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的天使?

我可以解釋別人的愛情,卻在自己的問題裏淪陷。

如果你是我的天使,為何總不讓我看見你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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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後來終於明白所謂的“不是你的天使”這句話的背後,有多麽悲哀時,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所以我不能感受到慧喬對怪獸說這句話時,怪獸有多難過。

從台北回來之後,過不了幾天,怪獸又跑到研究室來找我,那時我剛剛挨完教授的罵,因為上次我放教授鴿子的事情,他老人家還耿耿於懷,不過因為他被派到日本去參加講習,所以沒太多時間責備我。

可是教授畢竟是教授,他罵完之後還是安慰我一番,就在他要進電梯之前,還按著電梯暫停鈕,對我說:“這人生哪!不要計較太多,<三國演義》開頭就告訴過你了,人生沒啥好計較的,因為‘是非成敗轉頭空’,你一回頭看看,還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哪!”

恭敬地送教授進電梯,看他下樓之後,我轉身要進研究室時,安全梯那邊傳來腳步聲,怪獸喘籲籲地說:“你們文學院真是麻煩,一部爛電梯怎麽等都等不到,真受不了。”

問他來找我有何貴幹,怪獸歎了一口氣,搭著我的肩膀,走進了研究室。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這個人哪裏有問題?”怪獸很誠懇地問我:“用你身為中文人,細膩而敏銳的眼光看我,然後告訴我,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對?”

事情是這樣的,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的怪獸,有很好的身材、健壯的肌肉,個人以為他長相也不差,至少是個有本錢的男孩子,不過不曉得為什麽,這類人的女性朋友雖然多,可是卻沒有一個真正成為他的女朋友。而反觀我這種型的,身高不過才一百七十五,長相也呆呆的,唯一比較像樣的可能隻有頭發長了一點,不過那不是我搞頹廢,事實上是我懶得去剪頭發,我這種型的這幾年來居然收到過四十幾個女孩的告白,這真是見鬼了。

怪獸跟我同居以來,我就常常聽他談起很多女孩的事情,慧喬是他唯一一個鼓起勇氣去追求的。

“我大老遠去彰化找她,帶她到處去,看夜景、吃巧克力火鍋,一起去唱歌、散步,可是……我跟她告白之後居然是這種結果。”

“你不是沒跟她告白過,怎麽到現在還在為這種事情煩惱?”我很納悶,還記得上次我跟阿潘在巧巧來台中那天,就是到彰化去幫怪獸助陣的,那時候他就已經失敗過一次了。

“因為我昨晚又去找她。”他很黯然地說。

怪獸說,昨晚他去找慧喬,把很多曾有過的感覺說出來,一些努力付出,想讓對方感覺到的,而最後卻石沉大海之後的失落感覺。

“你認為說了會有幫助嗎?”其實我很懷疑這一點,因為換個角色,其實就像素卿對我一樣,今天無論她如何為我付出,其實我都不可能給予相對等的愛情,若有差別,我想是我不會接受素卿給我的那些物質上的付出,而慧喬卻接受了怪獸的殷勤。

“沒有幫助,因為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表,我剛剛說完,她就跟我說她要去上課,然後就走了。”

“她態度怎樣?”

“很客氣,客氣到我無法想像我曾經牽著她的手過馬路。”怪獸懊惱地說。

今天下午的研究室,有慵懶的陽光斜射,聽著怪獸訴說他與慧喬的事情,我則不斷拿自己跟素卿來做比較。電腦光碟機裏播放著輕柔的鋼琴演奏音樂,讓充滿古書味道的鬥室中,另外彌漫著繞指難斷的兒女情長。

“唉,你在發呆喔?”本來一直在說話的怪獸忽然停下來,他拍了一下我的臉。

“這樣說吧,其實我想到了我跟素卿之間的事情。”我端正了一下坐姿,點了一根香煙。“許多原因或理由,我不想去揣測,因為我不是慧喬,對她的了解極為有限,所以我的揣測對她來說不公平,而你了解慧喬嗎?如果不夠了解,你又怎麽確定。你想表達給她的感情,她能確實收到呢?即使她收到了,她是否就能夠接受呢?”我向怪獸說著,其實也等於是自己在心裏對素卿說著。

“兩個人在一起,可是一起做很多事情,包括散步或看夜景,當然也可以去台北逛動物園,或者在台中去逛一中街,但是這代表兩個人就得因此而生出感情嗎?”我搖頭說道:“不,感情需要的是一個觸發點,兩個人在一起做了這麽多事情,其中一個,比如你,比如素卿,努力想讓對方明白自己心意,希望借由這些一起完成的事情,可以讓對方感受到愛情,或者找到一個可以觸發出愛情的點來,但是另外一個,也就是我,是慧喬,我們在這當中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點,所以到最後,就隻能以悲劇收場。”

“所以你的結論是?”怪獸像個大孩子一般,很認真地注視著我。

“即使你是天使,可是她卻不是上天安排來,讓你守護的那個人。”

這是我給怪獸的結論,想要讓他寬慰一點。畢竟有些時候,我們把這種遺憾推給上帝,可以減輕一些自身的壓力。本來我打算把這個結論,找機會去對素卿說明的,可是看到怪獸的反應之後,我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天晚上怪獸像個瘋子一樣,一個人穿著球衣,在荒涼的重劃區裏麵不斷跑步著,一邊跑,一邊喝啤酒,我跟我老弟兩個人騎著機車在後麵跟著他,順便幫他撿喝完的啤酒罐,他每喝完一罐,我們就撿起一個他捏扁的罐子,然後遞給他一罐新的。

雖然素卿從沒有在清醒的狀態下對我說明她愛我的心情,但是我想我可以從怪獸身上,看見素卿的難過。

“閣下最好自己小心一點,你看堅強的小獸獸都會這樣發瘋了,那個素卿可能會傷心到跑去關渡橋跳河喔。”阿聰坐在我後麵,很擔心地說著。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抬頭,看見重劃區因為過度照明的緣故,所以根本沒有星星的夜空。

天使守護著其實不應該被她守護的那個人,這是天使的悲哀,而假如天使自以為可以守護一個人,同時那個人也願意被地守護,但是天使到了最後,卻因為發現自己連翅膀都沒有,而不得不放棄的時候,那麽這是天使的悲哀,更也是那個願意被把守護的人的悲哀。

沒有翅膀的天使,叫作巧巧,擁有沒有翅膀的天使的那個人,是我,康定遙。

如果天使沒有了翅膀,那還算不算是天使?算,因為我感覺得到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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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期待著,六月十六日那天的到來,因為那是巧巧的生日。

怪獸還在跟慧喬藕斷絲連著,他始終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而我們也不再勸他,因為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那是沒有辦法用理智去控製的。阿潘就說了:“如果每個人的愛情都可以用理智來控製的話,媽了個西瓜,我們這些寫愛情故事的還要不要混哪?”

是的,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怪獸幾乎每天都在喝啤酒,我擔心他會把六塊腹肌喝成一團啤酒肚,我老弟阿聰則擔心怪獸總有一天會酒精中毒。

一直喝到有一天,怪獸終於發現自己已經喝完所有生活費的時候,他把我們叫到客廳,放下了陳升的唱片,聽著“思念人之屋”,在很優雅的旋律聲中,說了一段話。

“我想我開始了解了。”

“了解什麽?”阿潘問。

“我最近常常在想前幾天老頭對我說的話,嗯,或許我不該用自己的想法去衡量慧喬的想法,對吧?”他說著,眼睛看向我,在得到我欣慰的眼光之後,他又說:“我以為我可以是她的天使,可是她卻不是那個老天爺安排來讓我守護的人,這叫作緣分,我跟她就是沒有緣分,對吧?”說著他又看看阿潘,阿潘同樣給他鼓舞的眼神。

“所以我決定要換個角度來想。”

“想哈?閣下到底想說什麽哪?”阿聰不耐煩了。

“我決定把我天使的翅膀用力展開,我要飛得很高很高。”

問他飛很高很高要幹嘛,怪獸說:“這樣我就可以看見很多美女,我就可以從這些美女裏麵,去找出那個真正值得讓我守護的人了!”

結果那天晚上,阿聰、阿潘就帶著怪獸一起到PuB去了。怪獸說是要慶祝他走出失戀的傷痛,阿聰則是說要帶他去美女聚集最多的地方,阿潘最老實,他說他是為了自己而去的。

我孤零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心裏胡思亂想著。

投入的感情愈深厚,受創後會愈無可自拔,怎麽可能這麽簡單說遺忘就遺忘呢?不過我不是怪獸,我當然不會了解他療傷的過程裏,內心是如何思考的,隻是我知道,即使他今天已經可以開心地跟著那兩個色胚出去玩,他的深心裏必定還會有所感傷的。

至於拒絕怪獸的那女孩,她會有什麽樣的感受呢?慧喬有拒絕怪獸的勇氣,可以對怪獸這樣明白地表達出自己,而我跟素卿呢?我不禁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懦弱了?

“沒有愛又會怎樣,誰都要孤獨收場,我最後一次站在你的身旁,藏起天使的翅膀……

“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

哼起伍佰寫的這首“我不是天使”,忽然發覺,原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唱這首歌,因為到了最後,竟然誰都不是誰的天使。

瑩瑩對阿潘,怪獸對慧喬,素卿對我,甚至還有巧巧對詠翔。唯一的例外是我老弟阿聰,他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去守護誰,也不會想要誰來守護他,所以搞到最後,原來最多情的人最平安?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那麽巧巧呢?我之於巧巧又如何?望著牆上的日曆,今天是六月十二日,距離她的生日還有四天時間,我答應過要去台北幫她過生日的。

這次會見得到麵嗎?下午阿潘跑來告訴我,說他認為我跟巧巧之間的過程,很有幾米“向左走,向右走”的感覺,兩個人離得很近,可是卻老是碰不到麵。

“既不是好事情,卻也不是壞事情,充滿的隻有淡淡的哀愁而已。”

“哀愁個屁,你知不知道我跑這幾趟台北,花了多少銀子?”這是我的回答。

幾米的書中,男女主角住在同一層公寓,他們可省錢多了,我跟巧巧相隔兩百多公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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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在期末考,所以最近很忙。”電話那頭,巧巧說著,聲音聽起來非常疲憊。

我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將就著聽起了怪獸下午放的,陳升的專輯,然後撥了一通電話給巧巧。

“好好保重哪!你還有四天就過生日,到時候不要瘦得不成人形。”

“哎唷,能有那麽容易瘦了就好,這不是楊貴妃的年代,我也不想老是感覺自己身上多了那幾斤肉呀!”巧巧笑著說。

有種很清新的感覺,我悠靜地躺在沙發上,聽著巧巧說起了考試的事情。

“詩人,我問你喔,詩有哪幾種作法?我們又要考申論了。”

“參考《詩經》的說法,有賦、比、興三種。”我給了一個方向。

“嗯嗯,我記下來,再問你,唐朝後來的苦吟派詩人,為什麽要執著在詞匯上麵下工夫,寫那種很難念的詩句?”

“因為意境跟感覺都被盛唐的李白他們寫光了,所以這些人隻好寫怪句子。”

“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你有更好的答案,我就改昕你的那一套。”

然後我又聽見她喃喃重複著我說過的話,想來是在抄寫。

“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

“你知不知道素卿喜歡你?”

我差點把咖啡噴出來,因為巧巧接著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活在一個很倒楣的時代,找不到人來陪你生個小孩,我覺得素卿很合適喔!”

這是怎麽一回事?巧巧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麽?上次台北網聚,素卿吻我的事情,難道巧巧知道了?是素卿自己說的嗎?她果然沒有真的醉到把一切都忘光嗎?這些問題我不敢問,而且也不曉得該怎麽問。

“你是不是念書念到頭暈了?”我問。

“難道你沒有感覺嗎?我都感覺得出來,難道你會沒有感覺?”

“你是說……你隻是這樣感覺?”我膽顫地問。

“當然呀,素卿怎麽可能會自己說出來嘛,我是她的好朋友,看她每天不自覺跟我說起你的事情,我就知道她喜歡你。”

“所以呢?”

這是什麽情形哪?我覺得關係真是亂到可以了,巧巧笑了一下,她說:“我他是好朋友友,她喜歡的是我喜歡的人,事情就是這麽簡單而已。但是,阿遙,我問你,你喜歡誰呢?你選擇誰來當你的天使呢?”

“如果不是站在一個候選人的立場,你會建議我選誰?”我問。

腦海中浮現了西門町雨濕了的磚,我跟素卿坐在便利商店外麵的小鐵椅上,曾有過的對話。愛情不能轉手,不能拱手讓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不自私,這是我的經驗。因為我不想列意阻止詠翔去接近巧巧,但是卻難免還是會希望巧巧不要接受詠翔。

現在換作巧巧跟素卿來讓我選擇時,我沒有直接說出答案,因為我猜想巧巧也會是跟我一樣的心情,所以我們的答案其實是相同的。

可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大三的邏輯課,隻有六十一分低空過關,因為我邏輯推理與辨證的能力奇差,A事件與B事件我常常以為表相與條件相同,就認為答案也會相同。

電話中,巧巧聲音很輕柔,她說:“愛情如果可以說選擇就選擇,那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們都不是理智的人,所以我們喜歡了沒見過麵,而且陌生的彼此,素卿則因為相處與認識,喜歡了本來應該隻能當好朋友的你,我知道這讓你很為難。”

我本來想插口說,不,其實我很確定我喜歡誰,所以一點都不會為難,然而巧巧接下來的話,卻讓我瞠目結舌。

“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誰呢?我不會選擇一個我陌生,而且沒見過麵的女孩,因為這個女孩一考完期末考,就要趕回桃園老家去收拾行李,她那對嚴格控管小孩的父母,已經幫女兒辦好手續,準備出國遊學了。”

“遊學?”我不懂這跟遊學有什麽關係,巧巧還沒完成她在台灣的大學教育,因此即使是遊學,頂多一個暑假之後就會回來,幹嘛扯到這匕頭去?

“嗯,我爸在洛杉磯工作了很多年,早就希望我們可以過去那邊,我告訴過你,我家人都不喜歡台灣的環境,尤其是我媽,一直想要移民出去。”

“所以?”

“所以這個暑假,我爸媽安排了我去美國遊學,我妹也會一起去玩,如果我們都不排斥當地的生活,我爸就會馬上申請移民。”

我聽得傻在當下,咖啡杯因為沒有拿好,半杯咖啡倒在腳上都沒有發覺。

“因為我不確定能不能回來,所以,如果我是你,我會給你一個跟你想像的可能不一樣的答案……”她說:“我會希望你選擇素卿。”

愛情不能做選擇,一如我們無法選擇誰是誰的天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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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有許多不能承受的苦痛,無可言喻,不能排遣,甚至永遠掙脫不了,我們常以為自己可以達觀,但其實隻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上帝造人時,他畢竟沒有賦予我們完整的生命。每個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殘缺,差別在於,有的人外顯於軀體,有的人內藏於心理,不完整的生命,我不曉得應該怎樣付出完整的愛情。

當你第一次感覺到我的反覆時,我便想到了關於人的殘缺的問題。

如果可以,我想站在你的麵前,給你看到最其實的我,誰願意靠著一條傳輸線來傳達思念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坐在逢甲麥當勞的時候,旁邊有你指點給我看,告訴我你生活中的那世界,關於你的點點滴滴。

如果可以有這些可以,我想我會是快樂的,但我可以嗎?不,我不可以,所以我並不快樂。當一隻籠子裏的囚鳥,我失去的是自由,也是靈魂。

所以最後我們始終見不著麵,因為我終於還是提不起勇氣來。

唯一一次鼓起勇氣的,是你來台北的那個陰天,你在誠品,我在金石堂,我們相距的直線距離,我猜想隻有如左耳到右耳般的相近,可是兩耳永遠沒有見麵的機會,所以我在到達誠品之前卻步了。是,我承認是我膽小,我卻步了,抱歉我沒有跟你說,現在說了,還來得及嗎?

那一天,素卿要我無論如何見你一麵,她怕你最後會因為始終沒有見麵,而決定放棄這段愛情。但是我被推著到了誠品附近時,最後還是決定放棄了。

關於詠翔的事情,你認為我還需要說明什麽嗎?其實,他是個很好的男孩,不過他不是我的天使,因為他不懂我的夢想,當然也不懂我的愛情,看不到我的殘缺的部分,又怎麽能夠算是了解我呢?我跟他之間,與我跟你之間,其實是一樣的,唯一一個差別,隻在於我喜歡的人是你,如此而已。

六月十日,我的生日,你可能會來嗎?我現在無法跟你確定這一天的行程,因為當天早上考完試,晚上就要回家,我媽要來接我,而中間這段時間,我必須整理所有我在學校宿舍的東西,因此也不確定道有沒有時間跟你見麵。

出國的證件早就辦好了,早在我認識你之前就辦好了,會拖到現在,隻是因為我的不想離開,而不想離開的理由,是因為我認識了你。

這時間你睡了嗎?我知道你喜歡喝咖啡,我承諾過為你泡一杯咖啡,這杯咖啡之約,在“提拉米蘇的眼淚”結束之後,是否也就此消失了呢?

我不想失約,不想虧欠任何人,有時候我常常覺得,老天爺欠我們的已經太多,人與人之間,不應該再有任何互相虧欠。所以我不喜歡欠誰,尤其對你。

世界雖然不過一個尖端的大小,人與人卻有永遠切割不斷的距離。

我畏懼著思念你的感覺,畏懼著你接近我時的每一刻。

畏懼著當我們終於觸碰彼此指尖時,你會讓我轉身,發現自己的背上,沒、有、翅、膀。

沒有翅膀的天使,還能算是天使嗎,阿遙?我沒有辦法給自己答案,你能夠給我答案嗎?

巧巧

這封信裏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地方,我當然知道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殘缺的存在,但是這跟我們見不了麵有什麽關聯呢?我也有殘缺呀,我這個人很孤僻,很會耍冷,很喜歡偷懶,很會公器私用,就像現在這樣,在開著大冷氣的研究室,一個人在這裏收自己的電子郵件,我有種種的殘缺,但是我還是很想見到巧巧,給她我還算健全的愛情。

我不懂巧巧在壓抑什麽,照片裏的她,雖然不是絕世美女,但是也肯定不是恐龍,那麽她到底為什麽會提不起勇氣見我呢?

其實我早已經不再介意詠翔的事情了,自從隱藏板“提拉米蘇的眼淚”關閉之後,巧巧已經鮮少上線了,而詠翔也已經結束考試,準備見習去了,這些過去的風風雨雨,早已被更近期的問題所取代,現在我煩惱的,是素卿的事情,但是偏偏巧巧在信上又完全沒提到這件事。

收到信的時間是六月十四日,很炎熱的下午,我假裝自己埋首案牘,但是其實我隻是在享受研究室的免費冷氣罷了。打開了電腦,泡了一杯教授的老人茶,我在信箱裏收到這封信件。

看完了信,非但沒有理清一些我心裏長期的疑點,反而更加深我滿腹疑書。

曾幾何時,我已經習慣了過簡單的生活,討厭緊複的辨證問題,更討厭反覆暖昧的關係,通常我遇到這種狀況時,都會選擇很幹脆地回避開,但是哪裏知道,當這種狀況發生在我的愛情上麵時,我不但沒有逃開,卻反而愈陷愈深。

站在窗口,吹著冷氣,我看著校園裏的學生,手上的烏龍茶一口都喝不下去,隻能如此茫然,而且愁煩。

“如果這時候你說你在思考,我會覺得非常有詩意,但如果這時候我問你說你在做什麽,你竟然回答說我在思春……”很奇怪,我竟然在喃喃自語,自問自答。

但是更奇怪的,是我背後有個女孩回答了:“那我會跟你說,康定遙,你完蛋了。”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她雖然不是我的天使,但是她陪我去過很多地方,經常跟我見麵,我們甚至曾經一起去好樂迪唱過歌,也曾經在淡水河還吃過烤香腸,她是我活了二十幾年以來,唯一一個第一次跟我接吻時,采取主動的女孩。

“幹嘛?很意外嗎?”

依舊是很清爽的洋裝,依舊是很整齊的頭發,不同的是她今天沒戴那副醜得要命的粉紅色膠框眼鏡。

素卿對我說:“我又被拉來當陪客了,喂,停止你思春的行為,帶我去逛逢甲吧!”

我承認我有殘缺,因為我執迷不悟,執迷不悟地想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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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踏進研究室的素卿,第一件事情是把冷氣溫度調到二十二度的低溫。

“台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差點融化在公車上。”她說著,遞給我一杯冰的百香冰沙,我才喝了一口,素卿又問我:“你怎麽回事,臉色好蒼白喔?”

我說我上個禮拜發燒,被送進了醫院,吃藥吃到現在,鼻涕還是流個不停。

“為什麽?好端端的,在這種六月天重感冒?”她很訝異。

把上次我去台北找巧巧,在新光三越前淋了一場雨的事情說出來,素卿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即把我手上的百香冰沙搶回去,然後把冷氣又調回原來的二十五度。

“用不著這麽誇張吧?”我哭笑不得。

陪著她,我們走到逢甲外麵的咖啡店,我隻點了一杯冰的黑咖啡。

“不喝提拉米蘇?”她問我。

苦笑著搖搖頭,我說那是一種我不敢喝的咖啡,因為太甜了。

“甜得像愛情一樣,最甜蜜的愛情往往在瞬間走味,提拉米蘇也是,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變成很膩的味道,我受不了,以前我愛喝,因為我不懂,後來慢慢了解這種咖啡難做的地方,又發現不是每家咖啡店都做得出來,所以就幹脆放棄了。”我端起我的黑咖啡,對素卿說:“最原始的反而最真實。”

店內放起了很靈巧輕快的鋼琴演奏曲,我閉著眼睛,用手輕輕在桌麵上打拍子。那種感覺像極了正在輝煌的歐式大廳裏翩然起舞的滋味。

“你不問我今天來幹嘛嗎?”等我終於聽完了這首歌,素卿才開口。

“你總會說的,不是嗎?”我笑著。

在這段我為巧巧神傷,怪獸也為慧喬心碎的日子裏,半調子作家的阿潘,原來也遭遇了不少事情。

“瑩瑩?”我問。

“嗯。”

素卿慢慢放下了咖啡杯,告訴我一些事情。

當年那個小阿潘,在舉家搬來台中之前,曾與小瑩瑩道別,臨別之際,小瑩瑩送給小阿潘一條親手串製的幸運帶。

“難道是阿潘房間台燈上那條?”

我見過阿潘房間的小台燈上麵,係了一條早已老舊的幸運帶,以前我曾問過阿潘,幹嘛留著那樣老舊的東西而不丟棄,阿潘說,那是很珍貴的回憶,所以不舍得丟。

而素卿說,她們第一次來台中時,瑩瑩就看見了阿潘台燈上的那條幸運帶。

“第一次來台中?”我有點想不起來。

“就是你被怪獸一球打得流鼻血那次啦!”

喔喔,這種事情就忘了吧。

有時候愛情像是病毒,它可以有很長的潛伏期,而且非得等到人的免疫力最弱的時候才一舉爆發出來。

瑩瑩當然喜歡阿潘,從當年送幸運帶開始就喜歡著了,過了很多年,時間已經走到她都覺得自己可以忘記這個人的時候,卻因為一次偶然相聚,偶然發現阿潘還保留著那條幸運帶,終於不可遏製地並發種種症狀。

“拜托,阿潘收藏的古董很多,隨便哪個女孩送他的東西他都會收著呀!”我很嫌惡地說:“這兩年來我看他收了不少禮物,有手鏈、相片、打火機,他每一樣那留著,隻是都收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我還記得,阿潘有一個還在念高中的女讀者,因為知道阿潘喜歡麵包超人,還特地寄了一條麵包超人圖案的四角內褲來給他。

“搞不好阿潘現在還穿著那件內褲咧!”

素卿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笑完之後,又很正經地說:“有些時候,你以為很不值得在意的小事情,卻可能觸發出另一個人無法避免的聯想,甚至是愛情,不是嗎?”

搖搖頭,我歎了口氣,說這段愛情是沒有結果的。

“我問過阿潘,關於他對瑩瑩的感覺,甚至也鼓吹他跟瑩瑩交往,可是你知道他怎麽回答嗎?”我試著要替阿潘說幾句話。

“我知道,阿潘說老朋友當太久,所以已經沒有愛情的感覺了。”

非常吃驚,我問素卿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阿潘在電話中這樣回答瑩瑩的時候,我就站在瑩瑩旁邊。”

瑩瑩終於對阿潘告白了,什麽時候我不曉得,但那卻是我猜想得到的結果。

“當了那麽多年的老朋友,我不曉得怎樣跟她做情人。”阿潘曾對我說過這句話還言猶在耳,而誰知道事實現在已經發生,這句話他終於還是對瑩瑩說了。

咖啡店又放起了剛剛那首很輕快的鋼琴演奏,這時候的我聽起來,那聲音怎麽都像眼淚滴下來的聲音。

“有很多時候,明知事不可為,但是人總要去試試看,所以瑩瑩最後選擇了還是跟阿潘告白。而在得到結果之後,人又總是希望能夠當麵得到一個答案,至少這樣會心甘情願一點,所以我早上才剛剛考完試,馬上就陪瑩瑩下台中來。”

“所以現在瑩瑩跟阿潘在一起?”我問,而素卿點了個頭。

我們誰也沒再說話,阿潘的事情我一向很少過問,因為他不像怪獸,很多事情不必旁人為他擔心,但是我卻還是很好奇,不知道他在電話中拒絕瑩瑩之後,見了麵要怎麽再拒絕一次。瑩瑩能夠這樣努力不放棄地與阿潘不斷聯絡,依賴的是那份感情的力量,如果今天這份感情到此完結了,是不是兩個人的友情也就跟著完蛋了呢?

“在想什麽?”素卿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趴在桌上,很慵懶地用手支頤,抬眼看我。

“本來我在想阿潘跟瑩瑩以後還能不能做朋友,現在在想你不戴那副醜不啦嘰的膠框眼鏡之後,可能有的得失。”

“不就是改戴隱形眼鏡嘛,還有什麽得失?”

“戴著膠框眼鏡,你非常安全,不戴之後,人漂亮很多,但是抬頭紋也就跟著無所遁形了。”

“啊!”素卿尖叫了一聲,趕緊用手捂住了額頭。

不要去臆度別人的愛情,因為我們不是當事人,永遠不會明白人家在為何而苦惱神傷,而且在揣測別人之前,自己應該先低下頭看看,看看自己的愛情又好到哪裏去?

這是那天我在咖啡店裏的結論,看著素卿笑得臉都紅了的樣子,我無聲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遙想那個現在人在台北的女孩,再看看麵前,巧巧要我選擇的素卿。店裏頭第三次放到那首不知名的鋼琴演奏曲,這次我聽起來,就很像是紛紜雜杳的亂緒,扯得我的心情四分五裂。

他不愛她,我不愛你,那到底還有誰跟誰是相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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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潘跟瑩瑩兩個人,約在離逢甲校門口不遠的星巴克。據我所知,那裏是我那一群學弟妹們公認,最適合談分手的咖啡店,而且連係辦的助教都深深認同。他們說那裏的冷氣太冷了,人坐下來沒幾分鍾就會想回家,因此分手的效率可是挺快速的。

我帶著索卿一路慢慢走過來,路上我問素卿,還要不要上去再喝一杯咖啡。

“免了吧,嘿嘿。”她縮著肩膀笑了一下。

瑩瑩一個人站在樓下,她的個子很高,一眼就可以發現她.佇立在來來去去的人潮中。她背靠著櫥窗,手上拿著一隻小包包,身上穿著很輕便的上衣與牛仔褲,但是卻散發著一種有溫度的黯然。

離瑩瑩大約還有十幾步的時候,我停下來問素卿:“我要陪你走過去嗎?不大好吧?”

素卿想了想,搖頭說沒關係,“她能夠有勇氣來到這裏接受這麽殘酷的事實,我想你是否出現,就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

的確,瑩瑩沒有因為我在這裏而有絲毫別扭或什麽的。阿潘在大約十五分鍾前離開,瑩瑩說她想靜一靜,所以才沒讓阿潘帶著她來找我們。

“我問他關於那條幸運帶的事情,他說,保留一件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不代表就保留發生愛情的可能性。”瑩瑩苦笑著:“到頭來,一切隻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唉……”

“我不懂,好朋友的事實存在之後,就不可能再衍伸出愛情嗎?”素卿喃喃自語。

當了好朋友之後,就不能再談戀愛了嗎?如果這話是瑩瑩說的,也許我將麻木不仁地沒有感覺,可是偏偏是素卿說的,她的語氣很納悶,我卻聽得很心虛,因為我覺得我也是那種不曉得應該怎樣跟自己的好朋友談戀愛的人。

“抽煙?”我遞出了香煙,他搖搖頭。

“啤酒?”拿出皮夾,我想下樓去買啤酒,他也搖搖頭。

阿潘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看著豔陽天空,一個人發著呆。我放棄安慰他的打算,因為我想他也不會需要,所以逕自走進屋子裏來。可是屋子裏麵有更糟糕的人,怪獸坐在地板上撕著衛生紙,一副喜憨兒的模樣。

“你是神經病嗎?”我一把搶走了衛生紙。

“我剛剛又打了一通電話給慧喬。”他用如喪考妣的聲調說:“本來我隻是好心想找她一起吃個飯的,當當朋友也好嘛,結果你知道她多無情嗎?”

“多無情?”

“她居然說既然都已經講清楚了,那就不必再羅唆了,反正她不愛我,就是這樣,然後就掛了我電話!”怪獸說到這裏,眼淚幾乎都快認出來了。

我很冷靜地“噢”了一聲,徐徐地除下襪子,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礦泉水,然後又晃回他身邊。

“既然這樣,那我看你也跟她翻臉好了,還客氣什麽?”

“翻臉?”

“對呀,你就罵她呀,說她彰師大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可是研究所的高材生,不要瞧不起你。”

我都覺得我有點幸災樂禍了,可是怪獸卻很認真地仔細想了一想。

“這樣罵我覺得不過癮呀。”

“那就更狠一點呀,你就罵她說無情無義呀,沒有人性呀,利用完你就想走開呀,就像小說裏麵那些無情的婊子一樣呀……”我隨便瞎說著。

“可是,這樣好難聽喔,她……她也隻不過是不愛我嘛!”

我就這樣看著坐在地上的怪獸,看了將近三十秒,忽然覺得這個人真是機車,而今天真是一個適合歎氣的日子,不管走到哪裏都遇到失戀的人,被拒絕的,拒絕別人的,還有那些個被拒絕之後還在努力為對方設想的。

關上房門,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隔絕在外,自己打開電腦,上去又看了一次巧巧寫給我的信。後天就是巧巧的生日了,可是現在連是否能夠上去看她都不一定。我想撥通電話給她,卻想不到應該要說什麽才好,我與素卿的事情,到底巧巧知道了多少?這個我很不肯定,為了避免多增無謂的困擾,打電話的想法於是作罷。

我和素卿她們在星巴克樓下分開時,素卿說她要先送瑩瑩去坐車,然後打算獨自在台中留宿一晚,問我晚上方不方便出來。

“幹嘛不回去?”我問。

“我想,有些話或許我應該對你說清楚。”素卿說。

什麽話?不用問我也知道,想來跟我與她,還有巧巧三個人有關。

看著阿潘的網路文學個人板,我忽然有很深的感觸,想當初這裏多麽熱鬧,大家在這裏努力發表文章,可是過去了這一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很多人物就此風流雲散,詠翔要畢業了,阿潘跟瑩瑩鬧僵了,我跟素卿、巧巧則陷入複雜的關係裏麵,這裏變得好冷清。

雖然我知道,總有一天,阿潘會把它重新建立起來,會讓這裏更有朝氣,但是當初這些人卻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人不會回來了,感情,也不會回來了。

“阿潘是一陣風,吹過去就不會停留了,所以沒有誰可以用往事來牽絆住他;怪獸嘛,怪獸就是怪獸,所以他隻能坐在地上撕衛生紙,撕了一下午還撕不完。”

“一下午?”我很驚訝。

“對呀,從中午我睡醒的時候他就開始撕了,到你回來阻止他為止都沒有停過。”

“完全沒停過?”我很納罕著,一下午不知道怪獸撕爛了多少盒衛生紙。

“停過兩次啦,一次是上廁所,另外一次是來跟在下借衛生紙。”

阿聰把周傑倫的專輯拿來還我,我們坐在床邊聊起了天。

“阿潘像一陣不回頭的風,所以不會回頭看,怪獸隻能當一隻怪獸,那我呢?”我問。

“閣下怎麽不問問自己呢?”

我說我如果知道又何必問,不過阿聰終究沒有回答,他拍拍我肩膀,笑著走出了我房間。

在等待夜晚到來的那段時間裏,我去洗過了澡,吃了一碗泡麵,特地把一雙很久沒穿的皮鞋擦亮,還別幹淨了胡子。

這樣認真地整理自己,並不是因為我期待著晚上的約會,雖然那女孩之於我,也同樣有著重要的意義,但她終究不是我的天使。我之所以這樣打點自己的儀容,就是因為今天晚上。我要告訴她這件事實。

過去的曆史不會再來,但過去的情感卻永遠長在。

×

×

×

原本燥熱難當的天氣,到了太陽落山之後,出現了一些變化。首先是天邊的雲彩異常繽紛,絢爛有如畫作,到了夜幕低垂後,則晚風徐起,看不見的黑色天空裏,有一大片雲層覆蓋在台中市的上空,前兩天還有圓月的,今天晚上卻連一點光都沒有。

我騎著我的豪邁奔騰一二五,順著風一路飆到市中心來,素卿電話中告訴我,她人在火車站對麵的五南書店等我。

出門前怪獸還坐在地上,滿地都是撕爛的衛生紙,阿潘也還窩在陽台,像個遊民似的發呆著,隻有阿總是正常的,他房間裏傳出來很響亮的音樂聲,不過這次我聽不出來是誰的歌,因為嘶吼得太難聽了,所以我連聽都懶得聽就逃出門了。

“下午剛剛喝過咖啡,瑩瑩上車之前我們去喝過茶,現在呢?不要再跟我說找家店坐少了,我會長痔瘡的。”素卿說。

我們上車之後,素卿的手輕輕抱著我的腰,問我要去哪裏。

“去看夜景?”我提議。

“又是都會公園?這種傍晚去,我們大概會被蚊子吸幹血吧?”

“去新光三越吧!”

台中新光三越的十三、十四樓是電影院,那裏有寬敞的大廳可以看夜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裏禁煙,不過這也無所謂,反正我其實不會抽煙,點煙也隻是點好看的。

中港路上正在大塞車,我們並不急著騎快,慢慢騎的時候,我聽見素卿在我背後唱起了歌。

“我不是你的天使,也不懂你的天堂……”

這首歌我前幾天才聽過,忽然想起,上一回我跟阿潘,帶著素卿跟瑩影去都會園看夜景時,素卿也唱過一次。

“詩人哪,你桕不相信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屬於他的天使呢?”

“相信。”我點頭。

“可惜哪,這世界的人太多,事情太多,所以很難找到真正的天使,對不對?”

小心在車縫問穿梭著,我微笑,又點頭。素卿瀏覽著路上的街景,漫不經心地哼唱著同一首歌,一直到我們抵達新光三越為止。

進電梯之前,我先在樓下抽了一根煙,這是第一次,我這麽認真抽煙。當煙吸進肺部的時候,我有種暈眩的感覺,四周吵雜的人車聲,還有一堆雄偉的建築物,好像同時繞了起來似的,我蹲在地上喘了口氣,然後才‘慢慢恢複。

素卿則在旁邊打了一通電話給巧巧,跟她說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情,因為她們約定過,不能沒有預警地就蹺頭,否則另一個人要負責打電話通知對方家長。

“你跟她說你跟我在一起?”我問素卿。

“嗯,至少這樣她會放心一點。”

是哪,我也知道巧巧會放心一點,至於放的是怎樣的心.那可就很匪夷所思丁。

“你知道巧寫過---一封信給我嗎?”進了電梯,我問。

“信?”

“嗯,不過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算了,這個以後再討論吧。”我若無其事地說著。

“嗯嗯,我現在在想的是,今天晚上我們坐在美麗的夜景前麵時,要聊些什麽話題才好。”她說著,轉過頭來看我,“這樣吧,我來講幾個故事給你聽好了。”

“故事?”

“真人真事喔!”

在聽故事前,我買了爆米花,而且是兒童館賣的爆米花,這可隻有行家才知道,兒童館的爆米花比電影院的好吃很多。另外我買了一杯貴得要命的檸檬紅茶,然後跟素卿一起坐在十三樓的窗邊,看著絢爛的台中夜景。素卿喝了一口檸檬紅茶,對我說起了三個女孩的故事。

與小阿潘道別之後的小瑩瑩,後來考上了北一女,認識了一個名叫素卿的女孩。她們在一起認真念書,住在同一間寢室,一起參加校刊社,後來因為…次社團交流,認識了另一個就讀景美女中的女孩,那女孩足巧巧。

“原來你跟瑩瑩竟然都是北一女的,而巧巧景美女中的呀?”我沒去過景美,也不知道景美女中長什麽樣子,不過至少我知道,景美女中是北部相當有名的高中。而且我也驚訝著,想不到素卿跟瑩瑩,也都出身於高中名校。

“這年頭上北一女已經沒什麽了小起的了好嗎?難怪他們要說你是老頭哪!”素卿鄙夷地笑我,又繼續說著:“瑩瑩很喜歡寫作,我跟巧巧則對編輯有興趣,所以我們常常聚在一起討論這方麵的事情,甚至辦了跨校的聯合刊物,直到高三,大家忙著課業才停刊。”

素卿告訴我,塋瑩當年寫了不少詩詞,雖然大多是少不更事的少女春思,但是卻都透露著很深濃的悲傷,而這些情詩的對象,都是同一個人。

“阿潘?”我很不可置信,難道瑩瑩高中三年沒認識半個男生嗎?

“我們念女中耶,哪裏有男生?就算聯誼,認識的也都是像怪獸那樣的小小笨男生,除了獻殷勤還會什麽?”

“喔喔,所以瑩瑩到了上大學,還是忘不了阿潘就對了。”

我看著窗外萬家燈火的璀璨,卻有著一陣心酸,這段愛情沒有誰對誰錯,畢竟兩個人出發點就不同,即使對彼此同樣牽掛,但是瑩瑩對阿潘是愛情,阿潘對瑩瑩,卻隻是青梅竹馬般,一段難忘的友情而已。

“這就是瑩瑩的故事。”她說著吃了一**米花。

“接下來要說你跟巧巧了嗎?”我說。

可是素卿卻沒有接口,她吃了幾顆爆米花,站起來走到窗邊,問我:“你說過,喜歡一個人,多少都會自私地想為自己爭取一點優勢,就像之前你不喜歡巧巧跟詠翔來往一樣,這句話我回去之後想了很久,可是到最後我還是不認同,因為我終於找到反駁你的證據。”

“什麽證據?”

“我喜歡你,可是我卻願意祝福你跟巧巧。”她說。

今晚的夜色太誘人,可惜,身邊的你不能是我的天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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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成語,形容兩個人心意已經相通,對於一件事情,彼此的想法與感受,即使不說出口也都已完全明白,叫作“心照不宣”。

我們一直坐到半夜兩點多,最後一場電影散場,中間始終沒再說過話,就那麽安靜地坐著。我看著夜景,素卿也看著夜景,可是我知道她沒說與想說的,也懂得她的心情;素卿知道我沒說話的原因是我無話可說,也知道我之所以無話可說,隻是簡單地因為她不是我的天使。

“該走了,這裏也是會打烊的。”隔了幾個小時沒說話,我聽見自己開口時,喉嚨有點哽住的聲音。

“嗯。”她隻是簡單地回答。

走出了新光三越的電梯,清涼的晚風徐徐,僅供照明用的幾盞路燈,孤零零地亮著一個又一個的黃色光圈。

我們騎上了車,本來想送素卿去旅館下榻的,可是她卻說:“嘿,你有多久沒有出來夜遊過了?”

這是我這輩子經曆過最特別的一次夜遊,因為我們沒有去任何地方,就隻是騎著機車,在台中市區閑晃蕩而已。緩慢的車速,黯淡的夜晚,沒有星光,沒有月亮,隻有我們兩個人在大街小巷來回不斷穿梭著,素卿要我在便利商店前停車,她買了一大罐礦泉水和一條毛巾。

“買毛巾幹嘛?”我很納悶。

“洗頭呀!”她笑著說。

素卿微笑著走到商店旁邊,蹲在地上,然後打開了礦泉水瓶子,直接就往自己的頭上淋。我看見水珠沿著她秀麗的長發不斷落下,水濕了她一頭長發,也濕滿了她的臉,但是卻沒有任何擦拭動作。整瓶水都倒完之後,素卿很開心地用手抹抹臉,這才拿毛巾把臉擦了一下,然後開始擦頭發。

“幹嘛好端端的沒事要洗頭呀?”

“晚上我說了瑩瑩的故事了,對吧?現在要正式接著說第二個。”素卿很開心地跳上了車,要我邊走邊說。

“我高二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大安高工男生,他的成績並不是很優秀,你聽過大安高工吧?”

我點頭,雖然這些北部有名的高中職學校我都沒有去過,可是這校名我都聽過。

“在那種升學壓力大的學校裏,成績不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他成績不好,在學校經常挨老師的罵,所以隻好在放學後一個人到小球場來打球,發泄一下。”

那男孩住在北一女附近,素卿每天下課後,都會到學校附近的自助餐店吃晚餐,這條路上會經過一個小小的社區籃球場,而那裏又總是會有一個正在打球的男孩。

通常下午五點鍾,素卿去吃飯的時候,那男孩會穿著大安高工的製服在那邊練習投籃,而大約六點鍾,她吃完飯回來時,那男孩會脫下製服上衣,蹲在球場邊的灑水用的水龍頭下,讓冷水不斷衝著自己的頭發,就像素卿剛剛“洗頭”那樣。

“後來呢?”我問。

“沒有後來了。”

“沒有後來了?”

素卿說,有一天巧巧回桃園,她一個人去吃飯時,又看見那男孩在打球,於是她在去吃飯的路上,買了一條毛巾,等到吃完飯走回來時,送給那個男孩擦頭。

男孩笑著說謝謝,然後告訴素卿,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這裏打球了。

“為什麽?”我問素卿。

“因為他成績不好,家境也不好,所以最後選擇休學,他說家裏供他念書太辛苦,可是他成績又不好,與其如此,不如休學,所以那天是他辦完休學手續,最後一天在小球場打球。’’

從此,素卿沒再見過那個男孩,可是她知道,那男孩會一直保留那條毛巾,而素卿則永遠不會忘記,那男孩充滿悲傷與無奈地蹲在水龍頭下衝頭的樣子。

聽完故事,我沒有說話。

“這是我頭一次感覺到人生真的有這麽解不開的悲傷跟無奈,雖然原因不同,可是感受卻是一樣的,悲傷,而且無奈。所以我想學他這樣衝頭,看能不能把這些感覺衝走。”

“衝走了嗎?”

“衝得走的都不是真實的,而衝不走的,都是住在心裏麵,最深刻的感覺,不是嗎?”她望著台中市的夜空,輕輕地說。

最後我們索性連車也不騎了,漫無目的地沿著馬路走著。從自由路往台中公園走,經過錢櫃,看到一群酒酣耳熱之後,走出來的客人,相形比較之下,我們兩個顯得好寂寞。

素卿走在我旁邊,我還是沒有牽她的手,隻是走著,走著。走到天都亮了,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方向。

“累不累?”我問她。素卿搖搖頭,看看天上已經泛起淡藍灰色的光,她笑了一下,輕輕唱起了歌:“我不是你的天使,我不懂你的天堂……”

“還是這首歌?”

“嗯,巧巧喜歡張惠妹的‘心誠則靈’,不過我沒有那麽天真,我知道心誠,不代表上天就會讓你如願,所以我比她認命很多,愛我能愛的,不能愛的,我就祝福,所以我唱伍佰寫的‘我不是天使’。”

我不是很記得這首歌的完整歌詞,但是我知道歌詞的意思,歌唱完之後,我們已經走到了雙十路上,尊龍客運附近。

清晨的微風中,我們無言以對,雖然有著惆悵,但是卻有更多的無奈,素卿佇立在街的轉角處,回頭看著我很久,對我說:“抱歉,你也要考試念書,卻害你一整晚沒睡。”

“沒關係,研究生沒什麽考試的。”

“三個女孩的故事,我已經說了兩個,最後一個……”

“巧巧的故事。”

“嗯,我跟巧巧有一些課修得不一樣,所以我已經考完了,她卻還有幾門課要考試,你知道她要去遊學的事情吧?”

我說我知道,素卿又問我,知不知道巧巧很可能這一去就不回來了,我說這我也知道。

“有時候,我不是很能了解巧巧的想法,因為她總是有想不完的鬼點子,可是真正遇到事情,她又總是自己藏著不肯說。這是她跟我和瑩瑩最不同的地方,永遠隻讓人知其一,不肯讓人知其二。”

“我知道,我也了解,所以以前我會認為她很反覆,因為我們並不懂她內心深處的許多想法,與這些想法的轉折。”我點頭。

“嗯,所以,她的故事,我等過陣子再告訴你,好嗎?”

“她的故事?”

“對,她的故事,等我回去弄清楚了,我會告訴你的,好嗎?”素卿凝看著我。

那是二OO三年的夏天,我最後一次在台中見到素卿,我沒有提起之前在台北好樂迪她吻我的往事,因為不管她是否還記得,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唱完了“我不是天使”,我們之間所有友情之外的可能性,就已從此抹消。

這女孩是我拒絕的第四十八個人,她是個好女孩,可是我卻不愛她。

或許素卿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她會談到自己的感情,所以特別讓我看見她最美的那一麵,畫了淡妝,戴了隱形眼鏡,而且很認真地陪我走了一夜。隻是讓我感動與難過的,並非這樣而已。真正讓我難過得無以自處的,是即使到了她要上車前,還在努力為了我與巧巧的事情設想著。

人,要怎麽沒有保留地去愛一個人呢?不說愛,卻讓我感覺到強烈的愛,以前我總是不懂,卻到了最後才明白。

雖然你不是我的天使,但你其實懂得我要的是怎樣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