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四十七 真相大白

第二天一整天,許承宗都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望舒想到昨天兩個人分別時,他不甚開心的樣子,心中暗思自己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跟他保持距離,電話不要太頻繁才好。

所以她也一天不曾給他電話。等到下午五點放學,她同蔡茁一起去食堂,蔡茁很離奇地隻吃了一個包子,就不肯再吃飯了,問她,她說要減肥。

望舒看著她骨肉勻停的身材,奇道:“怎麽要減肥,你身材剛剛好啊?”

蔡茁笑了,拿著礦泉水不停地喝,不肯回答這個問題。等到兩個人都吃完了,她非讓望舒跟她一起回宿舍,說要換件衣服。

望舒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本打算在七點之前再到圖書館看一會兒書的,現在隻好跟著蔡茁去了宿舍,看她一件又一件地試衣服,這些衣服不像她以前穿的那些寬大的袍子,全都是貼身的,上身十分豐滿的胸部因為換上合適的胸罩,也不像以前那麽臃腫,等到最後蔡茁換好了衣服,望舒幾乎驚豔了。

黑色平底短靴,緊身的黑色褲襪,長度剛及膝部的白色開司米一件套裙子,質料柔軟的衣物,讓豐胸細腰長腿顯露無餘,太誘惑了。

望舒搖頭暗笑問她:“你打扮成這樣,是去刷牆?”

蔡茁臉紅了,笑著沒說話,換完了衣服,自己不知道從哪兒弄出一個大的化妝盒子,在臉上擦來蹭去,化完了,直問望舒:“好看麽?”

望舒抿嘴笑,點頭讚她:“好看。其實你不用化妝,本來就很好看。”

蔡茁沒有自信地直搖頭,轉身從架子上拿下來一件大衣,這大衣簡單得毫無式樣,直統統地,套在身上後完全看不出她裏麵的火辣身材,蔡茁拍著自己的大衣道:“這件大衣是我的,裏麵的白裙子是我媽的,化妝的盒子也是我從她那裏拿來的——望舒,你說我這樣子,能見人了麽?”

望舒點頭道:“當然能見人。”

蔡茁十分高興地笑了,把東西收拾起來,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安地上網。望舒則躺在她**看書,差半個小時七點時,蔡茁就把望舒叫下來,說時間要來不及了,快點出發,兩個人坐車到了劉國誌家樓下,給劉國誌打了電話,進了樓門,上到四樓的時候,劉國誌已經把門打開了,他渾身上下都穿著斑斑點點的工作服,連頭上都戴著工作帽子,看見她倆,他好看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高興地道:“來得正好,你倆幫我,今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刷完。”

“你已經開始了?”望舒笑著問。

“嗯,剛幹了二十分鍾,今天下班早,我回來的早些。”他先進門,指著門口的兩件工作服道:“你們換上那個吧,別把身上衣服弄髒了。”

望舒放下書包,先換上了,她走過去拿起滾子,在塑料布上蹭了幾下,剛要 去刷牆,覺得門口那裏寂靜得有點異常,自己回頭看去,見劉國誌愣愣地盯著脫了大衣的蔡茁,豐胸纖腰一件白色長裙的蔡茁被劉國誌看得滿臉通紅,正不知所措地站著。

望舒手裏拿著滾子,隻在塑料布上不停地弄塗料,也忘了刷牆,也不好意思看劉國誌,低著頭盯著乳白的塗料,盯到自己眼睛都有點花了,那邊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後來似乎劉國誌總算找到聲音了,他眼睛盯著蔡茁的臉,好像才看見她化了妝,聲音有點不太自然地道:“穿上那件衣服,不然——然你身上會弄髒了。”說完,他竟然逃一樣走開了。

望舒看劉國誌消失在另外一間屋子裏,蔡茁滿臉通紅地愣愣站著,自己不好說話,隻轉過身在牆上非常仔細地刷了起來。

她聽見蔡茁走到另外一間屋子,好久好久沒有聲音,後來似乎是什麽東西灑了,蔡茁說:“糟了,我太不小心了,對不起啊。”

劉國誌的聲音道:“沒關係,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我去洗洗就好了。”蔡茁去洗手間的聲音響起來,隔了不久,劉國誌的腳步聲也響起,似乎是二人低低交談的聲音“我來幫你吧。”“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夠得到。”“這裏——這裏還有一點沒擦幹淨……”“我太粗心了……”

……

有一陣沒有聲音,望舒悄悄把自己的滾子放下,放回塑料布上,聽見劉國誌的聲音悶悶地道:“化了妝?”

蔡茁答:“嗯。”

“不用化的。”

“不用麽?”

劉國誌低低地嗯了一聲,後來再說什麽,望舒就沒有聽到,她悄悄拿了書包,拉開門走出去了,到了樓外,空洞洞的樓區裏,隻有她的腳步聲回響著,從兩邊人家映出來的燈光那麽亮,亮得她自己的影子十分孤單。一個人走著走著,心裏有點難過起來,掏出手機,一整天第一次不自覺地撥了許承宗的電話,聽那邊鈴鈴地響著,他卻沒有接聽。

她看著屏幕,心裏有些不安地奇怪,又打過去,他仍然沒有接,都這個時間了,他還在忙麽?

還是真地生氣了,從此不再接聽她的電話?

心裏驀地難過極了,瞪著手機上茫然的小喇叭,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鈴鈴鈴鈴

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心中一喜,以為是許承宗,接通了就道:“承宗?”

那邊的人頓了頓,後來她聽見一個很蒼老的女人聲音道:“是葉望舒麽?”

望舒愣了,看了看號碼,數字果然很陌生,她嗯了一聲,那頭的女人輕輕地道:“我是許承宗的母親。”

望舒嚇了一跳,許承宗的媽?她怎麽給自己打電話?

“您找我有事?”

“嗯,請問你明天有事麽?”非常有禮的問話,一如往日在家門口初見許母時她的談吐一樣,隻是這時候的聲音略顯蒼老和無力。

“我明天要上課。”

“大概什麽時候下課?”

“五點。”望舒答。

許母嗯了一聲,低聲道:“我知道了。”跟望舒道了再見,就掛斷了。

望舒拿著手機,有些莫名其妙,她想了想,隻得又給許承宗打了電話,那邊仍然沒有人接聽。

她越來越擔心,自己沒有他別的聯係方式,隻好不停地打他電話,卻一直沒有打通。幾乎是一夜無眠,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她始終恍恍惚惚地,看見穿著新衣服的蔡茁,勉強想起來兩個人昨天去劉國誌家裏刷牆的事,問她一句:“昨天怎麽樣?”

蔡茁沒回答。

“昨天到底怎樣了?”望舒又問了一句。

蔡茁似乎又是煩惱又是憧憬地歎了口氣,“沒什麽事,他就是一直不停地刷牆,話也不多說一句,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後來你走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送我回宿舍了。”她頓了頓,筆尖在本子上用力劃了一下,又歎了口氣說:“他可真是悶啊! ”

望舒看著臉色不佳的蔡茁,想到以往在鄉下時,劉國誌那拘謹穩重的性格,女孩子喜歡這樣悶的男人,注定是要吃很多苦頭的,可隻要得到了他的心,就一定會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當年往事浮現心頭,在大門口劉國誌傷心至極下扔掉手機時的樣子,清晰如同昨日,望舒心裏有些難過,整整一天都若有所失,悶悶不樂。

下午最後一節課上完,她的手機準時響了,看了看是昨天的號碼,心中有些忐忑,想到許母能忍心為了自己脫罪,讓正當花季的親生兒子頂下罪名,被判了無期徒刑,就脊梁上一陣冰寒。

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她自問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她接了電話,聽見許母道:“葉望舒,到學校門口,王東在那裏等你。我想見見你。”

見自己?

“您為什麽見我?”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望舒聽她說話似乎十分費力,她想拒絕,可最終還是答應了,掛斷電話,跟蔡茁打招呼告辭,蔡茁看望舒要走,心事重重裏問她一句:“望舒,你說我喜歡劉國誌,是不是錯了?”

望舒想了想道:“我不覺得是錯,隻是你可能要有點耐心。他那樣的性格,有的時候就算心動了,也會因為一些客觀原因,而把心意堵住,一聲不吭很多年。”從初中到二十六歲,十多年吧,他才回鄉下跟自己提親,實在是個穩妥得近乎呆板的男人了。

“客觀原因?”蔡茁不明白了。

“比如他學曆不高,還有年齡差異……”望舒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蔡茁已經懂了,愣愣地看著望舒,臉上全是恍然的表情。

望舒對她笑了一下,自己還有事,跟她再見,急匆匆趕到學校門口,果然見王東站在車旁等著她,望舒對儒雅穩重的王東印象一直十分好,這一次若是別人來接,她是說什麽都不敢去見許承宗母親那樣的女人的。她走到王東跟前問:“你知道她找我做什麽麽?”

“姑姑身體不好,有些話想跟你說,我們上車吧?”王東拉開車門,望舒坐上去,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到了醫院,她跟在王東身後,乘電梯到了許母的病房,裏麵光線很暗,正對著落日的窗子被窗簾擋著,隻在靠近床頭的地方,打了幾盞小燈,照在雪白的牆上,顯得燈下病**的老人臉色有些灰暗。

許母目光抬起,示意王東出去,等到門在王東身後合上,她看著望舒,輕聲道:“你坐。”聲音比電話中聽來更為沙啞,但並沒有想象中的虛弱。望舒依言坐在窗下的沙發上,看著**的老人,等著她說話。

許母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無神的眼睛看著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在整理思緒,很久她才說:“那天晚上阿健要殺承宗,聽說你跟他在一起?”

“是的。”

“程健是我侄子,為他姑父工作了十多年,最後什麽都沒得到,他心裏是不甘心的。”

望舒沒有答話,她靜靜地坐著,看著許母蒼老的臉,想到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當她殺了自己的情敵,踏在血泊裏讓親生兒子頂罪的時候,眼前這個女人的冷酷與狠毒來。

虎毒尚不食兒,眼前女子連動物都不如麽?

“承宗已經有幾個月不曾來看過我了。”許母看著麵前的葉望舒,突然說。

望舒不知道她想讓自己說什麽,隻能微微點頭,沒有做聲。

“他——他剛出獄的時候,沒有這麽絕情的。他小時候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從會說話起,就跟我最親,剛會說話先叫的媽媽,爸爸這兩個字,一直等到他三歲了,才叫得清楚……”

“承宗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望舒點頭答,能在十六歲頂下殺人罪名,就算是為了最親的母親,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而且這些年過去了,其間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也不曾跟任何人揭示當年的真相,做事不管對也好,錯也好,能有始有終,實屬難得。

隻是這樣絕情的母親,怎會養出許承宗那樣的孩子來?

許母看了一眼望舒,她剛剛看起來無神蒼老的眼睛,這時候竟然帶著一股懾人的精明和品度,把望舒看得心裏一凜,暗道這個女人果然恐怖,彌留之人了,尚有這樣的眼神,簡直不敢想象她健康時的手段與心計。

“我找你來,是想——是想你能不能……”許母說這話的時候,明顯不太習慣,她幾次語塞,最後消瘦的臉一陣黯然,剛剛眼睛裏的精明厲害消失了,隻餘下空洞一片,無力地道:“你如果能幫我把承宗勸來看看我,我會十分感激。”

望舒驚訝地看著她,這個要求實在太出乎她意料了,她想了良久,隻能拒絕道:“承宗不來看你,自有他的理由,這件事我恐怕幫不上忙。”

“他不過是一時想不開,如果你肯勸勸他,他會聽你的。”許母看著她道。

“你為什麽這麽說?”望舒更加奇怪。

許母目光在望舒身上掃視了一會兒,把她身上樸素的黑色夾克和黑色牛仔褲看在眼裏,最後目光落在她清湯掛麵毫無修飾的臉上,眼睛裏有一絲了然地微微點頭,“當初我也不相信他竟然跟你在一起,承宗長得好,從小就有無數女孩子喜歡他,我一直以為他會像他父親一樣,喜歡嫵媚的小女人,現在看來,他比他父親好些。承宗喜歡你,你的話,他會聽的。”

望舒聽了,忙搖頭道:“你誤會了,他跟我……”

“姑娘,我什麽都沒誤會,承宗是我兒子,我對他非常了解。你的話,比別人有效。”

望舒聽她這麽堅持,有些為難地想了片刻,後來下定決心地搖頭堅拒道:“我不能答應你,至於不答應的理由,我想你自己心裏也明白,我覺得承宗不來看你,也不是他的錯。”

許母聽了望舒的話,眼睛微微睜大,驚詫地盯著望舒的臉,整個人都處在極度的震驚中。

“你放心,不是承宗跟我說的,他太在乎你,寧可自己頂著一輩子失去自由的委屈,也不肯對任何人說出當年的真相,是那天晚上程健說出來的。我是個外人,不便插口你們母子的事情,但既然你讓我去勸承宗,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你當年既然讓親生兒子頂了罪,也就失去了他,這時候任何人都幫不了你!”

許母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望舒的臉,很久之後,她輕輕閉上眼睛,本就瘦得脫形的人陷在枕頭裏,好半時沒有力氣說話。

望舒看她的樣子,心中有點懊悔剛才自己把話說急了,她走上前急道:“你要我叫醫生麽?”

許母乏力地輕搖了一下頭,她似乎失去了體內支撐的最後一點精神,茫然地看著虛空啞聲道:“我活不了幾天了。”

望舒心中不安地看著眼前的病人,不知道如何辦才好。

“我隻是想他來,聽他親口說一句原諒我,我不想帶著兒子對我的怨恨進棺材,唉,他出來這麽久,不管我如何道歉,他從未說過一句原諒我。年前他受傷,我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他之後,他就再也不肯跟我講話了。”許母臉上的淒然,連望舒這樣心中對她不齒的人看了都難過,聽她幾乎是哽咽著歎道:“我知道他是在懲罰我,懲罰我不配做一個母親,除了錢,我對他來講什麽都不是。唉,我的兒子,那麽好的兒子,誰能想到臨死前,竟然想見一麵都見不到!”

病房裏寂靜了好久,除了一個將死的罪人沉重的呼吸聲,什麽都沒有。

“我的兒子,從來都不曾在乎過財產權勢,他變成今天這樣,不過是因為恨我和他父親罷了。”許母低低地,不像在跟望舒說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恨你和他父親?”望舒問了一句。

“是啊,他恨我,但最恨的是他父親。”說道許世軒,許母的臉上出現一抹細微的異樣,似乎是花季的少女看見心中喜悅的戀人那樣的羞澀,隻不過她臉色黃瘦,那抹異樣也帶了一點病態,“世軒一生最愛的是錢,他娶我是為了我的錢,有了足夠的錢之後,一刻不曾猶豫地在外麵找了一個他喜歡的女人。現在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們倆一生機關算盡,為了自己甚至不惜把親生骨肉送去喂狼,其實到頭來所有的苦心經營還是承宗的——這就是承宗要給我們倆的懲罰,他得到了他該得的,在那之前,他心裏早已不把我當成他母親了。”

望舒聽了許母聲音裏的愧悔,想到昨天晚上在許承宗辦公室裏,看見許承宗眼睛裏深深的痛苦,眼前的女人害人害己,臨死前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怪得了誰呢。

許母看著望舒,眼睛在她柔和的五官上盯了良久,才歎息地道:“我雖然得不到他的原諒,但看見他能找到一個太太,以後不是孤單一個人,死了也是開心的——唉,我這個人一生看中門當戶對,若是以往看見你跟承宗在一起,我是不會輕易饒了你的,這時候臨死了,也不得不看開了。”

望舒聽了她的話,忙搖頭道:“你誤會了,我跟承宗不會結婚的。”

許母聽了,眼睛露出奇怪的神色道:“不結婚?他出來兩年了,隻有你一個女朋友……”

“我也不是他女朋友。”望舒微微笑著說,笑容裏卻沒有一點喜悅,全是無奈和無法可施,“承宗他這一輩子都不會結婚的。”

許母哦了一聲,整個人愣了,看著望舒,微微咳嗽了一聲,自己用力向上坐起,把望舒的臉色看在眼裏,點頭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很久都沒有人說話,病房裏兩個女子,此刻心裏想的都是一個男子。

“我這一生從未後悔過任何事,隻除了當年害了承宗。”許母喃喃著。

望舒看著許母的眼睛,看見裏麵真實的悔意,暗想眼前女子當年或許隻是一時害怕,一步錯步步錯,追悔莫及才害了兒子半生,她這麽想著,對眼前的女子不若先前一般嫌惡了。

許母見了望舒神色,她多活了幾十年的人,立即察覺出這年輕女孩的心思,她淡淡搖頭,沙啞的聲音裏隱隱地帶著一絲無可奈何:“我說的後悔,不是讓承宗頂罪,而是後悔當年不得不那樣做。其實就算現在時光重來一次,我再重新處在當年那個情境下,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你說什麽?”望舒被她的話嚇了一跳,退了一步,瞪著眼前的蒼老婦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許母像是沒有聽見她話語中的怒氣,隔了一會啞著嗓子慢慢地回憶道:“我愛承宗的父親,從第一眼看見他,就立誌要嫁給他。我知道他野心勃勃,而我為了得到他,願意做任何事讓他心中所想的成為現實。他向我求婚那天,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個日子,有了世軒,才知道我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而在那之後,我也從不曾像答應嫁給他的時候一般幸福,因為婚後世軒很少跟我在一起,他總是很忙。”

說道這裏,許母似乎有些累了,口氣頓了頓。望舒聽著她沉重的喘息,從那灰敗的臉上一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興奮,一點執拗和一絲瘋狂。

“世軒不想看見我,我知道他每次看見我,都會想起他賣了自己換來的財富,他是個十分驕傲的男人,因此越加不喜歡我。所以我總是去找他,我瘋狂地離不開他,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願意做任何事讓他看我一眼。可惜他生意成功了,不再需要我的錢,也就不在乎我這個人了,整整十六年,我離他越來越遠,直到他養了情婦。”許母說道這裏,聲音更為嘶啞,眼睛裏的光更亮了,似乎想到了當年初見丈夫那個風情萬種的情婦時候的樣子,“他養了這女子好幾年,我真傻,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後來有一天下著大雨,大門開了,那女人挺著隆起的肚子進來,我——”

許母聲音停了,開始劇烈地喘息,風中的燭火一般,隨時要接不上來氣,很久氣若遊絲地輕聲續道:“當時阿健跟承宗在餐室裏,承宗要給我畫畫,他從小就喜歡畫人物,說要畫我圍上圍裙給他煮飯的樣子——我這輩子都沒有進過廚房,我的兒子可能盼著那樣良母型的媽媽吧。我本來心裏很煩,不想答應,可承宗一再要求,我就同意了。就在那時候那女人走了進來,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完全不知道,我隻記得我找回理智時,屋子裏已經到處都是血,那張迷住了世軒的臉被我捅成了爛柿子,而我自己的手裏握著刀。”

望舒的手不自覺地捂住嘴,腦海中想到當初許承宗在自己鄉下的家養傷,發燒時所說的“別紮了,別紮了”,他聲音裏的恐懼如在耳邊,難道眼前的女人冷靜的外表下,竟然是個瘋子麽?

“我那時候隻感到痛快,太痛快了,這就是不要臉又囂張的女人的下場!我那時候沒想過讓承宗頂罪,他是我兒子,我怎麽可能起心害他?是阿健提醒了我,我才醒悟道,如果我進了牢,以後世軒再找別的女人,我怎麽辦?關在牢裏,如何能守住世軒?我一定不能坐牢,我一定不能讓世軒找別的女人!所以我跟承宗說讓他替我擔下來,承宗被嚇得呆了,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聽到我會被判死刑,會被槍斃,他才哭了出來,我的兒子啊,這輩子我就看他哭了這麽一次,甚至後來硬生生被我在背上劃了一刀,他也沒有再哭過。”

望舒啊了一聲,許承宗背上那道深深的刀痕,竟然是他母親劃的麽?

“你紮了自己親生兒子一刀?”

許母點頭,深深喘了口氣,無限懊悔地說:“阿健說,那個位置承宗自己劃不到,到時候跟警察說這個女人持刀上門行凶,承宗是被迫自衛殺人,罪名會輕一些。”

“你瘋了!”望舒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不敢相信那個晚上許承宗竟然經曆了這樣瘋狂的事,不敢相信天下間還有這樣的母親!

許母聽了,轉過頭看著望舒,眼睛在她臉上打量了一會兒,良久說:“我從見到世軒那天起,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想我是瘋了吧,愛了幾十年卻結了個孽果,不但害了承宗一生,也害了自己和世軒。”

“我該走了。”望舒不想跟這個女人多呆一分鍾,起身欲行。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你聽完了再走,行麽?”許母淡淡地道。

望舒站在原地,看著她,不想跟她說話,等她說完這句話就立即離開。

“我愛世軒愛到發瘋,可我也愛我的兒子。”許母看著望舒道:“承宗一直以為我為了世軒,而從未在乎過他,你先前說我瘋了,我想我是吧,愛得沒了自己,可不是瘋了麽。”她頓了一頓,嘴角微微下垂,似乎接下來的話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口,她用力咽了一口才能續道:“我三年前發現自己得了癌症,知道我活不久了,我不想死後,我的兒子仍然在監獄裏度過餘生,所以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在臨死前把我的兒子弄出監獄!世軒恨我,更恨承宗,隻要他不讓承宗出來,承宗就隻能爛在監獄裏。我無法可想,整整半年,無論我怎麽求,世軒都不肯讓我的兒子出獄,所以我隻好——我隻好讓世軒死!”

望舒心跳漏了一拍,腿有些軟,屋子裏的東西有些旋轉,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個殺人凶手,第一次為了自己,第二次是為了兒子,兩次我都不曾後悔。我殺世軒前,仔細地想過,如果我死在世軒前頭,我的兒子就算將來出獄了,也會一無所有,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又有案底,將何以為生?我反正要死的人了,能給我兒子一條生路,我願意做任何事。”

望舒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站在地上,看著眼前彌留之際的女子,很久她搖搖頭,再也不想聽她說任何話,快步走了出去。

她沒有看坐在病房外間沙發上的王東,一直跑出醫院大門,到了外麵用力喘息幾口新鮮空氣,肩膀控製不住地顫抖。一個人不停地用手捂著臉,盡量不去想剛才所聽到的所有駭人的話。

可許母沙啞虛弱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回想在腦海裏,望舒想到她說許世軒這個名字時,眼睛裏近乎瘋狂的閃亮,身上就有些涼。

愛一個人愛到不惜毀了他,還能算是愛麽?

她向外麵走,有些涼意的街道上,她孤獨的影子看上去十分脆弱。就這樣走著,甚至路過公車站點,她也沒有停步,她需要靜一靜,需要時間慢慢地消化剛才聽到的那些聳人聽聞的家庭秘辛。

她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難道隻是為了不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麽?

承宗出獄兩年了,她連自己的兒子尚且沒有告知,為什麽單單選擇了我來說出這些秘密?

她難道神智不清了麽?

望舒雙手交互抱著自己的胸,有些冷似地,她一邊走著,一邊滿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家醫院,從來沒有見過許母這個人,也就從來不會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瘋狂存在!

我僅僅是聽了她的故事,就如此難受,可想而知當年不足十六歲的承宗對著滿手鮮血的母親,聽到自己要頂罪時的震驚與恐懼,望舒心裏難過地想著這些,不由得憶起當初在自己家的山下,他滿臉迷茫著問自己“什麽是愛?”

是啊,什麽是愛,對許承宗來講,愛就是一個瘋狂的母親和冷酷的父親互相算計傷害彼此,順便害了周圍所有的人罷了。

她眼睛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有些癢痛,伸手擦的時候,看見了自己手背上的眼淚,她邊走邊擦著淚,淚卻越湧越多,她開始抽泣,索性扶著路邊的鐵柵欄哭個痛快。她平生從未試過為別人這樣傷心,從無比艱難勞累的生活裏她學會了更愛自己,為了讓自己足夠堅強,為了支撐一個家,為了給自己一個好的未來,她總是把自己想得無比重要,而很少,甚至從未為許承宗著想過。她想著他給自己畫的那些畫,想著他說“沒了你,一輩子都要打光棍”,想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求自己跟他在一起,而她從未答應過他……

她擦了眼淚,伸手去摸挎包裏的手機,撥許承宗號碼的時候,手指十分用力,帶著最執拗的衝動聽著那邊的鈴響,沒有人接聽,她一遍又一遍地撥著號,他的聲音始終沒有響起。

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十分了,他前天不是說好了,跟自己八點半電話聯係,帶自己去一個地方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