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出乎意料的事情是什麽?

是薩爾先鋒部隊還沒出去半天,翼王軍兵臨打馬關。

方家軍忽然投降,沙城之戰戛然而止,略微整合一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打馬關撲來,薩爾的先鋒部隊迎頭撞上來勢洶洶的翼王軍,被打個措手不及,轉眼就丟盔棄甲,到了傍晚,打馬關已經被圍得跟鐵桶一樣。

放在薩爾麵前隻有兩條路,用剩下一萬多士兵和圍城的兩萬翼王軍拚個你死我活,或者轉身出關。

翼王軍雖然人數占優,但剛經曆長途跋涉和一場大戰,整體麵貌是不如休整了好幾天的拜恩軍隊的,但是,多就是多,這一支可不是沙城駐軍這種隻殺過強盜和沙匪的太平軍隊,而是跟著世子經曆了兩年戰亂而來的百戰之軍。

唐七被軟禁在屋中無所事事的,有一點沒一點的探聽著外麵的消息,她奇怪的是,這一戰其實翼王軍穩贏,因為拜恩人雖強,卻並不願意為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而拚命,他們都是打不過就跑的秋風黨,這是他們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關鍵。

而很快,夜晚了,黑暗降臨,唐七等待著翼王軍進攻的號角,卻忽然發現,有一群人進入了薩爾的書房。

臨到天亮,她的房門被敲響。

“唐小姐,醒著嗎?有人想見你。”侍女在外輕聲問道。

“沒睡。”唐七的聲音有些低啞,但很清楚,“進來吧。”

門開了,一個年輕的轅朝人走了進來,熟悉的麵容,表情溫和帶笑,“青葉,還記得大哥嗎?”

唐七穿著大紅的衣袍端站在桌邊,靜靜地看著他。

見小姑娘表現有點過於淡定,青年擔心地走上前,彎腰仔細端詳,疑惑道:“受傷了?他們欺負你了?”

“唐靖宇,二十六歲,唐家嫡長子,失蹤五年,有何貴幹?”

唐靖宇一怔,他一直和這個排行第七的庶出妹妹沒什麽交集,隻是這幾年間才慢慢接觸到一點她的消息,驚歎於她竟然能在朝廷的連年暗殺中完好的活下來,現在又深陷敵營,背著個假太子的名號,不知道又要受怎樣的罪,說沒有愧疚是不可能的,此時見她這般語氣和表情,不由得有些遲疑:“青葉,你是在怪大哥吧,沒錯,你有理由怨恨,唐家,大哥,朝廷,甚至太子爺,隨便誰,都可以……但惟獨別委屈了自己。”

唐七皺眉:“你說什麽?我就問你來幹嘛。”嘰歪那麽多都沒個重心,她又沒死,有什麽好恨的。

唐靖宇以為妹妹不願交流,隻好無奈道:“自然是來帶你回去。”

“哪?”

“回唐家。”唐靖宇嘴角綻開溫柔的笑容,“咱們終於可以一家團聚了。”

“是你團聚吧。”唐七老實中肯地指出,“我沒誰可團的。”

唐靖宇的笑容僵住了,然後垮下臉,他忽然覺得不想麵對眼前這個小女孩,她越淡定,他越不敢麵對。

流放,易裝,喪母,獨活,自保,遇刺,上戰場,送死,被俘,被揭穿……每一樣都是生命難以承受的打擊,可她現在還是站在這裏,好端端的,表情一如幾年前模糊印象中那般木然,長開的身子愈見挺拔,連脖子仰起的高度都是那麽恰到好處。

仿佛隻要沒有斷腿,喪命,她就會一直以這個表情和這個姿勢站在那裏,一直站著,絕不倒下。

唐靖宇垂下眼,又不想表現得太退卻,轉而看向別處,卻發現這個房間簡單得沒什麽可看,隻能歎氣:“你怎麽沒人可團了,我是你哥,嫡親的哥哥,你還有很多親人,靖風,靖誠(唐二),靖庭,娘,還有……爹。”說到最後一個字,他又小心地瞟了瞟唐七。

誰知唐七沒多大反應,嗯了一聲就道:“那現在走?”

“不,拜恩王子一定要請我們用了早飯再走。”唐靖宇似乎有些不安,“青葉,他真的沒有,欺負你?”

“欺負的定義是什麽?”唐七反問。

唐靖宇哪敢說出他本來的意思,隻能支支吾吾:“就是,打啊,辱罵啊……”

“沒有。”斬釘截鐵。

“還有……欺侮啊……”

“欺侮和欺負什麽差別?”

關鍵在個侮辱的侮啊!唐靖宇心中內牛,誰給唐七科個普?隻能咬牙:“沒差別,沒事,沒受傷就好。”

同樣都一夜沒睡,圍坐一桌的人皆有點憔悴,大家都是年輕人,似乎經曆了一場雖然持久但還算順利的談判,氣氛並不怎麽僵硬。

郝仁悶頭喝粥,唐靖宇悶頭喝粥,唐七悶頭吃肉,薩爾一杯一杯喝著紅酒。

“我想,該談談我們之間的事了。”薩爾忽然悠然道,笑眯眯地看著唐七。

唐靖宇手裏的勺子撞在碗上叮的一聲,唐七很有禮貌地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咽下嘴裏的肉,問:“什麽?”

薩爾問唐靖宇:“唐大人就沒想問問你妹妹,她是如何被揭穿身份的?”

唐靖宇慢慢地放下勺子,表情難看得要死,他強顏歡笑:“下官以為這不足為道。”

“哦?女兒家的貞潔在你們大轅朝不是比命還重要嗎,怎麽就不足為道了?”

唐靖宇望望唐七,咬牙道:“無論發生什麽,隻要她還在這,她就是太子的身份,何來女兒家貞潔之說。”

“你可真能給自己下迷藥,”薩爾搖頭笑笑,抬起左手慢慢地端詳,“我現在還老回憶起那手感,可真是……難以言喻啊。”

嘭!唐靖宇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怒目而視:“王子請自重!”

薩爾無辜地眨眼:“我那麽明顯地表示願意負責,你竟然還生氣?轅朝人懂不懂禮節啊!”

“我們唐家的女兒不愁嫁!”唐靖宇怒道,“就算嫁,也不會嫁一個塞外的蠻子!”

“你在故意激怒我?”薩爾搖著椅子,“我不會生氣的,為你不值得。”他望向唐七,眼神很溫和,“小姑娘,願意跟我走嗎?”

唐七有點搞不清情況,警惕地看著薩爾,卻見旁邊郝仁苦笑一聲,對唐七道:“唐小姐,王子他沒有惡意的,我擔保。”

“看來此地不宜久留,在下告辭了!”唐靖宇見情況不對,起身就要拉著唐七走。

“關門。”薩爾忽然道,大門刷地關了,房間瞬間暗了不少。

“你想如何!”唐靖宇一聲怒喝卡在喉嚨裏,郝仁竟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匕首抵在了他脖子上。

“你竟然沒阻止我。”郝仁笑看唐七。

唐七搖頭:“你沒有惡意。”說罷,又很茫然地問,“這是什麽情況?”

“我就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薩爾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指了指不知什麽時候被放到客廳的地圖,“轅朝太小了,容不下你,唐小姐,如果跟我走,塞外任你遨遊,你可以看天山雄渾,跨越萬裏冰原,看河流壯闊,還有遠方異國建築巍峨……”

“為什麽?”唐七把脫口而出的不行咽下去,問道。

薩爾看了看唐靖宇,問唐七:“你相信你的親人嗎?”

“不相信。”

如此簡潔犀利的回答讓薩爾笑了出來:“哦?你知道他們將如何安排你?”

“安排?”

“你回去後,會是什麽身份,你想過嗎?”

“不是太子,就是唐青葉。”

“沒錯,可是偉大的轅朝前太子,在邊關英勇作戰,被俘後寧死不屈,得知自己成為人質後數度尋死未遂,後翼王世子趕來救援,大戰前夕為了保存轅朝軍隊的兵力,防止生靈塗炭,與蠻人頭領一番激烈交涉,達成了和平協議和通商協議若幹,乃大大的美事一件!”薩爾詠歎似的說完,看著唐七,“這麽好的事情,輪得到你?”

唐七明白了:“那我就做唐青葉了,誰愛當太子誰當去。”

“那麽,鬼頭軍師又是誰呢?”薩爾望向唐靖宇忽然發白的臉,“而唐家七小姐失蹤多年,又該怎麽回來呢?”

唐七看向唐靖宇:“我變成鬼頭軍師了?”

唐靖宇不言。

“為什麽我的身份總是撿別人剩的?”

“什麽撿剩的,可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呢!”郝仁誇張地笑道,又瞬間冷下來盯著唐靖宇,“隻不過一個是奪嫡失敗的廢太子,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還有一個是心狠手辣的冷血軍師,手上無辜鮮血無數令人聞風喪膽罷了。”

唐七好不容易彎彎繞繞多了點的思維又開始混亂了,幹脆不說話,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

“唐小姐是個值得人敬佩的戰士。”薩爾朝唐七揚了揚酒杯,“我承認我沒什麽要負責的心態,我相信唐小姐也堅信那次碰觸隻是個意外,但一個拜恩男人的榮譽告訴我,當看到一個弱小的女孩子受到了幾乎來自她所有家人和整個社會竭盡全力的利用和欺瞞而無處可去時,伸出援手是諸神給我的權利。”

唐靖宇一直沒說話,但是表情變化很大,他垂下了頭,許久,才嘶啞道:“你說得對,是我們唐家對不起她。”

“嗯哼。”薩爾啜著紅酒。

“但要補償,也輪不到你。”唐靖宇狠狠地盯著薩爾,“我的妹妹,我知道怎麽保護!”

“哼,你這輩子見過的刺客也沒你妹妹一個月見到的多,保護?”郝仁諷刺道,對唐七說,“唐小姐,不用擔心你哥哥,如果決定了,隻要坐下,我會保護你哥哥離開。”

於是唐七上前,走到郝仁身邊,手指一伸,夾住了那薄薄的刀柄,緩緩拿開,然後對唐靖宇道:“走了。”

說罷,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薩爾保持著舉杯的姿勢,靜靜地看著唐七的背影,打開門,一片光射進來,他不由得眯起眼。

“唐小姐,你可是決定了?隻要轉過身,就是自由!”郝仁著急道,就連唐靖宇的步伐都有些緩慢,他緊緊盯著唐七的背影。

“自由?”唐七放開門,側頭,雖然看不到表情,但薩爾知道她看著自己,少女低而輕緩的聲音篤定道,“我一直很自由。”做我想做的,解決我能解決的,背負這身體該背負的。

“哦對了。”唐七忽然似乎是明白了什麽,轉身朝薩爾和郝仁的方向微微點頭,“我似乎是該向你們的好意道謝的,謝謝你們,另外……如果你們認為我回到轅朝將會麵臨一個不好的局麵,那麽,跟你走的話,我還是你心中那個值得敬佩的戰士嗎?”

薩爾放下酒杯,緩緩起身,右手握拳輕敲左肩,微微鞠躬,低聲道:“從今以後,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