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四十 待到重逢

入秋之後,北方的樹木開始慢慢落葉,在路的兩側慢慢堆積。一雙黑色高檔女式皮靴踩在落葉上,發出嚓嚓的響聲,皮靴的主人穿著薄羊絨紅色短大衣,黑色開司米裙子,身後跟著抱著孩子的保姆,向著大廈的頂層疾步而去,出了電梯,推開許承宗辦公室的門,不顧外麵起身攔阻的秘書,一直闖到裏間辦公室。

許承宗看著推門闖進來的王南,對原本站在一旁的啟駿示意,啟駿扶了扶眼鏡,點頭出去了。

沙發上坐著的王東見了妹妹,不由得奇道:“你怎麽來了?”

“大哥,你在正好,我想問問承宗阿健怎麽了?”她看著許承宗,美麗雅致的臉很生氣:“對自己人動手,是承宗你幹的事麽?”

許承宗看了一眼小南,把目光轉到王東身上,王東會意,對妹妹道:“小南,你不該問這種話。”

“我就是要問。承宗,姑姑現在昏迷著,不然我就去問姑姑,是姑姑把地產給阿健的,你不該不等問問姑姑就撤了阿健!”

王東還想說妹妹,許承宗已經道:“小南,你一口一個姑姑,整個富麗已經被我媽送給我了,你不知道麽?”

“就算是這樣,阿健也是你的表哥,你怎麽能這麽對他呢?何況姑姑這麽多年,都隻有阿健陪在她身邊,你不念親情,也該想想這些年阿健替你盡的孝道吧。”

許承宗本來靜靜的臉聽了這話,掠過一抹掩不住的憤怒,他看著麵前美麗的小南,這個自己年少時候最初的戀人,在監獄的那些年,越是孤單,就越是想念她,無數絕望寂寞的日子裏,隻有她美麗的臉在夢裏跟自己相伴。

隻有出來之後,才對她徹底死了心,也才明白她後來的許多年再也沒有去看過自己的原因,想來自己不得父親歡心,被父親關在牢裏不見天日,她跟程二在一起,一邊享受著富麗集團給她和程二帶來的榮華富貴,一邊生怕惹許世軒不高興,就躲得自己遠遠地。

人在落魄的時候,才能更看清一個人的本質吧?

就如一個不管多麽冠冕堂皇的人,在生死攸關的危急關頭,總會露出邪惡的本性一樣。

他脊梁上當年受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心思像是突然之間,轉到一年半前有十二天相處緣分的葉望舒身上,想到她幹淨柔和的眼睛,想到她那纖細挺直的腰身,帶著一種骨子裏的堅強與獨立,生活再苦也壓不倒,想到那些跟她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心中暗道:“那是一個無論所愛的男人發達還是落魄,成功還是失敗,都會永遠陪在身邊的一個女人,勇敢,自尊,善解人意,擁有我心儀的所有美好品質!”

想到那些品質,就難免想到自己精明強幹的母親,想到父親的那個優雅完美的情人和那個幾乎毀了自己一生的夜晚,眼睛不自覺地在麵前的小南身上審度著:精心嗬護的臉,畫著精致的妝,無懈可擊的衣著搭配,奢華尊貴的首飾配飾……

十六歲時花一樣自然綻放的嬌豔,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眼前女人的美麗,帶著濃濃的物質味道。

“小南,你不該再說了。程二做了什麽,大家都一清二楚,他把富麗的錢據為己有,就算姑姑醒著,也不可能饒過他。承宗這麽做,根本就是放了他一馬,不然他就得吃官司。”王東一旁對妹妹道。

“不會的,姑姑對阿健最好,絕對不會這樣對他。承宗,你把阿健的職位留一會兒,等姑姑醒了,我就跟姑姑說,讓她在馬來的公司給阿健一個職位,我們去那裏,不跟你爭! ”

“程二哪裏都不會去。”許承宗看著小南的眼睛,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

“你什麽意思?”小南看著他,不解地問。連王東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看著許承宗,眼睛裏滿是疑問。

“我隻是說他習慣了大陸的生活,回到老家,會不習慣。”許承宗輕描淡寫地解釋。

小南信以為真,王東卻看著許承宗,眼睛裏滿是疑惑,不發一語。

“總之,我現在就去醫院,守著姑姑。承宗,你別逼你表哥,給我們留條退路吧。”小南說完,就出去了,砰地一聲帶上門。

“承宗,你說阿健不會回老家,是什麽意思?”王東坐在承宗麵前的椅子上,問道。

“大東,他是你妹夫,你應該了解他,用不著我解釋。”

“你的意思是他會跟你爭?怎麽爭呢?姑姑若是要給他,早就給了,還會等到今日?”

許承宗平靜的臉色有些黯然,他身上穿著深灰色的襯衫,這時抬手在左臂袖子處點了一下,對王東道:“我年前被人打了一槍,你忘了麽?”

王東點頭:“不會忘。就是因為這次受傷,才讓姑姑下定決心,把所有的財產一次性過戶給你。”

“是他幹的。”許承宗輕聲道。

“什麽?”王東驚得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許承宗用手比了個打槍的姿勢,指著自己的頭道:“那一槍本意是殺了我,不過我命大,沒有打中。其實我一直是個命大的人,不管多麽倒黴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都活了過來,為了我這麽命大,我該謝謝老天爺。”

“我不敢相信——”王東震驚得找不到話了。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此刻能坐在這裏,拿到我應得的一切,都是個奇跡。如果我父親多活幾年,或者我母親早死,我都會是一個窮光蛋,一輩子被關在牢裏,沒有見天日的時候。所以我相信有奇跡發生!程健若是能現在想開了,帶著還沒斷奶的兒子離開,我願意看在他老婆孩子的份上,忘了以前的事,讓他回老家。”

“他為什麽要現在殺你呢?”王東不解,搖頭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母親不行了,大東,你這都想不明白麽?”許承宗聲音裏帶著歎息,似乎也有些難過和無奈:“程二沒蹲過監獄,否則就會知道了,世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值得犯蹲牢的危險去得到任何東西!”

“你讓我去提醒他麽?”

許承宗笑了,沒回答。王東看著許承宗的笑,想到妹夫程健,進而想到剛剛幼兒在抱的妹妹,立即起身道:“那我這就走了。”

承宗起身相送,等王東出門,他想了想,按了啟駿的按鈕,片刻之間,啟駿就走了進來,許承宗道:“取消今天和明天所有的日常安排,跟我一起出去辦點事。”

“辦點事?”

“嗯。”許承宗站起,摘下外衣,邊向外麵走邊笑著道:“這點事辦完了,我就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了。”

啟駿臉上的困惑更深了,不懂,但是也不敢問。他跟在許承宗後麵向外走,到了外麵接待室,兩個沙發上坐著的兩個男子大路二軍立即站起身,大路道:“許哥——”

“你們倆今天放假,不用跟著我了。”許承宗說著話,腳步卻沒停。

“那個……,許夫人說不管發生任何情況,我們都要跟著你。如果你不讓我們跟著,按照規定,我們必須向許夫人電話請示。”

許承宗匆匆的腳步停了,轉過頭看著他二人,尋思了一下,後來點頭道:“那就跟著吧。我隻是出去隨便晃晃。”

他接著快步走,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幾步就到了電梯前麵。啟駿三個人一溜小跑跟著,出了大廈,見他沒有去停車場,下了台階,從步行街入口進去,竟然在裏麵慢慢逛了起來。

人很多,他們四個人沿著街邊的店鋪,慢慢走著。許承宗腳步越走越慢,後來站在步行街十字交匯處的街心舞台邊上,停下來,伸手掏出煙,慢慢地吸著。

十幾個衣著打扮恍如火星人的青年男女走過來,站在台下,其中一個渾身衣著漆黑,舌頭嘴唇耳朵眉毛到處都穿著白晃晃銀環的女孩得意地道:“那傻妞被我們這麽搞一次,估計馬上就會被她boss攆走。”

“你out了,她幹了好久了,每次我想順點,都被她抓住。這次是我們人多,她去收銀台跟boss的女兒說過了,我們順多少,都不關她事。”一個渾身□□味道,頭發染得像隻火雞的男孩一旁嚷嚷著。

許承宗吸了口煙,轉身看著這些不良少年道:“你們偷了街上店鋪的東西?”

滿臉穿著銀環的女孩看了一眼許承宗,塗得血紅的嘴不屑地道:“怎麽了,大叔?關你屁事?”

“確實關我屁事,這步行街是我的!”許承宗答,一句平淡的話把這群目空一切的少年男女驚得呆了,看著他,許承宗高大的身材在這些尚未發育完全的青少年間,像個巨人,他對旁邊的啟駿道:“給保安部打電話,送這些人到派出所。”

啟駿聽了,立即拿起電話。這十幾個偷東西的孩子呼啦一下,受驚的兔子一樣撒腿就跑了。先前那個叫許承宗大叔的滿臉串環的少女也想跑,許承宗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立即殺豬一樣地大嚎道:“不要臉,耍流氓啊——”

許承宗本來一隻手拿著煙,聽了這話,驀地擲掉指縫中的香煙,兩隻手一下就扳住她的胳膊,這很潑辣的女孩疼得嘶的一聲,許承宗已經道:“你小小年紀,打扮成這個德行,哪裏還有女孩子樣子,誰會對你耍流氓?帶我去你們偷了東西的那間鋪子!”

“別扭我胳膊了,我帶你去還不行!”雖然知道惹上麻煩人物了,可畢竟年輕,心服口不服地嘴硬著。

許承宗鬆開她,她還想跑,看見跟著這個‘大叔’的幾個男子五大三粗地,把她圍在中間,她扁扁嘴,隻好帶頭向左側的步行街走過去。

一直走到步行街的盡頭,靠近公路的地方,才看見一個放著快節奏流行音樂的小飾品店,裏麵掛的東西琳琅滿目,全是最流行的舌環詭異的吊墜笨拙的手鐲之類的,三三五五的青少年正在裏麵挑東西。

這個少女用手一指道:“哪,就是這家。”說完,趁著許承宗不注意,自己往店裏一竄,許承宗旁邊的三個人正要追進去,許承宗在後麵道:“算了,讓她走吧。”

他心中有事,煙癮不覺又犯了,自己站在店外,一邊掏出煙盒,一邊對啟駿道:“你進去跟他們說,以後碰上這群壞蛋孩子再來搗亂,直接給保安部打電話。”

啟駿點頭,進店了。許承宗邁步向大路方向走,一邊走著,一邊就聽見從那音樂喧響的店裏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嗯,好,我記住了。謝謝你特意來關照我們。”

他手裏的香煙停在半空,人愣在當地,轉過身,眼睛盯著隔著幾步遠的小飾品店門口,胸口擂鼓一般地狂跳起來。

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來身邊還跟著的三個人,隨口道:“天晚了,你們回去吧。”

“回去?”三個人都奇了。

“嗯,啟駿,我這兩天說不定有事,若是找不到我,大事去找王東,小事你幫我先處理一下。”

啟駿還想再問,看見許承宗臉色,點頭答應,示意大路二軍跟他一起離開。

“我們得給許夫人電話,許哥。”大路二軍是保安公司的,不得不照章辦事。

許承宗看著他倆,非常鄭重地道:“我母親昏迷了,正在特護病房。你們給她電話,她也接不到。我可以跟你們老大打聲招呼,你們不必擔心,這個電話不用打了,行麽?”

大路二軍互視一眼,片刻之後,答應了,“許哥,你自己一切小心,有事立即找我們,任何時間都行。”

許承宗點頭,他看著他們三人走向富麗大廈,自己看了看手表,差十分鍾七點。街對麵是一家麵館,外麵搭著的涼棚還沒有撤下,他走過去坐在一把靠牆的椅子上,眼睛盯著小飾品店的兩個出口,等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因為太久的失望,這次他也不覺得自己能真見到她。

時間太久了,久到在鄉下的那段日子,好像是他在過去二十來年痛苦日子中所做的一個美夢,已經不敢相信曾真實發生過。

他心思複雜地胡思亂想著,感到眼前一亮,看見一個穿著灰色夾克泛白牛仔褲的消瘦影子走出來,肩頭斜跨著一個大包,裏麵似乎裝著厚厚的幾本書,壓得這身影肩頭的衣服深深地陷進去。

他心頭驀地怦怦地跳,盯著她,見她腳步匆匆,徑直向著步行街裏麵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