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上貼了一層擋光膜,車外望過來,黑沉沉的一片,車內望出去卻清晰無比,外麵的陽光透過樹木間的枝葉,星星點點的落在那人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其實他還算不上老人,孔立青在心裏默默的算了一下,他今年應該還不到六十,孔立青記得他以前有一張斯文俊秀的臉,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無論人前人後總有一點神經質的潔癖,什麽時候都把自己收拾的幹幹淨淨的,而如今眼前這個人如薄西山是他最好的寫照,他發福了,沒有以前白,有些灰敗之氣的臉上五官已經不像原來那麽清晰,眼角更是完全垂下擠滿了層層的皺紋,有些泛紫的嘴唇往兩邊耷拉的厲害,他完全脊椎不用力的萎縮在藤椅裏,眼睛注視著腳下的某一點,半垂的眼皮毫無神采,這是一個完全已經頹敗下去了的人。

這樣的人是不會長壽的,孔立青知道,這人這樣的精神狀態怕是也沒有幾年了,她坐在那裏看著良久都沒有動。

車廂裏一片靜默,孔立青不動,周燁彰也不催她,很久之後,孔立青看著窗外忽然開口問,她的語調輕柔:“燁彰,你為什麽要帶我來見他?”

一旁的周燁彰,一直注意著孔立青的變化,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之前,他先開口說道:“立青,你先看著我。”孔立青轉頭向他看去。

兩人對視著,周燁彰說的輕柔而嚴肅:“立青,我想讓你明白,對我來說,外麵那個人,不管他曾經對你做過什麽,但因為他的存在這世間才會有你,你明白嗎?還有你這一去,大概能讓你回來的機會不多,我不想讓你有遺憾,你懂嗎?”

孔立青有些微的動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有他的存在她才會來到這人世間,才會和男人相遇,她懂他的意思,這是他在這件事情上站的最大立場,但對她來說外麵那人人和她有最深刻的血緣關係,把她養大,卻又給了她那麽陰暗的人生,那些不堪的屈辱,咒罵,毆打在她的腦海裏不停的閃現,她把臉孔埋進雙手裏,彎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這一刻她不停的強迫自己去回想在她和外麵那人生活的十幾年間,可曾有過片刻的歡愉,隻要她能在記憶中找出一個歡樂的片段,那麽她就下去見她,至少囑咐他一句以後保重,但是沒有,哪怕是一星半點的都沒有,最終她痛苦的搖著頭說:“不行,我沒準備好,我不想見他。”

是的,她沒有準備好,這個人打她,罵她,羞辱她給她最多的摧殘,可這人卻把她養大,在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觀念裏,養育之恩大於天,人的感情是多麽的糾葛複雜,她恨她,可又不能徹底的去恨他,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刻意的當他不存在,逃避著這種糾葛已經成了習慣。

周燁彰沒有勉強孔立青,其實這種情感的摒棄,性格的殘缺他也不能完全的插手解決,這需要時間以及人格的完全成熟,他這樣做隻是不想讓孔立青留有遺憾罷了,既然時機不到他也不好勉強。

車子如來時一樣,又悄無聲息的沿原路返回了,車子的後視鏡中,那個萎靡的蜷縮在那裏的男人,抬起了頭,他眯著眼睛,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空泛的眼神中有了一點複雜的內容,眉頭微微皺起,他是不是心有所感呐,畢竟他們剛才離著他最多也就是兩米的距離。

孔立青看著後視鏡中那個慢慢縮小的影子,她知道不用自己說什麽,周燁彰都會把這人安排好的,至少他會在這裏度過他的餘生,至於她自己此去經年,或許她將來老了,心態完全豁達之時會有來見他的心情,隻是不知道那時候這個人還在不在罷了,她這一生,於父輩的情感,長輩至親的餘蔭怕是這輩子注定要殘缺的了。

回到B城,已經過了中午,雖然來回折騰了一趟什麽事情都沒做,但孔立青的心情多少還是受了一點影響,晚上吃了飯給自己和萬翔收拾了一些貼身衣服,也就早早上床了。

周燁彰最近一段時間明顯縮短了在書房辦公的時間,晚上就是有事情要處理也會抱著筆記本到**來陪著孔立青,孔立青縮在他身邊看書或者看電視睡前的時間很快就打發了。

孔立青上床的時間早,看了一會電視周燁彰也回了房,男人洗了澡帶著一身水汽上了床,孔立青扭身看著他拍好枕頭在床頭坐穩了,然後有點猶猶豫豫的問男人:“那個,我說,你家都有什麽人啊?”她這個問題問的其實挺後知後覺的,以前是有點逃避,不想也不問,而男人也沒主動跟他說過他的家庭,這會迫在眉睫了,豪門家族啊,她其實怕的。

周燁彰在身上蓋好被子,轉頭看見孔立青愁苦和忐忑的臉不禁就笑了,這女人其實沒一點心機的,他伸手在她腦袋上胡嚕一下子,麵上轉成深思的表情,他對孔立青奉行的從來都是坦誠寬厚做法,在他看來既然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共度一生的人,那坦誠是勢必的,盡管最初下決定的心情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周燁彰嚴肅的想了一下然後說:“我的家族有很多人,叔伯,堂兄弟,各種親戚有很多,但平時來往的不多,隻有逢年過節,或者我奶奶生日的時候才會聚在一起,到時候你自然就認識了,你要經常接觸的就是我奶奶和阿晨,阿晨,你是知道的,至於我奶奶,恩!”周燁彰停頓,猶豫了一下:“她是老了我們兩輩的人了,規矩要多一點,有點麻煩,我們回去見她之前,我會叫人教你一些東西,你可能要受點委屈,行嗎?”

“啊?!”孔立青傻了,一個身著奢華的手工旗袍,舉手投足都充滿嚴謹,麵孔嚴肅,目光銳利的,消瘦、嚴厲、精明的老人形象在她的腦子裏無限的立體起來,其實她這人的想象力有限,直接把偶爾從網上看見的老年宋美齡的形象在她腦袋裏豎立了起來,她真怕了。

周燁彰不知道孔立青的腦子裏把老太太的形象想像的那麽歪,他看孔立青眼神有點呆滯,安慰道:“你別害怕,我們和她不住在一起,要是你們相處的好了,就多走動一些,要是不好,就逢年過節走動一下。”

男人說的雲淡風輕,孔立青卻真的犯愁了,這曆來婆媳關係就是難處的,因為她後母的原因,一直以來她對年長的女性都有種畏懼排斥的心理,這過去就是一家人了,想到要麵臨的種種問題,她內心忐忑,精神又萎靡了幾分。

周燁彰看著她彎腰塌背的委頓樣子,有點為難,其實他和他家老太太的關係也是有點不對盤的,可孔立青是他的女人,他不想她還沒進門呐就先背上包袱了。

周燁彰彎腰俯身過去捧起孔立青的臉:“立青,你以後的生活將會完全的不一樣,我會把最好的都給你,我說過會給你傲視所有人的資本,不會真的讓你受委屈,你不相信我嗎?”

孔立青對著男人笑了笑,她信男人,她知道這人其實是個行動力遠遠大於語言的人,他能跟她說出這麽矯情的話,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她看著男人的眼睛輕聲說:“任何時候你都不能丟下我。”

“我保證。”男人的誓言鏗鏘有力。孔立青暫時安心的縮回了被窩裏。

背對著男人了,孔立青繼續在發愁,雖說她對男人是有強大的信心的,但是這家庭裏麵的事情本來就是和稀泥,扯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事情,要是他奶奶不喜歡她,真要有個矛盾啥的,周燁彰真能把她護個周全嗎?她想著想著就想多了,最後就糾結著心情就迷糊的睡了過去。

躺在一邊的周燁彰不太能完全理解孔立青的心情,他不知道的是,這臨睡前的一番話,把孔立青對老太太的恐懼心理就那麽深深植進了她的心裏。

兩人一夜無話,早上早早起來收拾一番就奔去了機場,拖著行李出遠門,出發的時候總會有些顧前顧後的匆忙,何況他們還帶著個孩子,萬翔沒出過遠門,特別興奮,非要像個小大人一樣的拿著自己的行李,母子兩在門口糾纏半天,小孩就是不妥協,孔立青沒辦法隻好分給他一個小行李箱。

臨出門前慌亂的場麵到讓孔立青收拾起了一些多餘的心思,不管前麵是龍潭還是虎穴,為了身邊這個男人,她始終都是要跟隨的。

到了機場一行人掐著點從特殊通道登機,在入閘的時候孔立青沒有回頭沒有留戀,前行的背影有些決絕,至於萬翔,他還不懂得故土難離和他將麵臨的人生轉變,因為在飛機的著路點有阿晨在等著他,他興奮的往前奔跑著,姿態歡快而自由。

說起來可憐孔立青沒有坐過飛機。他們坐的是頭等艙,頭等艙的座位寬一些,一排就兩座位,青姐帶著萬翔坐一邊,孔立青和周燁彰坐寧外一邊。

萬翔明顯比較拿得住勁,雖沒坐過飛機但也沒東張西望的,乖乖的坐在那裏,很沉穩的樣子,孔立青坐在靠窗戶的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起飛前空姐對安全帶和遇險時的處理方法,那樣子別提多認真,男人在一邊故意沒有看她,怕她覺得不好意思。

飛機起飛了,孔立青望著窗外移動縮小的景物以為自己會有什麽感慨,結果看著漸漸微縮的城市遠郊上空她啥感慨也沒有生出來,後來飛機完全升空,眼前的團團白雲也沒有想象中的壯觀,她收回目光轉頭看向一邊的男人時反而倒是生出些感觸來,她這半生,追求的是一個獨立,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依附一個人生存,那是最下等的生活,因為她從曾經依靠過的最至親的人那裏收獲來的也是最不堪的遭遇,而從今往後她卻要依靠著這個男人生活了,她這半生努力往上攀爬但經營的失敗,她的性格從一開始就被壓製的偏離了方向,可能真的不適合這個社會的規則,她覺得疲憊,如今她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這個男人,她想依靠他,自從遇見他後,前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完全顛覆了她以前的人生觀。

孔立青往一邊靠向周燁彰的肩膀,整個人半邊身子癱軟在他的身上,男人正在翻看一本商業雜誌,他騰出一隻手,和孔立青的一隻手相握,用的力道不大,但掌心溫暖。

下了飛機,外麵有是另外一番光景,天空似乎要藍一些,空氣似乎也要比B城好很多,出了機場他們沒有多耽擱,機場大廳外麵已經有車在等他們。

在機場門口青姐和他們分了手,坐上了另外一輛來接她的車,回了位於半山的周家老宅,而孔立青他們則坐另外一輛車前往周燁彰在淺水灣的住處,小萬翔剛才在飛機上沒有睡夠,上車後靠著媽媽,沒精打采的,孔立青也經過長途的飛行也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路上的景物也沒仔細看,等車子最後在一扇鏤花鐵門前停下後她才真正的醒了過來。

鐵門後麵的庭院和別墅沒有想象中的巨大和奢華,三層樓高的建築,不像國內的別墅仿歐式建築,樣式基本一樣,看多了死板板的,眼前的建築,外牆呈花崗岩的式的灰褐色,錯層的結構,結構立體充滿現代感,樓前的草坪麵積不大卻有高大的樹木掩映,整體給人幽靜舒適的感覺。

車子剛停穩,樓前的回廊下搶下來兩個人,一左一右的從外麵拉開了車門。望著洞開的車門,孔立青知道從她踏出這一步後,她今後的生活將會徹底不一樣了。

高昂著頭,挺直了腰從車上走下來,孔立青看清給她開車門的是一個壯碩的中年婦女,她的皮膚黝黑,五官立體,算她還有點見識,知道這女傭打扮的人是菲律賓人,也就是香港有錢人家用的菲傭。

壯碩的婦人朝著孔立青禮貌的微笑,在她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前周燁彰已經從車的那頭繞了過來,他先彎腰從車裏抱出萬翔,然後轉身對婦人道:“瑪莎,這是孔小姐,我們馬上就要結婚,她以後就住在這裏,麻煩你以後照顧她。”

叫瑪莎的婦人臉上的笑容沒變,對孔立青問道:“孔小姐你好。”孔立青也矜持的笑著回道:“瑪莎,你好。”

一旁的周燁彰轉過萬翔有對瑪莎接著道:“這是我兒子,以後也麻煩你了。”周燁彰這介紹很直接暗含警示的意思,瑪莎是這裏的管家,他直接點出孔立青的身份就是不想有一點齷齪怠慢的事情在她的身上發生,至於直接說萬翔是自己的兒子,他也是在為孩子的未來考慮,孩子要在這個家族裏立足需要一個立足高的身份。

一旁的瑪莎,依然處變不驚,臉上的微笑沒有退下半分,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笑著向萬翔拍拍手:“周先生的少爺嗎?真漂亮,小公子要瑪莎抱抱嗎?”

萬翔被周燁彰抱下車後就已經醒了,這會正睜著眼睛四處看著陌生的環境,小孩剛睡醒情緒不高,扭身躲開瑪莎伸給他的雙手,抱著周燁彰的脖子也不吭聲。

遭到孩子的拒絕,瑪莎還是笑眯眯的,她自然的收回手,臉上沒有半分情緒,孔立青暗暗鬆了口氣,這是她來香港接觸到的第一個以後將會長期相處的人,看樣子還算是個和善通達的人。

他們在門口說完話,周燁彰抱著孩子領著孔立青往房子裏走去,看見他舉步,一邊的瑪莎側過身體讓開路後又馬上搶上前用半個身體攔了一下周燁彰,她看著周燁彰說的帶點鄭重和為難:“周先生,二小姐回來了。”

周燁彰的腳步停住,眉頭瞬間深深皺起:“她什麽時候來的?”

“三天前。”瑪莎回答的簡潔、利索。

周燁彰問完瑪莎,皺眉在原地頓住了,片刻後他轉身麵相孔立青,孔立青看得出來他有話要說,又似乎很猶豫,於是主動問道:“怎麽了?”

周燁彰深沉這麵孔猶豫片刻,最後說道:“對不起,立青一會你要見一個人,她很多年沒回香港了,我以為你們會過一段時間才會見麵,所以昨天沒有和你說,她年紀比你還小,但是輩分大,是我奶奶收養的孩子。”周燁彰說道這裏停頓了一下,接下來他的語速稍微快了一點,而且內容還頗不厚道:“她這人叛逆期比較長,你不用太在意她,過兩天我就把她打發回老宅去。”

孔立青有點驚訝周燁彰會這樣說話,這男人給他的感覺一向都是沉穩幹練的,竟然有人會讓他感覺為難,而且似乎還難以應付,這還沒有謀麵的,將來應該是她長輩的而且年紀比她還小的這個二小姐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啊?她非常難受的發現,這周家的門似乎不是那麽好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