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段航說的,進到西鄉開發區境內,雙向四車道確實不算什麽了。

橫平豎直的道路是最基礎的。

在道路兩邊,是平整後的土地,大部分都荒著,但那至少是平整的荒地,在丘陵地區見到這樣的景象,還真是不容易的。

楊銳記憶中的矮樹林,都在很遠的地方,所謂望山跑死馬,估計開著吉普車,也得行駛很遠才行。

而在公路兩邊,步行可達的範圍裏,電線杆整齊的排列,一些地段,楊銳竟然看到了稀罕的路燈。

路燈本身是不稀罕,稀罕的是供電。

楊銳也是立即問了出來:“現在電力充足嗎?”

段航笑了,說:“省裏跟平陽電廠,專門拉了一根高壓線過來,溪縣都沾你的光了,縣裏的電價都低了。”

電拉過來就得用完,所以,階梯電價並不是21世紀的發明。最初的電價一直都是階梯的,到了電力充足之後,才有了統一的民用和工業用電標準。

但也是各地略有不同的。

楊銳鬆了一口氣,道:”這麽說,華銳製藥廠的用電不成問題了?”

“那肯定,你這邊都投了幾百萬美元了,要不是建設周期長,省裏恨不得給你投建個電廠,聽說也規劃了。”華銳製藥廠的投資,主要是與捷利康的易貨貿易的收入。僅僅是前期,捷利康就購買了起碼兩百萬美元的設備和物資,給華銳製藥廠運過來。

當然,二手設備兩百萬美元,在爭取外資的表上,那是一定要表述成五百萬美元以上的。

其實,不管是兩百萬還是五百萬,隻要是美元,都足夠河東省萬分重視了,電廠這種基礎投資,原本就是要進行的,建設到哪裏不是建設。

楊銳也不知道段航說真說假,隨口道:“溪縣這邊,其實不用投資楸廠的,這邊的運輸能力有限,鐵路就這麽一條,公路雖然擴建了,也還是不夠用,再要建一個電廠,運煤的車,就要擠占寶貴的運力了。”

錄下來反饋過去。”段航說著話,竟然真的掏出一個本本,艱難的寫上幾行字。

楊銳驚訝道:“你都可以向省裏反饋了?”

“我在開發區管委會,也是有職務的。”段航撇撇嘴,又有些炫耀的道:“開發區管委會是省裏直屬的,我當然能向省裏反饋意見。”

頓了一下,段航又道:“再說,還是你的意見呢。”

楊銳嘿嘿嘿嘿的連笑好幾聲,直到表哥要惱羞成怒了,才指著外麵道:“這邊到核心區了?”

“不算,你們那個華銳製藥廠才是核心區,給留了好大的擴展區域。這邊都是配套廠,咱們剛才經過的是個鋁箔廠來著,平江有色金屬公司投建的,規模大的很。旁邊是個瓦楞紙包裝廠,再是塑料廠,裏麵還有個塑料藥瓶廠,就是生產咱們裝藥用的塑料瓶子的……”

“我們華銳製藥廠,不用塑料藥瓶吧。”楊銳打斷他道。

“你們不用,別的地方還用呀,人家塑料廠,說是為你一個單位生產,但你們不是還沒投產嗎?我聽市二塑的人說,他們已經聯係好了南方的老板,投產就能賣出去。”

楊銳微微頷首,心裏卻不以為然。華銳做的第一批產品可是大輸液,也就是普通人常說的吊瓶用的藥品。

雖然目前僅僅選擇了氟呱酸一個品類,但他是準備用來出口的,隻要生產線開動起來,那對包裝材料的消耗就是源源不斷的。

華銳計劃做的第一批大輸液產品,就是塑料袋式的,而非玻璃瓶包裝的,旁邊的塑料廠別說生產塑料瓶了,到時候,光是塑料包裝袋就生產不完。

更重要的是,華銳要求的高標準的塑料包裝袋,可是產業升級的好機會。若是規模夠大的話,照樣有機會出國創匯。相比之下,小塑料瓶的生產利潤就太低了,差不多任何一家中型以上的塑料廠就能生產,賣得多也賺不到幾個錢。

不過,這些話現在說了沒用,得用現實說服才行。

楊銳這麽想著,調整了一下姿勢,再次看向窗外。

西鄉開發區位於西寨子鄉和西堡鎮的交界處。

西寨子鄉原本就是欠發達地區,西堡鎮稍好一些,也就是借著幾家國企,做出了兩條街市出來罷了。

這樣的城鄉交界之處,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有國道和鐵路經過,然而,也就是經過而已。

早幾年,經濟條件很不好的時候,西寨子鄉和西堡鎮的部分村民,還有做車匪路霸補貼家用的機會,偏偏西寨子鄉的楊書記並不縱容這種行為,重拳打擊了幾次,就讓“鐵道遊擊隊”和“公路遊擊隊”銷聲匿跡起來。

要說起來,西寨子鄉甚至溪縣的民兵組織能建設的如此標準,也是有鐵路機關和相關國企的讚助的。

像是西寨子鄉這樣的通衢之處,若是不能管理好道路交通的話,包括西堡肉聯廠在內的工廠,都要經營不下去了。

曾幾何時,送往東歐的白條肉,可是直接被人從火車上扒下來了,至於罐頭什麽的就更不用說了,悶罐車鎖起來都要被撬開,車頭車尾安排兩個人都不行,非得每節車廂兩名工人,還時不時的會發生廝打事件。

那段時間,大約也就是西寨子鄉和西堡鎮最熱鬧的時間,不光有本地的村民,還有外鄉人也想來討一口飯吃,以至於流血械鬥不斷。

不過,自楊銳上中學以後,西寨子鄉與西堡鎮,就日趨平靜了。

包產到戶成就了中國農村最後的輝煌。

中國農民,第一次吃飽飯了。不是地主吃飽飯了,也不是長工吃飽飯了,而是一個村子的農民都吃飽飯了。

突如其來的飽腹感,確實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幸福感。\u0002/p>

在那個農民並不能輕易進城打工的年代裏,一個村子的農戶動輒數百,人數上千的自然村數不勝數,甚至有的村子,人口多達數千人,以至於能夠建起自己的小學、初中,以至於高中,一些農村高中,一個年級還得好幾個班。

這樣的繁盛景象,似乎也給人以錯覺,生活在農村好像也不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仿佛一直能夠持續下去,仿佛一直能夠給人以幸福感。

到86年,農村勉強還是有幸福感的,尤其是在偏僻的河東省,基本生活還是很不錯的,傍晚時分,端著裝滿了菜的碗,打穀場上邊吃邊嘮嗑,直到數十年後,仍然令許多人懷念不已。

這時候,鄉村題材的小說,依舊流行,不是以懷舊的形式,而是文化的現代時。

然而,86年的農村,已經開始渴望現代化了。

倒不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現代化——80年代的農村根本不敢想這樣的條件,但是,有電力供應,或者有穩定的電力供應,讓大家聚在有燈照明,一起電視,偶爾能放個電影,就是現代化的標杆了,若是再有方便一點的車來往於鄉鎮之間,不管是什麽類型的車,哪怕是拖拉機,隻要能站得下,那也是令人滿足的。

直到去年,楊銳都沒有在西寨子鄉看到這樣的現代化。

就他所知,這樣的現代化,在河東這樣的省份,或許要到90年代才開始逐漸實現,但是,到那個時間,城市的發展已勢不可擋,最多再有一代人的努力,就將中國的農村人口掏了個一幹二淨。

等到那個時候,中國的鄉村,就隻剩下懷舊以及舊人了。

不過,楊銳入目所見的開發區,卻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鄉村景象。

特別是深入到廠區林立的配套區,雖然開工的工廠很少,工地上幹活的人,卻依舊喊著號子,熱汗淋漓。

“工人都是從哪裏雇的?”楊銳收回目光,再用手點了點表格的肩膀。

“哪裏的都有吧。”

“要優先雇咱們本地的工人,尤其是開發區這塊的。”楊銳道。

“為什麽?”

楊銳看了一眼眯著眼的爺爺,笑道:“鄉裏鄉親的,能照顧的就照顧一下。”

楊山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似的,眼神有些渾濁,卻很清晰的吐字,道:“德被鄉梓。”

這個詞就厲害了,段航趕緊道;“我記住了,回去就向省裏反應。”

“比例要高。”楊銳說。

“好。我反應,但不一定能成。”段航知道用工的話題敏感。用工最多的肯定是配套廠,而配套廠都是老單位新建的老廠,自然的,他們就要照顧老廠的子弟,也就等於要照顧溪縣以外的國企員工了。

在中國的國企發展過程中,這種情況是很常見的,有時候,為了調和地方和國企的矛盾,還會異地招工,像是同屬於紡織部下屬的工廠,若是被地方逼的沒辦法了,又沒有用工名額,就可以向部裏申請,要求某地新建的工廠,來我屬地招收多少多少名工人。

段航本身就是國企子弟,也知道裏麵的複雜情況。

楊銳同樣知道招工涉及的狀況很多,隻不過,在地方與國企的二元世界裏,他本人是屬於地方派的,自然要讓國企多招本地工人,這是屁股決定的屬性。

車行漸緩,兩行綠樹,出現在了道路兩邊。

幾十秒後,華銳製藥廠的大門就映入了眼簾。

大門有十幾米的寬度,上方掛滿了紅色的橫幅,下方則占滿了人,層層疊疊,怕有數百人之多。

“要放鞭炮的,咱們把車停遠一點。”段航提前劇透了一句,又深吸了一口氣,卻是比楊銳還要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