沒有了他,這山鄉,這日複一日的勞作辛苦,還有跟劉國誌那淡淡的,但卻會順理成章的感情,才是真實的生活。

許承宗,和他那撲朔迷離的殺人往事,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跟自己毫無關係。

“我想國誌如果明天回來,他會立即讓他走的。望舒,大軍說,國誌很在乎你,你這些年的行事做派鄉裏鄉親都看在眼裏,不然這個男的在你家這麽長時間,閑話早就漫天飛了,現在卻沒有一個人說你一句流言——你可千萬別讓國誌難做人啊?”

國誌很在乎你——這句話在她心裏激起一點安心,幸福終究還是落在了她的麵前,她自然地伸出手去,戰戰兢兢地接住。二十五歲了,拖著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個這樣癡情的男子在乎自己,還有何求?

她嗯了一聲,答應了,自己是不該讓那樣的一個男子難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