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整個五月有很多好天氣,孔立青帶著手銬走出醫院的門診大樓,頭頂灼烈的日光在手考上反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來帶走她的兩個一男一女的警察手段並不暴力,隻是嚴肅冰冷著一張臉,跟在她身後,醫院門口停著一輛吉普式樣的警車,看見一個帶著手銬被押解出來的女人,瞬間引來了眾多人的圍觀,朝孔立青打開的是吉普車屁股後麵的門,顯然是經過特殊改裝的,車子最後麵三分之一的空間與前麵隔離開來,中間被有機玻璃和不鏽鋼條隔斷,兩邊的玻璃上裝著鐵絲網,一個幽閉禁錮的空間,前後隻隔著幾公分的距離,但在尊嚴上卻是天差地遠的,孔立青本來就脆弱的人生,又一次被迎頭重擊。

孔立青呆怔在車下的片刻功夫,後背被人不輕不重的推了一下。

“上去。”說話的人,口氣冷漠,明顯是疏離,居高臨下的姿態,從她被戴上手銬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再位列於普通人的行列了,她雖沒有被定罪入監但在心理上卻是已經被人鄙視了,這是一種屈辱。

孔立青的腳下踉蹌了一下,她彎腰坐進車裏,看著“砰”的一聲在自己麵前合攏的車門她在心裏默默的告訴自己要堅強一些。

孔立青知道她在車裏坐了很久,B城是個很大的城市,她在這裏生活了多年,但很多地方她還是鬧不清楚,車窗外閃過的熟悉的城市主幹道讓她知道車子至少跨過了半個城區,車內的冷氣開得很大,混合著一股皮革的氣味,讓她陣陣惡心,到最後甚至感覺一陣陣的暈眩,她反胃的厲害,最後車子駛入一個院子裏的時候她都沒看清院門上掛的招牌是什麽。

車子停穩後,那個一臉冷漠的女警招呼孔立青下車,麵前時一棟獨立的小樓,往裏走的時候孔立青沒來得及看清有多高,隻在進門的時候,晃眼看見大門兩邊掛著某某支局刑偵隊的字樣,她這才明白原來她不是被帶到派出所而是被帶到刑警隊來了。

進了那棟樓立刻就感到一陣寒氣襲遍全身,外麵正是陽光普照,可孔立青卻覺得這裏麵平白就要陰冷幾分,她直接被人帶上了三樓,臨進一個房間前她看見門的上方掛的標牌是審訊室。

屋內陳設簡單,一溜長桌後麵三個座椅,離著長桌正前方兩米處是一張特殊的椅子,椅子帶扶手,扶手上橫著一塊木板,帶合葉的可以拉開,人坐進去後就不能站起來,孔立青被帶著坐進那張椅子裏,女警把木板上的暗鎖鎖上,打開了她手上的手銬,然後人就退了出去,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她,更沒有跟她說話。

屋子裏就剩下孔立青一個人,她轉頭四下看了看,發現這房間比一般的房子要高很多,屋內隻有一扇窗戶,而且很小,屋內唯一的光亮來源就是那個像氣窗一樣的小窗戶,這裏陰暗,憋悶,空氣流通不暢,讓人感覺壓抑,轉頭間她忽然看見自己正前方的牆上有一個攝像頭,攝像頭的位置正對著她,她抬著頭看了一眼後,把臉埋了下去。

一種焦躁恐慌的情緒在孔立青的心理徘徊著,她這一生,言行慎微,吃點虧也都是自己忍了算了的主,她活得小心翼翼從來都沒和國家機器扯上過半點關係,她知道她這半個上午受到的待遇是不公正的,兩個警察在把她從醫院帶走的時候沒有出示逮捕證,隻說她涉及到一個重大的刑事案件就把她用手銬帶走了,她不是法盲,她知道她這應該算是傳訊,警察沒有權利給她戴手銬,但這種事情她是沒有地方去說理的,在當時那樣的局麵,她除了服從,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徒勞對她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

孔立青被單獨放在這個房間裏有四十多分鍾,在這段時間裏她想了很多,除了自哀自怨外,她把和周燁彰相識以來的所有過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如此的不堪境地中,她內心不由生出一些難言的哽塞之意,如果沒有遇見男人,如果不是他的強悍侵入,那麽她的生活可能會有所困頓但至少是平靜的,如果沒有男人,她現在可能正在為生活奔波但絕不會像現在一樣被人當做階下囚一樣對待,自從和男人相遇以來她遭遇過生命的威脅,經曆過綁架,和林佩這樣複雜的人周旋,可這些都和原本的她有什麽關係?

孔立青滿腦子哀怨複雜的心思,當耳邊傳來一聲開門聲的時候,她的腦子裏一閃而過最後和男人分開的那一刻,電梯在麵前合攏,男人望著她焦灼,緊張的嘴唇都有些泛白的麵孔,那一瞬間她又心軟了,“那是對她最好的人啊!”當一陣魚貫而入的腳步聲在她耳邊連續響起的時候,她腦子裏最後的念頭定格在這句話上。

當孔立青再抬起頭的時候,麵前的長桌後麵已經坐下了三個穿製服的警察,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男人中一個歲數大點,大概三十往上的樣子,他坐在最靠牆的位置,整個姿態很悠閑,有點懶散的樣子,臉上少了點嚴肅,他坐下後左右看看,很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正中間正對著孔立青的是個年輕人,他明顯要嚴肅一些,年輕還有些稚嫩的麵孔上擺著一副深沉模樣,最旁邊的女警就是剛剛把孔立青帶來的兩個警察中的一個,她顯然是負責記錄的,低頭整理著手裏的紙張,冷漠寡淡著一張臉。

這屋子裏最先開口的是那個小警察,他端著肩膀,冷清嚴肅的看著孔立青:“姓名?”

“請問?我是犯人嗎?”孔立青從被戴上手銬以後,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可是回答她的是一片靜默。沒有人理她,前麵的三個人,顯然應付這樣的事情多了,臉上沒一點變化,最靠牆的那人斜靠在椅背裏看著孔立青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記錄的女警低頭看著眼前的紙張,筆尖都沒有顫動一下,中間的年輕人依然用平板冷漠的語調又重複一遍:“姓名?”

形式比人強很多,孔立青低頭,用一種低緩平淡的語氣回道:“孔立青。”

“年齡?”

“27。”

“籍貫?”

“天津。”

“工作單位?”

“市三人民醫院。”

“昨天晚上,九點三十到十點之間你在哪裏?做了些什麽?”

“在長富宮中心坐車回家的路上。”孔立青聽見頭頂傳來一陣紙張翻動的聲音,停頓了有片刻的時間後問話的聲音接著響起:“你們在途經朝陽區,建國門外第三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

孔立青低頭沉默,久等不來她的回答對麵的人又加著追問了一句:“周燁彰和周茂晨現在在哪裏?”孔立青依然低頭看著自己交握著放在木板上的雙手沉默不語,從此詢問陷入僵局。

孔立青什麽也不能說,她想起當時阿晨追擊出去,周燁彰焦慮的麵孔,還有最後分離的時刻周燁彰的囑咐:“什麽也別說,等我。”她不能說出當時發生了什麽,那樣會把阿晨牽扯進去,而阿晨是周燁彰的保鏢,他做了什麽都有可能是周燁彰的指示,孔立青沒有和司法打過交道,她所能分析出來的也隻有這些了,所以她隻能閉口不言。

長久的冷漠對持後,一陣椅子推動的聲音,有人站起,一陣腳步走動的聲音,一雙平底黑色的女士皮鞋出現在孔立青前方的地麵上,最後幾張照片在她麵前的小木板上一字擺開。

照片上是一個躺在一片水泥地麵上的死人,灰色的夾克,額頭一個彈孔,頭部的下方一灘暗紅的血跡,一頂太陽帽就落在他腦袋旁邊,孔立青認得這個人的穿著和他的半張臉,這人就是昨天晚上對著他們車子開槍的人。

就在孔立青看照片的功夫,頭頂的聲音調理清楚的傳來:“昨晚九時五十分左右,在朝陽區,建國門附近的一個巷子裏發生了一起槍擊致人死亡的案件,我們調閱了當時附近的攝像資料,從時間上顯示,你當時乘坐的車輛在九時三十八分的時候途經距案發現場半公裏的十字路口,當時死者向你們乘坐的車輛開槍射擊,他隻開了一槍就橫穿過馬路向路邊的建築群裏跑去,但隨後你們車上就下來下來一個年輕男子,從當時交通崗的錄像上顯示他跑動的方向和死者是一致的,在那以後的十二分鍾後槍擊案就發生了。當時你乘坐的那輛車上有五人,經過我們的調查,車上分別是香港籍商人周燁彰,他的司機,助理,保鏢以及他的情婦也就是你孔小姐。案發以後周燁彰和他的助理,保鏢都忽然不知去向,我們已經從他的司機那裏確認當時追擊下車的人是周燁彰的保鏢周茂晨,現在周燁彰和周茂晨都不知所終,而你目前是周燁彰最親近的人,希望你能配合我們追查他們的下落。”

年輕的警察一長串話說完,屋子裏陷入寂靜,孔立青看著麵前照片發呆,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現在腦子裏其實一團糟,周燁彰,阿晨,陸續都不見了,她有些僵硬的腦子裏周燁彰說的那句:“什麽也別說。”在不停反複的響著,而且一聲比一聲大,他們問他他的去向,她怎麽會知道,他現在是回香港了,還是正在外麵周旋?他讓她等他,可是她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他,又或者等到了而一切都麵目全非了,她無力的靠向身後的椅背裏,緊閉上眼睛。

接下來的時間孔立青陷入了反複的被盤問中,她一直閉口不言,對方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換一撥人,他們不給她吃飯,不讓她睡覺,同樣的問題來回反複的問,她陷入了殘酷的精神折磨中。

在來盤問她的人中有脾氣不好的對她大聲的嗬斥,進行語言上的羞辱,孔立青在那張椅子裏把自己幾乎萎縮成了一團,她也害怕,被逼急了也隻能回一句:“我不知道。”

反反複複的盤問一直持續到了這一天的深夜,孔立青身心疲憊,她已經回答了無數遍:“我不知道了。”但警察依然來回往複的問著她,每換一撥人就姓名,性別,籍貫工作單位,案情分析,追問周燁彰阿晨的下落這麽來一回,無休止的反複問話,長時間的冷漠,壓迫,對持,到後來孔立青才有點恍恍惚惚的明白,這些人恐怕也是知道她不知道周燁彰的去向,他們這樣隻是想折磨的她崩潰罷了。

午夜以後的盤問忽然轉變了方向,他們不再糾纏周燁彰的去向,有人開始隱晦的暗示她隻要說出一些不利於周燁彰的資料就會放了她,比如他經常接觸些什麽人,生意上有什麽來往,和黑道有什麽牽連,這裏麵牽扯到的隱晦利益太多了,孔立青平時和周燁彰出去應酬,男人從來不避著她什麽,暗箱操作的金錢交易她也知道一些,但她卻是一點也不能說的,說出一點來,那牽扯的就太多了,到這會她也終於明白了,他們的目標不是放在那個槍擊案上的,他們主要是針對周燁彰的,自從孔立青想明白以後,她就真真不說話了,不管麵前怎麽有人威逼怒喝,也不管強光的台燈怎麽直愣愣的照射在她臉上,她始終緊閉著眼睛也閉緊了嘴巴。她的精神疲憊到了極點,已經到了土崩瓦解的邊緣,她知道隻要她說了,她至少會得到暫時的解脫,但她心底總繃著男人的那句話:“你什麽也別說。”雖然她可能說了,在沒有確實的證據下也動搖不了男人什麽?但她覺得自己要是說了,那就是一種背叛,這是她心中最後的底線。

一夜的精神折磨讓孔立青的精神萎靡,她臉色青白,身體萎縮著,來盤問她的人每一個都感覺她到了崩潰的邊緣,似乎在下一刻她就會全盤崩潰,一定會說點什麽,但這個下一刻卻遲遲的不出現,她就始終在那個邊緣掙紮,就是能死守著那條崩潰的底線不開口。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審問孔立青的人撤出了這個房間,她終於得以片刻的休息,沒有人給她打開椅子上的暗鎖,她被困在這椅子上幾乎一整天,身體僵硬,下肢水腫。

負責記錄的女警在一邊的桌子上悉悉索索的整理著紙張,孔立青認識她,昨天最開始審問她的人裏麵就有她,把她從醫院帶來的人裏麵也有她,孔立青抬頭看向她的方向,開口嘶啞著嗓子說:“我要上廁所。”在過去的一天中,孔立青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但卻被允許喝過水,經過一夜的代謝她的**已經逼近臨界點,昨夜她曾經要求過幾次要上衛生間,但都被他們充耳不聞的冷漠對待著,這也是他們折磨她的一種手段。

孔立青已經到了極限,她這次是用盡了最後一點的自製力最後做出的請求,可她的請求換來的隻是女警冷漠的一瞥,女警其實很年輕,有著一張姣好的麵容,她一瞥孔立青之間,臉上忽然轉換成了一種厭惡的鄙視。

孔立青絕望了,下身一片濕熱,她知道自己失禁了,反複的煎熬忍耐中,尊嚴被踐踏到了極點,她迎視著女孩鄙視的目光,冰冷的說:“你憑什麽鄙視我,你們把人的尊嚴無恥的踐踏到了如此的地步,卻還有臉鄙視我,你們把人作踐到了如此地步,你就有多幹淨嗎?”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漸漸挺直了萎縮的脊梁,眼神冰冷,語調平穩,說出的話卻像帶著冰渣一樣。

女孩在孔立青說話的當口臉色變了幾變,她似乎張口想說什麽但是迎著孔立青冰冷的目光,她還是沉默了下來,轉身拿起桌上的材料出去了。

屋子裏終於隻剩下孔立青一個人,五月的清晨天氣還有一點涼意,她身上的整條褲子已經濕透,粘膩的緊貼在身上潮濕寒冷,她的腳邊甚者還積蓄著一灘尿液,一切都那麽不堪忍受。

孔立青把目光從自己腳邊的尿液上挪開,這屋裏唯一還在活動的除了她就是她頭頂攝像頭上一閃一閃的紅光,它還在工作著。

孔立青抬頭看著攝像頭,臉上的表情從虛弱,迷茫慢慢變成一種嚴肅的凝視,忽然她的眼睛中爆射出一道狠曆的光芒,讓攝像頭後盯著屏幕的人心髒一縮。

攝像頭後的人是林佩,他現在的位置是監控室,在放滿各種監控設備的房間內,他獨占了一張桌子,桌子上就放著一台電腦,屏幕裏麵就是孔立青,他也在這裏守了將近24個小時,這會也是熬得兩眼通紅,麵孔上蒙著一層灰敗之色。

屏幕裏的孔立青似乎被剛才那一眼耗盡了最後的神采,這會又閉目萎縮進了椅子裏,林佩緊盯著屏幕,眼睛都不錯開一下,他也在耗神熬著,其實誰都沒有多舒服。

林佩的身後站著昨天第一次審問孔立青時,那個靠牆坐著的懶散警察,他雙手抱胸看著屏幕慢聲開口道:“你還是算了吧,我審的人多了,這樣的人是審不出什麽的,別到時候弄出事來。”

林佩對身後人的話沒有什麽反應,他緊抿著嘴角,麵孔僵硬,而他的後背也僵直的像一塊木板。

審訊室中的孔立青,在那張椅子上從清晨一直坐到正午,這期間再也沒有人進來過,她曾經想睡一下,但心中總是繃著放鬆不下來,也隻能閉著眼睛養神了。

外麵的日頭掛在天空正中央的時候,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推開,這回進來的隻有一個,孔立青認得是昨天那個懶散的警察,他進來時手裏端著一個飯盆,嘴裏一邊吃著一邊往裏走,眼睛沒有看孔立青,還是一派懶散隨意的樣子。

警察走到孔立青前麵,在那一排桌子前站定,他背對著孔立青嘴裏沒有停下吃東西的動作,手也沒閑著,翻看著桌上幾頁紙張。

“你有個兒子是吧?”警察半側過身體,忽然說話,他說話的時候嘴裏還咀這東西,話出口還有些含糊之音,他說的隨意,孔立青卻忽然僵硬了身體,睜開眼睛直視眼前的人。

警察還是姿態隨意說的含含糊糊:“你目睹了一個槍擊案件的重要環節,和犯罪嫌疑人關係密切,知情不報,如果罪證落實是要判包庇罪的。”說完他轉身定定的看向孔立青。

孔立青迎視著他的目光冷冷的道:“你嚇唬我。”

警察的目光有一種狡詐和尖銳,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孔立青,伸手往嘴裏扒了一口飯接著說:“也不是,你要知道,咱們國家的法律還不是很健全,很多事情其實是可以打擦邊球的。自己的孩子有個犯罪嫌疑人的母親你也不在乎嗎?就算你不在乎,萬一你要是出事了,孩子沒人撫養你也不在乎嗎?拿自己的愛情賭一個孩子的未來你做得出嗎?”

孔立青愣愣的看著眼前人,她最後的反應是緊緊閉上了眼睛:我的萬翔,她的心如刀割。

長久的靜默,寂靜的空間裏充斥著警察咀嚼的聲音格外的刺耳,孔立青忽然感覺一陣陰影籠罩下來,她睜開眼睛,發現原來警察已經彎下腰,麵孔正對著她,她睜眼的瞬間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說:“你還是什麽也不知道嗎?”

孔立青在和他的對視中沒有退縮,她靜靜的看著他然後慢慢的搖了搖頭,她不是在拿自己的愛情來賭孩子的未來,隻是相比較起來她更相信周燁彰,男人從來沒有辜負過她,她信他,她等他。

帶著壓迫感的對視兩秒後,警察忽然撤離身體,然後他做了一件事,他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孔立青身前木板的暗鎖,他說:“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