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星門的所有人,都被一種奇異的感覺壓抑著,叫人透不過氣

龐子林的手,還在滴著血。東方鈺站在他的麵前,深深的凝視著他,目光裏更多了幾分不忍。

二人對視著,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龐子林扶著受傷的手臂,又眼睛的餘光看了看那柄自己掉落的彎刀。對龐子林而言,那不是一把單純意義的刀,而是除了酒之外,他唯一的朋友。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最引以為自豪的朋友今天會一個人倒下去,而且滿身鮮血。

以前在每次行動後,龐子林的刀也總是帶著鮮血,不過,以前的血是敵人的,而這一次,卻是他自己的。

“我輸了,為什麽?我的刀還是不夠快嗎…”龐子林在心中自問道。

“隻能送你的敵人去地獄,否則那個達到死神身邊的人就是你!你記住,你殺的都不是人,如果你非要說‘是’,你就是在一步一步的謀殺自己!”

又一句零散的話從他腦海中閃過,而這一刻,他想起來是誰說的。

沒錯,是他…

“大哥”

一個令龐子林既敬又怕的人物;

一個令龐子林既充滿無限感激又令他帶著無限仇恨的人物;

也是唯一一個能在一百招內打敗他,五十招內能殺死他的人物。

想到這些,龐子林開始陷入沉默…

時間,還要追溯到十年之前。

那是飄著雪的夜,漆黑,陰暗。

那時,武林受到戰亂後剛剛平靜,無數無辜的鮮血被這場戰爭無情的吞噬,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這就是當時存活下來的人的宿命。

這些人,雖然活著,卻失去了一切,他們心裏都明白,幸存不代表可以活下去,而那時的龐子林,就是其中一個。

大雪,依舊飄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在大雪中艱難的走著。

他的衣服破爛,單薄。他渾身發抖,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

他強忍著腹中的饑餓,不知方向的走,或許當他停下時,那就是生命的盡頭。

那一天,寒冷的可怕…

那個孩子用無助的眼神看著前方,什麽也看不到,除了眼前一片片“吃人”的白雪。這樣的雪景裏,隻有他艱難的邁著步子。

他又一次的抬起了腳,但這一次,他沒有邁出步子,而是整個人摔倒在了雪地裏,他不願這樣向命運屈服,更不想躺在死神的懷裏安睡,他求生的信念使他試圖站起來,但他的手臂已經凍僵了,無法支撐起他的身體…

雪,越下越大,他的身上,也披上了透露著死亡氣息的白色外衣,涼透了他那虛弱的身體,他下意識的蜷起了身子以抵禦寒冷,開始的他,還會顫抖,可如今的他,似乎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快要死了嗎?不,絕不,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他的內心在掙紮的呼喊,但沒有人能聽的見他的呼喊聲。

他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此時的他,真的好想安睡,真的好想…在夢裏,他可以重獲他失去的一切,他奮力堅持,可終於,他支持不住了,正要沉淪在死亡的美夢裏,可幾乎在同一時間,他隻覺的眼前的光線變得昏暗了許多,使本就暗淡的夜,更加的暗淡。

他強睜雙眼,抬頭望了一眼,突然,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來的竟是一個人,這個人好似夜空的使者,穿著一身白色裘袍,至於他的長相,根本看不到,因為他一直帶著一張冰麵具,比雪更寒的麵具。

那人低頭看了看他,道∶“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想活下來,對嗎”

他聽完這句話,是多麽的想點頭,哪怕能在嘴角掛出一絲笑意也好,可此時的他卻什麽也做不到。

那人接著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我也可以滿足你那卑微的願望,不過從今以後,你要為我做事。”

他默認了,因為如果連生存都做不到,其它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那人似乎在冰麵具後笑了笑,道∶“你叫什麽?哦,我忘了,你說不出話,這樣也好,以前那個你,已經死在了這片雪海之中,而我,就是給你第二次生命的人,懂嗎?”

那人說完,接著道∶“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龐子林’,天下除了我易書宜外,誰也沒資格命令你。你記住,你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對我的決定服從,如果有一天你敢背叛我,我會讓你明白,死亡有時感覺比活著更美好!以後,你就叫我大哥吧…”

“都十年了…”龐子林從記憶裏蘇醒,獨自喃喃道。

東方鈺見他若有所思,便率先開口道∶“年輕人,我還是僥幸勝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究竟受何人指使了吧?我們比武之前可是有言在先的。”

“我不能說。”龐子林冷冷道。

“你忘了事先和我師父的約定嗎?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想食言嗎?”陸卓插道。他用手捂著胸口,看他的樣子,多半是剛剛被二人的內力震傷了。

“卓兒,你退下”東方鈺這一開口,陸卓隻得退到一旁,不再說話。

“我沒有食言,因為自始自終都是你自己在說,而我並沒有答應你什麽,我之所以來,就是打敗你,然後殺了你,現在你還活著,那麽應該死的人就該是我,你現在最好是殺了我,否則,我一定回來殺你,我發誓!”龐子林道。

“我一定會回來殺你,我發誓!”龐子林的這兩句話,幾乎將自己逼入了絕境,甚至不給對方一個放過自己的理由。

“刀客,到底為什麽活著?你又為什麽會握起刀?很簡單,如果一個刀客不能拿起刀去殺了敵人,那麽當他放下刀的時候,就該從容的死在敵人的手裏,因為這是一個起碼的尊嚴!”

這句話,是龐子林第一次握刀時易書宜告誡他的,龐子林曾經把這句話視為隻言片語,想不到如今竟然應驗了,莫非真的是天意弄人嗎?

眾弟子望著龐子林此時的臉,有點麵露恐懼,有的歎服,有的是痛惡,但更多的卻是,灰白色的茫然。

“年輕人,你的刀法,我生平罕見,我在江湖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像你這樣淩厲,快速的刀法,而且你的內功修為更是遠遠的超乎了我的預料,即便我但年,你沒你這般功力,我雖險勝於你,但心中卻是十分佩服,更是欣賞。”

“那有怎樣?”龐子林道。

“我隻知道,這場論快之戰你贏了。說什麽佩服不佩服的,在我看來,隻是施舍對方的台階,或是自己贏了對方,卻喜歡帶著假麵具的虛偽,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種?都不重要,你已經贏了。”龐子林繼續道。

“你把它看的太重了。贏,並不代表一切。”東方鈺道。

“但在我眼中,它,或許就是一切!”龐子林道。

一陣冷風吹過,所有的人,又一次的陷入了沉寂。

“好,那我們撇開這個不說,我手裏有一樣東西,你來看看。”東方鈺說完,變向陸卓道∶“卓兒,去把那樣東西取來。”陸卓點頭應諾,便朝內堂徑直走去,隻聽眾弟子在下麵小聲議論道∶“你們說二師兄去取什麽了?”“不知道,沒聽師父說過”眾人還在議論,而龐子林依舊麵無表情。片刻功夫,陸卓已從內堂走出,到東方鈺身邊時,將手中的物件交給了他。隻見這東西是一個銀色怪刃,手掌般大小,呈四角星形,尖角處寒芒逼人,似乎像是一件殺人暗器。

東方鈺拿起那怪刃,向龐子林道∶“想必你應該知道這是何物吧?”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你也知道,我不會說出什麽,尤其是你想的。”龐子林的這番話,像繞口令一般,一時叫人摸不著頭腦。

東方鈺的臉色一沉,道∶“這是我在神劍山莊宋昆那兒找到的。”

“是嗎?”龐子林冷冷道。

“他門下的弟子說,宋昆在山莊內接受了一個年輕刀客的挑戰,那宋昆就是那年輕刀客所殺,而這東西—也是他留下的。”東方鈺道。話音才落,中的最強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龐子林身上。

“你既然不肯說誰指使你來的,但你至少要告訴我,人,是不是你殺的?”東方鈺用極其嚴肅的口吻道。

“我那日向他挑戰,結果,他輸了。”龐子林道。

“所以你就殺了他?”東方鈺說話時頭上已近露出了青筋。

“是”龐子林淡然道。

“那如今你輸了,又當如何?”東方鈺質問道。

“你可以殺了我,打著你們名門正派的‘仁義’旗號,江湖也真是好笑,被人認定為邪門歪道,無論做什麽好事,都會被人唾棄;被人認為是正道中人,即便殺人放火,也會贏得讚美。”

“那謝天明,斷九英,秋錦江呢?”東方鈺一連問起的,竟都是名貫江湖的武林好手。

“也是我”龐子林說完,就將左手深入自己的懷裏,竟然掏出來一個和東方鈺手掌裏一樣的怪刃,並道∶“我在殺了他們後,都留下了這個東西,而我手中的這一件,原本是打算殺了你後留給你的,想不到,我輸了。”

“他們都和你無憂無仇,你為什麽那麽做?”東方鈺道。

“殺人,不需要理由。”龐子林道。

“那如果我非要一個理由呢?”東方鈺道。

“命令”龐子林輕描淡寫的說出了兩個字,道∶“你不必追問是誰的命令,你知道,我什麽都不會說。”

“但你可知道下命令的人用心是何等險惡?你可知他心裏在盤算著怎樣一場武林風波?因為他一人,不知會牽連多少無辜,而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給他機會。”東方鈺道。

“哈哈…”龐子林大笑道。

“你笑什麽?”東方鈺道。

不好笑嗎?不給他機會,你打算如何?殺了他?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大俠風範?你在江湖這麽久,還看不透這些嗎?這世道,根本沒有正與邪,有的隻是自以為是的衛道士強者為正,僅此而已。”龐子林道。

“事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正邪並非你一個人可以分清的,是非黑白,也並非那麽容易被顛倒。”東方鈺道。

“可有些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龐子林道。

東方鈺凝望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年輕人,久久沒有說話,隻是手裏的那把長劍,被他握的更緊了。

龐子林看在眼裏,笑道∶“終於下定決心了嗎?動手吧。”

東方鈺道∶“你知道,我並不想殺你,但你的確殺了那麽多的武林同道…”

所以你可以堂而皇之的殺了我,難怪正道會有這麽多所謂的大俠。”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身後站的,究竟是誰?”東方鈺道。

“我不想再聽任何沒有意義的問題。”龐子林斬釘截鐵道。

東方鈺仰天歎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選擇的路遲早會讓你迷失自己,會讓你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你現在回頭,或許還來的及。”

“你也說是‘或許’,但我還是要走我的路,我不會去顧慮別人怎麽看完,關鍵是我怎麽看別人,既然我不能讓所有人滿意,那麽,我選擇讓自己滿意,你說我邪門歪道也罷,隨便你,動手吧。”龐子林道。

“這條路會毀了你!”東方鈺道。

“但至少,我可以感覺,我還活著。”龐子林道。

“你既然執意不說,我也無可奈何,要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說說而已。”東方鈺道。

“正道連殺一人都有如此完美的借口,嗬嗬…”龐子林蔑視道。

東方鈺將長劍舉起,距離龐子林的喉部隻有五寸之遠,隻要他再稍加向前,就可以輕易取下龐子林的性命。因為龐子林的傷勢,已經不允許他反抗。

龐子林笑了,輕輕的閉上了雙眼。以前,他都是這樣去殺別人,然後一道鮮血,就將染紅半麵的天空,而今天,他將用自己的血染紅劍星門。“是命運嗎?”龐子林在心裏自問道。“活著並不輕鬆,太多的無可奈何,從一定意義上說,我早就是個死人了,時間,隻是推後了”龐子林心道。

時間過去了良久,而東方鈺的劍絲毫未動。

龐子林緩緩睜開雙眼,道∶“為何還不動手?別忘了,我說過,你不殺我,我一定會回來殺你!”

誰料,話音才落,東方鈺的手一鬆,長劍“鐙”的落在了地上。

“你這是幹什麽?死,我也要尊嚴!”龐子林道。

“我知道,但我沒資格殺你,我要你知道沒有人有權利去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即便在江湖。這就是我為什麽後悔涉足江湖,有時候,我情願做一個農夫。”東方鈺道。

“那你打算怎麽辦?我可殺了你們正道很多所謂的高手。”龐子林道。

“這兩天就委屈你在我的劍牢中度日了,我將召開武林大會,而你的生死,由天下英雄定奪!”東方鈺道。

“借刀殺人,我奉陪到底!”龐子林道。

東方鈺搖搖頭,轉身向劍閣最深處隱去,道∶“我隻想給你最公正的審批,你從江湖路開始,就該以江湖的方式結束…”

龐子林望著東方鈺離開的背影,喃喃道∶“可人心你,並非一場大會可以解決的,我看不透,你也是。或許,江湖上的每一個可憐之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