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弄,銀河渺渺,玉字無聲。雖然天際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諸人多係道術之士,均不覺冷。船迎天風疾馳,時見朵雲片片掠舟而過,其去如飛。俯視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蟻蛭,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層銀霜。憑臨下界,極目蒼穹,四外茫茫,無邊無際。均覺夜景空明,氣勢壯闊。賓主六人,身在舟中,臨風對飲,望月談心,俱都拍掌稱快,讚美不止。朱梅為防罡風凜冽,嶽雯年幼,吐納功夫太淺,難耐寒冷,又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個玻璃篷罩,將船罩住。

穀逸笑道:“淩兄天際行舟,設想新奇,難得有此清遊快舉,正好令其曆練,你偏多事。”朱梅冷笑道:“白矮子,你知道什麽?淩兄一時高興,水遁催舟,沒想到船乃常木所製,防驚俗眼,飛得又高,真要遇見一陣乾天吹墮的罡風,這船禁受得住麽?”

淩渾接口笑答:“委實是我粗心,忘了行法護舟。後見諸兄放出劍光,便未再說。此時將近洞庭,飛得更高,果然不便撤去。”雪鴻笑道:“其實無妨,自從船飛起後,因來時恩師嚴命不許炫弄,又不便攔諸位的高興,早在暗中將船護住,連嶽賢侄也經小妹暗護,故未覺冷。如等哥哥和朱兄想起,船行不久,那頭一陣罡風便將它吹碎了。”

朱梅聽出雪鴻口氣偏袒,意更關切。既說船一離水先將嶽雯護住,可見船上的人也全在她法力暗護之下。沿途隻聽罡風浩浩,亂雲電飛,身上通沒一絲寒意,連船頭上馬鬃似都未見搖動,心中暗笑。轉對白穀逸道:“白矮子福緣不小,否則徒雖無妨,你那船弟誠心誠意隨你練劍,什麽也未教會,先被罡風吹壞,日後拿什麽臉麵見他兄長呢?”

穀逸累世所種情根,早就自然發動。因見雪鴻對他十分關切,神情語氣均與別人不同,正當得意之際,忽聽朱梅拿話暗點,雙方友情太深,又喜滑稽,說笑已慣,恐話不受聽,引起誤會,接口罵道:“你莫把我矮子矮子的,仿佛長得矮,是我短處。當我二人訂交之時,曾說我們性情舉止多半相同,此後又是死生患難,仙凡榮辱,均在一起,可惜美中不足,形貌如再長得一樣,豈不更妙?自來一句戲言,往往變為真事。我又矮又醜,想變成你這樣翩翩少年,自是無望;由美變醜,卻是容易。你常拿我取笑,以前又說過那樣的話,留神報應,變得和我一樣,卻打嘴呢。”

朱梅見他說時麵有憤容;又見雪鴻神色自如,一任自己取笑,絲毫不以為意。看出男的早人情網,女的也非無意。正想借著嘲笑,試探二人心意,猛瞥見左側空中有一大團雲霧,雲層甚厚,浮懸不動,先未留意。等到船快經過,忽然發現一些散雲被天風吹動,正由左側飛過,疾如奔馬。有的還被風吹散,由大化小,轉眼消逝。那大雲團仍似一座雲山,矗立空中,不特未見移動,那麽猛烈的天風,竟會絲毫不曾變樣。眾人這時雖然學道年淺,到底不是外行,料知裏麵必有玄虛。雪鴻首先失驚道:“那雲奇怪,十九有人在內鬥法。此船雖經行法掩蔽,由下方仰望,一片白雲,自看不出船和人影。因是前生所習禁法,並非恩師佛門傳授,遇見比我們法力高的,便瞞不住。正人相遇,不過笑話兩句;如遇左道中人,必來生事。那雲相隔至多一二十裏,我們最好就此降落,免得惹事如何?”

話未說完,先是一道殷紅如血,長隻丈許的光華,急切間也分不出是邪是正,由雲團中電射而出。本是往東,已飛出數十裏遠近,忽又掉轉,徑朝眾人這麵飛來。這一來一去,不過眨眼之間,連說話的工夫都來不及,端的神速異常,眾人從未見過。心疑不妙,方才暗中戒備。緊跟著,眼前微微光影一閃。船上本有一片青光籠罩,裏外通明,自從光影一閃,隻覺血光無故失蹤,船也停住。再定睛一看,上下四外,一片青蒙蒙,仿佛被無量青色光氣包沒,什麽也看不見,上空星月和快要飛近的下方湖光山色全數不見。舟中諸人也似乎受了法力禁製,行動不得。

眾人心方驚疑,就這前後轉眼之間,忽聽耳旁有人說道:“你們不必驚慌,雖有妖人為難,有我在此,決可無事,隻是不可妄動。少時便送你們下降,不久當有遇合。”

眾人聞聲,卻不見人,料是遇見了前輩仙人,因有妖邪來犯,特意解救。忙即請問仙長姓名,可否賜見,何人無故為難。隨聽答道:“此是我不肖師弟鄭隱今夜在此害人,被我趕來將其驚走。因見你們飛船夜遊,自恃飛遁神速,意欲就便擒往西昆侖去。我若下手稍遲,便無幸理。此人兼有正邪兩家之長,新從魔女得到一部血神經,到處背人祭煉,均為我所阻,未能如願。但法力甚高,你們決非其敵。今日不合被他發現,定放不過。

少時事完下降,乘他新敗,尚未複原的七日之內,淩氏夫妻速往雪山,尋你師長巨山道友。白穀逸、淩雪鴻乃七世情緣,今方如願,本月之內,必須成婚,嶽雯不妨帶上。到第六日,我往恒山紫蓋峰旁水簾洞相待。在我未到以前,許還有事。朱梅也有遇合,可以同行。我麵有長眉,極易辨認。此外卻須留意。當我未到以前,可用這六座旗門作一圈,擲向地上,人藏其內,無論遇見何事,千萬不可走開;否則,能出而不能入,休想回去。如被天都、明河二老看中,收為弟子,固是福緣不淺;否則,一個不巧,被鄭隱行法窺破,跟蹤趕來,凶多吉少。就算我能夠找到,受他夫婦魔法愚弄,必吃大虧。”

隨見麵前,五色霞光一閃,桌上立時現出六座薄如蟬翼,長隻七寸的旗門。拿起一看,內中雲煙變滅,光焰隱隱,閃動不停,知是異寶奇珍,驚喜交集。再間,便無回音。

眾人正在向空叩謝,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各自睡去。隔了些時,耳聽嶽雯急喊師父,方同驚醒一看,天已大亮,船落水中。淩渾認出左麵衡山高矗,船落湘水之上,正沿著湘江左岸緩緩前駛。除旗門外,桌上還多了一封柬帖。大意是說:務照昨夜所說行事,淩氏夫妻起身,更非早不可,否則難免與對頭相遇,不可自恃。白、朱師徒三人和淩雪鴻,暫時無妨。第六日午後便是難關,自己能否期前趕到,尚不可知。事本凶險,無奈非此一舉,不能轉禍為福。朱梅如將當日遇合錯過,更是可惜。到時,可將旗門如法施為,將第三座旗門對準水簾洞。六門之中,隻此晦門可以出入,餘均能出而不能入,千萬記住。六人看完,均甚驚奇。

淩渾因知師父巨山真人在雪山坐關以前,曾說第十三年當開關一次,隻有個把時辰,因其日期難定,如令守候,又有許多弊害,如能按時入見,彼此均有大益,此事絕秘。

師父說完,便令下山修積,洞門也自封閉,並未泄漏,對方如何得知?道行法力與行輩之高,可想而知。淩渾哪敢怠慢,看完,向空拜謝,匆匆辭別,朝妹子囑咐了幾句,先行飛走。

穀逸看出仙人束帖,似說自己與雪鴻有累世情緣。雖對雪鴻萬分愛好,因在平日一心向道,從無燕婉之思。又覺對方佛門弟子,法力甚高,自己生得又矮又醜,先前不過一時投機,怎會垂青到我?事出意外。反倒呆住,也說不出是驚是喜。正在心亂,低頭尋思,猛一抬頭,朱梅、嶽雯已往船頭對坐下棋,耳聽雪鴻低語道:“我二人才隔一世,前因便忘卻了麽?”聞言驚顧,雪鴻正立身後,嫣然凝睬,注定自己,眉梢眼角,隱蘊深情,玉立亭亭,風華絕豔。心方一蕩,忙自鎮懾,恭容答道:“我蒙雪妹一見知己,刻骨銘心,不必說了。昨夜救護我們出險,今早留柬指點的那位仙長所說,好似彼此遇合,並非偶然。自恨愚蒙,夙因盡昧。賢妹不是世俗兒女,既出此言,必已洞悉本原,恕我冒昧,不知可能指示麽?”雪鴻麵上一紅,微笑答道:“因你轉劫以前,為仇人所害,所中邪毒既重;又因過去諸生多受艱危,苦痛萬分,自將靈機禁閉,欲等今生成道之後再行相見,故此前生之事全都茫然。有好些話,我也難為詳言。所幸來時,恩師賜有一道靈符,隻消佛光一照,便明本來。先想一二日內遇便施為;後想我雖不是俗女,同行終覺不便。現將師傳靈符取出一試,等你明白,再說如何?”穀逸大喜謝諾。

雪鴻見船行湘江隱僻之處,兩岸荒郊山野,四無人家。隨取靈符,如法施為。隻見一片金霞,罩向穀逸頭上,一個寒噤打過,當時明白過來。回憶前生,心如刀割,朝著雪鴻呆看了一看,撲上前去,想要抱頭痛哭,忽又縮退回去。雪鴻也是傷心過度,眼含痛淚。剛把雙手舉起,待要迎上,見他退縮,近前悄問道:“你嫌我麽?”穀逸一把拉住雪鴻玉手,淒然說道:“你我深情熱愛,豈止地老天荒?隻因想起一件心事,此時此地難於明言,欲等紫蓋峰事完之後和你商議。朱賢弟是我惟一好友,這等喜事,必須使其知道。”說完,正要呼喚。

朱梅旁觀者清,早看出二人神情有異,再見仙柬,越發明白了多半。故意借著和嶽雯下棋,以便男女雙方傾吐心事。聞言便和嶽雯走近。穀逸便把以前諸生經曆說了個大概,並令嶽雯改去稱謂。朱梅聽完大喜,再三道賀,笑問何日成婚。穀逸笑道:“我和雪妹本非塵世夫妻,今生變形易貌,便恐誤她而起。適經佛光一照,好似長了一點智慧。

此事我還有個打算,且等躲過紫蓋峰這場災難再說。還有師父在日曾提起過一位前輩仙長,名叫長眉真人,道法高深,至於不可思議,對人又極和善慈祥,已是天仙一流。並說這位老前輩生具異相,兩道長眉下垂過眼,極容易認,再三命我留意。去年屍解以前,又曾說我二人得他傳授,尚難深造,將來各有遇合,應在今秋。你也在旁,當還記得。

剛才那位道長自稱麵有長眉,如是這位老前輩,豈非曠世仙緣?我看紫蓋峰之行,固是扶持後進;今日船泊湘江,又在衡山之下,也必有什深意在內。依我之見,鄭隱法力雖高,聽語意至少也要第六日才到。反正無事,何不先往衡山諸峰一遊,就便觀察形勢,你看如何?”

嶽雯笑問:“弟子自然隨侍,船交何人?”朱梅笑道:“果是仙緣遇合,從此人山,少說也修煉個一二十年,莫非還帶船去不成,連條船都舍不得,還修道麽?”穀逸笑道:

“梅弟你真老實,這猴兒巴不得跟去,因知此行情勢凶險,恐我不帶,故意如此說法,你當是真的麽?”嶽雯恭答:“弟子怎敢取巧?實為事在六日之後,師父、師叔均是好量……”還待往下說時,雪鴻插口笑道:“這個你不必憂慮,還有這匹馬呢,此事由我安排,你師徒三人上岸去吧。”嶽雯笑道:“弟子先將此馬帶走如何?”雪鴻見馬低嘶,意似不願,嗔道:“我將此船送交一人就來,當是又丟掉你麽?他是我們門人,路上如要騎時,不可倔強。”馬才點頭。

雪鴻隨對白、朱二人道:“這裏離故鄉近,恰遇順風,稍微行法,片時便到。我意欲將船送往家中,就便看望二三親族,往返不過半日。你們三人可將舟中飲食帶些前去,在祝融、紫蓋兩峰等候,日落以前,我必趕到。”穀逸見雪鴻連在舟中吃完上路都不肯,深知愛妻性情,攔決不聽,隻得勸道:“仙人命我們同路,你偏獨行。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們同去你湘潭家中一行呢。”雪鴻笑道:“你還是前生脾氣。我因離鄉十餘年,久未省墓,侄男女多已成長,早欲去看,未得其便;便我二人婚事,雖有兄長作主,也應稟告先靈,借此回家一行。你去作什?仙機難測,稍縱即逝,船泊衡山腳下,必有用意,不可惜過。你們先去山中遊玩,隨時留心,試他一試,我隨後就到,共總大半日的光陰,也舍不得離開,早知如此,我也不用靈符恢複你的靈智了。”

穀逸深知愛妻性剛,說到必做。見朱、嶽二人已先帶馬上岸,隻得別了雪鴻,縱上岸去。走了幾步,回頭一看,雪鴻正朝自己含笑點首。江麵甚寬,湘江水碧,野渡無人。

船泊淺岸柳蔭之下,形製精雅,酒爐茶灶,茗碗棋枰,杯筋羅列。再立著一個白衣美人,與四周樹影嵐光交相輝映,鎬衣如雪,仙袂飄飄,宛如天然圖畫,而畫中人的豐神容態,又非筆墨所能描寫。方在呆看,不舍離去,雪鴻忽似有什警覺,揚手一揮,一片淡微微的金光,在朝陽光下一閃,船便隱去。再往上流頭一看,原來遠遠現出三五點帆影,正由天水相涵之處出現,順著浩蕩碧波緩緩駛來。江上波濤滾滾,陽光照將上去,閃動起萬片金鱗,江寬浪急,壯麗無侍。還待看將下去,忽聽朱梅笑呼:“矮兄還不走麽?”

回顧二人,已回身相待,忙同趕上。所行乃是後山僻徑,本非入山正路。白穀逸見嶽雯愛極那馬,不時采些野果,喂與馬吃。前麵山形又極高峻,便令嶽雯騎馬繞往前山,或是另覓易走途徑人山,以免上下不易。

嶽雯巴不得能夠騎馬,當下約定,先在祝融峰下相會。馬也不再倔強,其行如飛,往前疾駛。嶽雯初騎這等通靈龍駒,高興非常。又見昨夜打賊的長鞭繞成一圈,隻剩數寸長鞭柄掛在馬上,因聽雪鴻說過此鞭妙用,越發膽壯。暗忖:“有此寶鞭,便遇山中虎狼,也無危害。師父不願在此六日之內被人發現行藏,改走小路。我由前山正路進去,即便師父走得快,照此飛馳,也必先到。”心正尋思,馬已繞向近山一座大村鎮中。趕路心急,馬又絕塵而馳,晃眼穿過。嶽雯人地生疏,因白、朱二人以前來過多次,隻照師父所說途向,望著日影,環山馳去。後見沿途大小村鎮接連不斷,有的還可繞村而過,有的卻當正路,非過不可。因為馬大人小,跑得太快,所過之處,村眾驚呼喧嘩,詫為奇事,紛紛指說。嶽雯心中不耐,暗忖:“南嶽燒香人多,村鎮之中已如此大驚小怪,如走朝山正路,被人指說,還在其次,一不留神,傷人怎好?”因在途中越過兩處溪澗,一片斷崖,那馬上下飛越,如履平地,知道馬蹄有鉤,長於山行。偶一眼瞥見左側一條山徑,似可深入,便把馬頭一掉,朝那穀中駛去。穀勢向外傾斜,原是山洪出口,常受激流衝刷,地甚清潔。直達衡山深處,二十多裏,向無人家。山洪說來就來,並不限於天色晴雨。嶽雯自然不知,一見有路,便飛馳進去。入穀以後,見兩麵危崖壁立,所有石土均作紅色。稍低肢陀上多是水蝕之痕,形如鋸齒,殘缺不全,地上卻幹淨得和洗過一樣。

正走之間,忽見那馬昂首長嘶,不住聞嗅,偏頭微望,仿佛有什感覺,跑得比前更快。心方奇怪,遙聞轟轟之聲遠遠傳來,先未留意。那條山穀原是衡山發水時,各處溪流的總匯,後半歧徑甚多,犬牙交錯。嶽雯信馬急馳,方恐把路走岔,先聞轟轟之聲又起。剛辨出那是水響,馬已到了前麵轉角之上。歧徑共是大小四條,形如人手,內有一條最為險窄。恐山路不好走,正想挑選內中一條較為平整的坡徑往上馳去,忽聽有人急喊救命。定睛四顧,並無人影。來路似在那條崎嶇小徑之內。暗忖:“出家人原重修積,斷無見死不救之理。這等哭喊,必定遇見蛇虎之類,還是救人要緊。”心念一動,便朝小路馳去。原意路必難走,前途如不能過,便舍馬步行,救人之後,再回來騎馬,繞走原路。誰知這四條路,隻這小徑不是水道,這一救人,反倒免卻一場驚恐。並且小徑前半段看似崎嶇,到了中段,略一轉折,便可走上平路。隻是途徑彎環,繞遠得多。

跑了一段,耳聽水聲越近,已然響到馬後來路。因被小崖擋住,救人之心又切,也未回馬查看。那馬起初本是邊走邊叫,神情浮躁,改路以後,便複常態。嶽雯不知馬性通靈,早已聞出水氣,向其報警。見它繞行險徑之中,又快又穩。有時途徑寬隻二尺,下臨絕澗,還有斷缺之處,均是一躍而過,輕快非常。笑問道:“師母說你通靈,方才有人哭喊求救,你當聽見,可能帶我尋去麽?”

話未說完,目光到處,瞥見前麵斷崖之上一石突出,廣約丈許。上麵臥著一個腳穿草鞋,衣已敝舊的老年道人。身旁樹上盤著一條似蟒非蟒,獨角紅鱗,長約丈許的怪物。

知是一條毒蟒,方才求救的定是這老道人無疑。不是中了蟒毒,便被嚇死,本就激動義憤。再見道人仰臥地上,好似氣還未斷,正待取出兵器,下馬查看。那馬跑得正急,忽似受驚,倒退回來,想要轉身逃去。嶽雯見馬勒不住,知其怕蟒,忙道:“有我在此,你不要怕,隻是不可走遠。”隨說,人已縱落。因馬退甚快,已離那崖二三十丈。忙取兵刃暗器,隨手摘下鞍上長鞭,打開活結。剛一舉步,猛覺衣襟被馬咬住不放。暗忖:

“那蟒又粗又大,口似血盆,果然厲害,難怪此馬害怕。”便對馬道:“你不要拉我,救人要緊,我有這條鞭,怕它作什?快些張口,放我前去。再不放,我要拿鞭打你了。”

那馬好似無奈,將口鬆開。

嶽雯更不回顧,飛步往前趕去。仗著天生異稟,力大身輕,從小練就幼功,根紮得好。近年連經高明指點傳授,朱梅又把昔年防身利器雙頭騰蛇刺,連暗器一起傳授,本領頗高。天性又義俠。到了崖前,便往上跑。本意援往突石之上,相好地勢,先發暗器,打瞎蟒目,再作計較。哪知崖勢曲折,人在下麵沒有看清,及至往上一探身,正是道人所臥石崖側麵,也是一片平崖。瞥見那蟒仍盤樹上,凶睛——,注定道人頭臉,電炬也似。血口張處,不見長信吞吐,卻有一圈接一圈的紫色毒氣,連串噴出。道人似沒有死,仿佛裝死神氣。想起師父常說,好些猛惡東西,多不喜吃死物,遇時裝死,可以脫難,但不能久,隻要被看破,仍無生理。此蟒身粗如碗,想必厲害,何不乘其張口噴毒之際,用連珠手法打它頭頸雙目?便將左手持鞭,右手一揚,接連五粒鋼丸朝蟒打去。那蟒盤踞樹上,見了人來,神態自若,本無異狀。經此一來,立時激怒,身形暴長好幾倍,猛張血口,朝人衝來。嶽雯見那五粒鋼丸明似打中,不知怎的,毫未受傷,反倒迎麵攻來。

身子竟比先前長大了好幾倍,宛如朱虹飛射,其疾如電,猛惡非常。知難抵禦,慌不迭順著原路便往下縱。因聽頭上呼呼風生,料知蟒已追近,情急之下,回手一鞭,往上撩去。百忙中猛覺手中一緊,虎口生疼,鞭梢似被蟒咬緊,再也拿它不住。同時微聞有人哼了一聲,身已落到崖下。驚顧上麵,一條巨大紅影帶著那鞭往後倒退,一閃不見。這才知道厲害,且喜不曾窮追。

跑出不遠,驚魂乍定,忽想起:“所失鋼丸已是可惜,那鞭更是師母心愛寶物,因看重我,連馬一齊交管,就此失去,何顏見人?尤其那道人本可詐死脫難,被我將蟒激怒,定必凶多吉少,論情理也不能置身事外。將來山中修煉,不知要遇多少艱難危害,稍遇凶險,這等害怕,還修什道?師父原因自己向道堅誠,百死不辭,才肯收留。這樣回去,也與平日心誌不符。死生命定,假如那蟒追來,鬥它不過,還不是死?”想到這裏,心膽立壯,便將師父賜時曾有嚴命,非到萬分凶險不許妄用的三才坎離釘取出,左手握劍,再將右手袖口暗藏的騰蛇刺準備停當,重又上前。

這次相準地形,不似先前冒失,又準備和蟒拚命,好歹也將道人救走,把鞭奪回。

他打算冒險貼崖腳繞到前崖,離那平崖五六尺的所在,窺探好上麵形勢,想好退路和下手之法,冷不防雙手齊施,突然發難,殺蟒救人。哪知屏氣凝神,小心戒備,好容易一步一步,順著崖腳坡道,輕輕攀援到了平崖之下,探頭一看,好生驚奇。原來那條紅鱗獨角,發威時長達四五丈的怪蟒,已不知去向,事前也未聽見一點聲音。道人卻仍仰臥石上,雙眼微張,仿佛受驚初醒,神誌失常,疲乏不堪之狀。最可喜的是,那條寶鞭落在樹下,並未被蟒帶走,便連忙拾起。近前一看,道人年約四五十歲,相貌清灌。眉毛甚長,稀疏疏垂過眼角。頷下一部長須,根根見肉,襯得人更秀氣。笑問:“道長受驚了麽?”

連問數聲,道人方強掙著答道:“乖娃兒,那怪物十分猛惡,常人如何能夠打它?

幸而還有管頭,否則豈不送命?此非善地。今日後山洪水暴發,有三個采藥人因貪兩株珍藥,為水所困,危險萬分,就在你的來路第二條山溝以內。我想救他們,又走不動。

我看你年紀雖小,倒也膽大多力,你肯扶我去麽?”嶽雯見道人未死,鞭又失而複得,喜出望外。也未尋思:道人蟒口餘生,驚魂乍定,連路都走不動,如何去往水中救人?

脫口笑答:“老道長好心,弟子情願效勞。崖下有馬,請騎了同去如何?”道人怒道:

“你這娃兒,不扶我便罷,如何偷懶?我生平從不騎馬,你不知道麽?”嶽雯雖覺道人強做無理,心想:“年老人多有火氣,也許方才驚恐大過,神誌失常,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又見老道人說完氣話,累得直喘,心更不忍。忙賠笑道:“弟子不知道長不喜騎馬,還望原諒。剛醒不宜生氣,扶去就是。”

說罷,伸手便扶。初意自己力大,不過吃了人小的虧,否則抱也把他抱走。哪知道人身材長瘦,四肢無力,左手拉著嶽雯左手,右手按在嶽雯頭上,半背半扶,往下走去。

崖那麵雖是一片斜坡,上下不過一兩丈,道人走起路來,偏是東倒西歪,忽左忽右。兩下高矮相差,用力不勻。嶽雯人又忠實純厚,恐其傾跌,雖在隨時留心,道人仍是搖搖欲倒。膽子又小,稍微歪滑,必怪粗心大意,惡聲相向。最難受的是,道人指甲又長,緊按頭上,隻一受驚,便被抓得生疼。嶽雯先也不耐,後見道人累得喘不上氣,心想:

“救人救徹,量大福大。當初拜師,也曾受到好些折磨,全仗毅力堅忍,才得如願。固然這道人見條蟒都嚇死,不是異人一流,但借此磨練心誌,也是好的。”嶽雯也是福至心靈,念頭一轉,便不再以為意。

費了好些心力,累出一身熱汗,還受了不少的氣,好容易挨到崖下,遙望那馬,正由前麵跑來。道人笑說:“馬來,你就省力了。”隨用一手抓住馬頸。嶽雯知那馬外人不能近身,恐其受傷,忙道:“道長,這馬抱不得。”道人已一手抱馬,一手扶人,往前走去。馬竟不曾倔強,反朝道人低聲嘶嗚,態甚親熱。嶽雯心方奇怪,猛一抬頭,瞥見道人嘴皮微動,馬頭側伸,似在聽話神氣。心中一動,便留了神,故意問道:“方才道長曾說采藥人形勢危急,走得這麽慢,能趕上麽?”道人氣道:“娃兒家知道什麽,你聽前麵水聲,不就到了麽?”嶽雯早聽出水聲轟轟,四山齊起回音。聞言朝前一看,已離轉角不遠。暗忖:“這條路上還有好些轉角歧徑,如何未見,便離先前路口不遠?”

心又一動。

這時水聲越發震耳,等轉過崖去一看,不禁嚇了一大跳。原來當地乃三條山洪聚會之處,洪水由後山深處帶了沿途泉流,夾著雷霆萬鈞之勢,澎湃奔騰而來:遠望過去,宛如三條極大的銀龍,順著穀徑斜坡,向下飛瀉。到了會合之處,互相激撞起千層水煙,再往下滾瀉。途沿又有不少峰崖怪石,洪水受阻,有的激成大小水柱,有的卷起好些急漩,噴雪飛珠,高湧數丈。途中山石林木被水衝激,順流而下的不知多少。中間更夾著大量泥沙,急漩惡浪,滾滾翻花。宛如萬馬奔騰,密雷聚哄,聲勢極其駭人,更時聞崩崖墜石之聲。跟著便見房屋般大的斷裂崖石,由上流頭隨水滾落。轟隆轟隆,山搖地動。

所過之處,水浪高湧如山。越發使人目眩心驚,震耳欲聾,眼睛一花,仿佛連人帶山,都要隨流卷去。再順道人手指處一看,側麵一條寬約三四丈的崖溝裏麵,果有老少三人被困水中。內中一人似已淹死,被人救起,正在控水。

原來別的水道均是石崖,獨這一條石土夾雜,常年受那山洪衝刷,上麵土崖仍是原樣,崖腳一帶泥土早被洪水衝刷出兩條深凹。年月一多,越刷越深,底部被水淘空,最深處崖凹竟達三四丈,高也兩丈,上載重量石土自難支持,平時便有大片山崖突然崩墜。

這時再經洪水猛衝,那沒有石骨支撐之處一受震撼,整片崩墜,落向水中,先激濺起數丈高的浪花,水路自然受阻,勢更猛惡。晃眼又被衝開,由小而大,化為濁流,一路激漩,往下飛瀉。等把這堆石土衝開,上流水勢受此阻擋,無形中加了好些猛力,兩麵土崖相繼崩塌,不止一處。於是水勢越來越猛,駭浪如山,濁流奔騰,比另兩條山洪更顯驚人。

那三個采藥人好似驟遇洪水,衝到當地,先抱著一株斷樁,急切間無處可避。見樹旁崖凹有一土堆,勉強援縱過去。忘了上麵上崖前伸,往下一塌,人便埋葬在內。這時水高兩丈,離那土堆不過尺許,離頂又隻三四尺,無法站立,先還拚命呼救。後來看出除卻熬到水退,休說無人經過,就有人來,也無法援手,本在相對悲泣。及見二人一馬走來,明知無望,又生希冀,跪在土堆之上,啞聲哭喊。內一少年,更順土堆邊緣走往崖口,戰兢兢扶著那株斷樹,悲聲哭喊:“道爺相公,隻求救我爹爹一命。”話未說完,一個浪頭打來,漫身而過,連人帶樹一齊被水卷去。

嶽雯見狀大驚,喊聲:“不好!”自恃從小喜歡遊水,頗通水性,也沒顧和道人說話。瞥見浪花落處,樹已連根拔起,隨流而來,水中似有人影一閃。知道那樹衝到合流之處,吃上流石土一衝,少年必無生理。心急救人,一個猛子,便往水中紮去。雖覺水力奇大,與平日不同,中有汙泥,腥穢難聞,心中發慌,依舊奮力逆流上駛,想將那人救出。總算湊巧,樹身粗大,根須更多,其行較緩,不似別的小樹晃眼駛過。快要近身,樹旁浪花和山一樣。猛想起水中救人,最是危險,一個不巧,連救他的人也被帶累。心正著急,微聞身後馬嘶。回頭一看,馬已隨後跟來,踏波而行,並未沉水,心中驚喜。

見少年緊抱樹身,已快淹死。既要救人,又恐人馬被樹撞上;更恐少年昏迷中死力將樹抱住,無法分開,一個不巧,連自己也要受害。仗著馬能逆流踏波,連忙一把將少年抓住,足登樹身,喝一聲:“起!”初意少年已死,定必緊抓不放,誰知手才一伸,便容容易易提了起來。緊跟著,上流頭又是一個浪頭打到,水力更猛,再也禁受不住,方想要糟,回手一把抓住馬鬃,浪已排山也似,隨著樹旁急漩橫湧過來,恰將斷樹衝向對岸,人馬也被浪頭打回原處。就勢一躍,便到岸上。

道人連聲誇好。隨命嶽雯往救崖凹二人。嶽雯見道人辭色甚做,因水力大猛,雖然有些膽怯,繼一想:“我知水性,至多隨流衝走,出口一帶又頗曲折,隻要膽大心細,看準地勢,水中斷石並非不能避免。方才被浪頭打回原處,便是明證,況有此馬相助,怕它何來?”聞言應諾,正待縱馬入水,忽聽道人喝道:“你怕難麽?隻許人去,馬快回來。對麵土崖將塌,馬怎去得?”嶽雯見馬本來要走,聞言竟然立定不動,口中連嘶,不住昂頭,意似催走,心又一動。再一回顧,道人臉上似正將頭微點,口角上微露出一絲笑意。猛想起:“昨夜眾人遇救和今朝留柬的仙長,師父說是長眉真人,生有兩道長眉。這位道長不但具有長眉異相,回憶言行動作,俱都可疑。尤其那條怪蟒能大能小,何等猛惡厲害,守伺在旁,並未傷他,忽然失蹤。此馬何等烈性,師母曾說外人萬難近身,竟聽他話,好似熟人一般,豈非怪事?莫非真個仙緣遇合,有意相試?不可惜過。”

念頭一轉,恭答:“弟子遵命。”剛往水中躥去,忽聽身後笑道:“孺子可教,無須去了。”二次回頭一看,對崖兩人已伏在道人身前,淹死少年也已回生。

道人不令嶽雯開口,先向采藥人問道:“現在信我的話麽?”三人連呼:“小人該死,道爺恕罪。”原來三人先與道人相遇,說他們麵有晦色,最好回家。三人卻因穀中崖壁上發現兩株珍藥,受人之托前來采取,不特不聽,反說道人妖言惑眾,意欲動武。

果然遇見山洪,幾乎送命,在崖凹中受了好些時活罪,九死一生。未了仍仗道人法力,救其出險。連嶽雯也是仙法暗助,否則那麽猛烈的山洪,如何禁受得住?三人中隻有那位少年是嶽雯水中救起,下餘二人困在崖凹之內,見崖壁受了洪水衝蕩,上麵泥土整塊崩落,正在心驚膽寒,回醒的一個望見道人立在對麵穀口,想起前事,當時醒悟,忙即拜跪求救。猛覺身形一晃,似被大力吸緊,心神一迷,人便到了對崖。他那兒子,恰在此時醒轉,俱把道人認作神仙,跪拜求恕,並謝救命之恩。

道人笑說:“世上哪有神仙,連我的命還是這娃兒救的呢,不信你問。方才你兒子附在斷樹上麵,落水淹死。這娃兒不知從哪裏來的,水性甚好,肯聽我話,帶著一匹好馬,膽子更大,剛把你的兒子救起,你們已嚇昏過去,被水衝來,折向岸上。我連路都走不動,如何救人?”話未說完,對麵三四丈高一片土崖已崩塌下來。采藥人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改朝嶽雯拜謝。嶽雯知仙人不肯顯露行藏,隻得設詞答道:“我雖幼童,素來不說假話。因往山中尋人,走錯了路,途遇這位老道長,不知何故臥地不起,命我扶來此地,救三位出險,才得知道,否則人地生疏,路都不識,怎能效勞呢?”嶽雯原因前一人還可說是自己所救,後兩人連怎麽過來的都未看出,惟恐道人不快,故意這等答法。采藥人見嶽雯和那白馬都是周身水泥汙濕,年紀雖輕,人甚精神,不由不信。忙問:“小恩人貴姓?因何至此?”

嶽雯還未答話,道人已向嶽雯道:“你這娃兒,孤身騎馬遊山,又不認路,如今鬧得周身水濕,還不找個地方洗去。”嶽雯會意,忙答:“弟子本意也是如此,請老道長上馬如何?”道人怒道:“你這娃兒,怎沒記性?不是早和你說過,我向不騎馬麽?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你那兩個大人還在前途等你一同吃飯呢。”嶽雯聞言,猛想起隨帶食物,除酒以外全在馬上,忙即回顧,尚幸不曾汙濕。時已不早,師父早起還未吃過東西,不能再延。心想:“所遇就是長眉真人,師恩深厚,斷無見異思遷之理。且喜奉命惟謹,不曾失禮,對方如有深意,早晚必能相遇。何況第六日紫蓋峰還來赴約,是否長眉真人,問過師父,必知底細。”隻是心仍戀戀。

正想湊近身前,請問姓名來曆,忽聽耳旁低聲笑道:“你這娃兒甚好,我便是你所料那人,當著俗人,不便詳言。你師長現在祝融峰下,代我轉告:你們今晚可宿在水簾洞內。你由小路順著穀徑第三條路口左折,便上正路。如想背人,可由青屏蟑後小徑側走,便可直達祝融峰下。出穀以前,高崖之下有一水潭,可將泥汙洗淨,自然會幹。不要當著人禮拜,即速去吧。”嶽雯聞言,驚喜過望,平素恭謹,仍想禮別。因見道人麵現怒容,隻得暗中祝告:“弟子遵命,敬求真人今夜光降,感謝不盡。”祝罷,不聽回音。轉對采藥人道:“我從小習武,略知水性。雖幫你們一個小忙,事出無心,鬧了一身水泥,如被師長知道,就許受罰。不必多問,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