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十幾名繞著圈兒說風涼話的學生被抓了出來,丟進泔水桶裏泡到了晚上,等他們忍著惡心,用涼水清洗幹淨,在同學的厭惡和嘲笑中睡了半覺,第二天一早準備向老師告狀的時候,預考的紅封已送到了學校。

裝著通知書的信封之所以叫做紅封,除了信封帶著紅色以外,還因為它們送到學校,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變成大紅色的榜單。

所有通過預考的學生,會按照名次的高低,一個挨一個的出現在紅榜上。名字用黑色墨水來寫,洇著紅色的背景,有種紅的發黑的感覺。

老師們不等紅榜寫完,就站在大門跟前的黑板前,一個個微笑著交流。

自恢複高考以來,西堡中學從來沒有這麽風光過。

尤其是列名第一的“楊銳”和“628分”的字樣,更是令人看了就會渾身顫栗。

全省第一,這種事情想想就讓人激動不已。

當一個省份的所有年輕人,都嚐試著向一個目標奮進的時候,獲得第一的榮譽,簡直是根植於基因的快樂!

這是烙印在人的生存本能裏的快感,這種勝利,蘊含著太多太多的附著物了。

通過紅封確認了楊銳確實是預考第一,薛達城帶來的消息也就變的再真實不過了。

老師們一邊小聲的議論著,一邊悄悄的數著紅榜上的人數。趙丹年校長更是樂的合不攏嘴,一個勁的道:“再去拿點紅紙來,不夠用了,不夠用。”

跑了兩趟的小年輕不得不提醒他:“紅紙都拿過來了,再沒了。”

“那就去買。”趙丹年想都不想的命令。

小年輕一臉苦笑,一步三回頭的出發了。

來告狀的學生們看到這一幕,心都涼了。再看紅榜上的名字,自上而下……楊銳、李學工、劉珊……全是鴻睿班的學生,分數也都是嚇死人的400分往上。

預考是比高考簡單的,平均分也高,但400分仍然是此時學生難以逾越的高分。可以說,全國六七百萬考生,能得400分的不超過20萬人,分配到各省,隻要發揮正常,考不上本科也能去大專。

西堡中學什麽時候有考上大專的學生了?鯉魚跳龍門也沒有這麽簡單吧。

至於特意標注了全省第一的楊銳,學生們近乎木然。628分距離他們太過於遙遠,很少有人算得清楚怎麽才能考得如此分數。語文丟點分,數學丟點分,英語丟點分,政治丟點分,不等物理化學和生物開考,600分早都不夠了,至於某科不丟分?那就是開玩笑了。

自從四年以前,重新捧起課本,大概就沒有學生見過滿分的試卷了。

在西堡鎮這種地方,除了楊銳,即使是曾經的老三屆學生,也沒有考100分的時候。

95分容易,一個不錯,那就太難了。

老師們難以抑製的興奮,像是風一樣吹過來,一遍又一遍的。

李鐵強心裏沒有興奮,而是拔涼拔涼的。他回想著自己在泔水桶裏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場景,回想著自己在院子裏用涼水洗澡時的滿腔怒火,回想著晚上睡覺還不斷衝擊鼻腔的臭味,頓時一股子委屈泛上來。

太過份了!

憑什麽銳學組的人就能享受油印試卷的好處,我就不行?

李鐵強再忍不住,衝到了趙丹年麵前,將曹寶明的所作所為全部倒了出來。

把同學丟到泔水桶裏,還用凳子腿把爬出來的揍回去。看著李鐵強臉上的青紅印記,有的老師覺得好笑,有的就麵色不渝了。

趙丹年想了想,道:“這事我知道了,盧老師,你先帶同學們去看傷,注意不要有人感染了,該打針的打針,錢先從學校的賬上走。”

被打破皮的學生落回泔水桶裏,肯定是要發炎的,不等李鐵強說話,後麵的學生都排隊跟在了盧老師後麵。

“那曹寶明和楊銳呢?他們打人怎麽辦?”李鐵強其實想說開除的,看了看紅榜上的“628分”,忍住沒說。

楊銳本人沒出麵,想讓學校開除他,估計比登天還難。

趙丹年嗬嗬的笑了兩聲,道:“你們先去看傷,不要留下病根了。我一會叫他們過來,好好的批評。”

“批評有啥用?”同來的學生聞聞自己的袖子,道:“我裏麵的衣服都泡壞了,棉襖被丟在地上也踩髒了,不能光批評吧。”

“嗯,我先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再做決定。”趙丹年雖然笑著,臉上卻帶著威嚴,其他學生立刻不敢說話了。

李鐵強悶悶的跟著盧老師去診所了,總覺得哪裏不對。

一會兒,趙丹年讓人將楊銳和曹寶明等人喊來,狠狠的罵了一通,卻是不痛不癢的,以至於楊銳無聊的張望四周的時候,都沒有被阻止。

其他老師也覺得理所當然,在80年代,90年代的學校,學習好就是真理,成績好就是好學生。任何大道理和偉大的證據,在好學生麵前都如浮雲一般。

同樣的道理,學習不好就是壞學生。李鐵強他們的成績在以前是不錯的,現在和鴻睿班的學生一比,不啻於一落千丈,想要得到平等待遇,幾乎是不可能的。

從學生的身心發展來說,學習不好就要遭遇不平等的待遇,自然是令人痛苦和厭惡的事。

但是,即便是趙丹年這樣終身奉獻於教育的男人,都將之視為理所當然。有教無類什麽的,從來都是說著玩的,有錢人家的孩子才能有教無類,鄉中的孩子學習不好,就是一條出路,回家務農。

等他們做了農民以後,會有更多的令人痛苦,令人厭惡以及不平等的遭遇等著他們,而且無窮無盡,以至於到老都無法得到公平對待。

學校裏的一切,隻是社會的預演罷了。

來自一中的薛達城冷眼旁觀著一切,終於放棄了所有的想法。

楊銳顯然是個很有主意的學生,既不需要去一中讀書,看起來也不想去一中讀書。

至於鴻睿班的其他學生,即使是考了400多分的李學工,卻也不值得薛達城興師動眾的給他改換學籍。一中雖然沒有成群結隊的400分學生,總歸是不缺這樣的學生的,作為每年能有30%升學率的省重點,他們多少也是有些矜持的。

西堡中學的老師更無法引起薛達城的興趣,這讓薛達城局外人的感覺更深。

“差不多該走了。”薛達城正想著,周圍的老師們發出一陣驚呼聲。

“鴻睿班全員通過了!”

“真的是全員通過?”

“高二的學生也通過了?”

“可不是,這幾個學生我還記得,成績也就一般,沒想到也通過了預考。”

薛達城撇撇嘴,一中的高二學生基本都能通過預考,不過,全通過也是不容易,畢竟,現在參加高考的高二生,實際隻學了一年半而已。

“學生自治的班級在民國時代有不少,也許可以嚐試一下?”薛達城想著就想的深了。

身邊的歡呼聲卻越來越大,陸續而來的學生將通告黑板附近堵的水泄不通。應屆和複讀的學生想知道自己的成績,高一和初中的學生也願意湊個熱鬧。

這裏麵最高興的就是鴻睿班的學生。一來是他們都通過了,二來是他們分數高,尤其是廠辦子弟學校過來的學生,好險沒有哭出來。

總是想著賣牛仔褲的邵亮亦是盯著紅榜不吭聲,他家裏其實不缺錢,做西堡肉聯廠工程師的邵工每年都能往家弄不少錢,邵亮跑去賣牛仔褲,也是學習成績實在不行才想出的主意,有種證明自己的味道。

預考通過,卻是將所有的證明都完成了。

“行啊,321分?”同是西聯大院長大的盧誌生用肩膀碰了碰邵亮,笑道:“來的早就是不一樣啊。”

“你多少?”

“308,再弄個半年,應該夠大中專了。”盧誌生說著從兜裏掏出一根煙,塞到嘴裏,用打火機點著。

打火機發出清脆的“嘭”聲,引來數個老師的目光,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動手收繳。

顯然,盧誌生今天享受到了好學生的待遇。

“我自己算著可沒有這麽多分。”邵亮搖頭。

盧誌生吐了個煙圈,同意的道:“我也是,光是覺得做著做著就做完了,做了什麽都沒啥印象了,估計是做多了,習慣了。”

“楊銳還是有點厲害的。”邵亮當日是被楊銳強製性抓來學習的,沒少受到體罰,所以始終不願承認楊銳的地位,現在看到分數,心理卻不一樣了。

真要是考學回來,別的不說,至少不用進西堡肉聯廠的屠宰車間了。光是此一點,邵亮的高興就衝淡了曾經的不滿。

普通班的學生看完了紅榜,慢慢的退出了最裏麵的圈子,站在外麵,神色難明的望著中間,眼神中多有迷茫。

他們有的是最初不願意申請加入銳學組的,有的是加入了以後被淘汰出來的,不管是哪一種,如今都沒有再加入銳學組的可能了。

然而,銳學組成員的分數瘋長有目共睹,如今更是突破天際的來了個預選全員通過……

盡管在場的許多學生都通過了預選,但能考到400分的是一個都沒有,就連350分以上的都少的可憐,讓他們更加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麽自己苦讀幾個月,甚至一兩年,分數都漲不了二十分,銳學組學生的分數卻蹭蹭的上漲。

這種漲分的狀況才是學生們最羨慕的,卻是其他班級怎麽學都學不來的。

趙丹年也早早的停止了他的批評教育活動,轉而點點頭,說:“以後好好學習,別折騰了。有那個時間,多做幾道題不好?”

說完,他就背著手,慢悠悠的回去了。

被釋放的曹寶明恨不得大笑三聲,小聲道:“我以前犯錯,最少要罰站幾個小時才行。”

“你要想站,回教室站呀。”楊銳揉揉耳朵,沒好氣的道。

“不用不用,哎呀,兩女娃來了,我先走了。”曹寶明轉身就溜,人擠人的圈子,愣是讓他給殺出了一條路。

楊銳回頭去看,卻是姚悅和呂芝一前一後,步行而至,而她們兩人的目光,卻是放在了另一側。

站在那裏的正是於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