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縣第二民兵團的旗幟下麵,段華嘴裏叼了一隻煙,腰裏掛著四個手榴彈,坐在綠色彈藥箱上麵,正在神侃當中。

楊銳看看彈藥箱,看看手榴彈,再看看他嘴前一明一暗的香煙,很不情願的挪了過去,遠遠的喊了一聲:“大舅。”

旗幟下的物品組合讓他覺得危險,楊銳現在非常確定,現場所有的武器彈藥,都是真貨,手榴彈是真的,彈藥箱是真的,點燃的香煙自然也是真的。

民兵是真勇敢啊。

楊銳感慨的站到了沙袋後麵。

段華使勁揮手,拍著身邊的彈藥箱,高喊:“過來坐。”

楊銳萬分無奈的繼續向前,坐在了大舅指定的,用白色字體寫著4o火箭彈的箱子上。

雖然是老版的火箭彈,但4o火箭彈的外型和作戰機製,與後世名聲響亮的Rpg別無二致。

換言之,楊銳屁股底下的箱子裏的東西,搞七八次襲擊美帝的活動,剩下的還能拍三五部好萊塢大片。

什麽坐在火藥箱上,火箭彈比火藥還厲害吧。

段華“呲”的大吸了一口煙,紅彤彤的煙頭亮了許久……等他舒爽的吐出灰色的煙圈的時候,沒有過濾嘴的寶成煙隻剩下一個煙屁股。

隻見段華食指輕彈,還閃著火光的煙蒂先打在機槍單鏈上,接著才彈落在地,被神色不變的大舅用腳撚滅。

“大舅,你叫我?”楊銳趕緊問候了一聲,免得他再點起一根煙。

“給你們介紹一下。”段華手叉在腰間的手榴彈上,先給對麵一個正在玩弄步槍的男人介紹道:“邵工,這就是我外甥楊銳,精神吧。換立式殺菌缸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轉過頭來,段華又給楊銳介紹道:“邵工是咱們西堡肉聯廠的第一能人,技術處的主任,高級工程師,也是咱們民兵營的副營長,這一次,他是專門要看看你,才隨隊伍過來的。”

“我有什麽好看的。”楊銳裝作懵懂的樣子,又道:“高級工程師就是高工吧。”

“沒錯,就是高工。”段華暗地裏翹大拇指。在工廠裏,高工即是技術權威的代表,也是一種難得的榮譽,尤其是邵工這種剛過4o歲的人,能評高工頗為不易,可被別人說起來的時候,也是頗為得意。

後者不由的露出絲絲笑容,“哢嚓”一聲拉開槍機,像是一名專業軍人似的調著標尺,道:“別高工高工的,叫一聲邵工就是給麵子了。”

“邵工也對,高工也對。”段華挺配合的。他是分廠主管生產的副廠長,邵工是總廠技術處的主任,雙方打交道的時候很多。

“段廠長就愛客氣。”邵工哈哈的笑了兩聲,在楊銳緊張的眼神裏,掏出煙盒,拍了兩根煙出來,分別遞給段華和楊銳,接著刷的一聲,點燃了火柴,給倆人把煙點燃,方才輕飄飄的一甩,任其落在……沙袋上。

楊銳鬆了一大口氣,趕緊深吸一嘴煙,以舒緩心情。

等這口煙吐幹淨了,他才咳嗽兩聲,道:“多謝邵工緊急來援啊。要不是你們民兵團過來,這麽大個汽車站,我們還真沒辦法。”

溪縣離省城不遠,離地區所在地更近,6上交通較為頻繁,汽車站內常年都有幾十輛車,上百名司機,指著汽車站吃飯的人群更多,還有來來往往的乘客,都不是一個民兵連能堵住的。

這時候的人可不是那麽溫順的,一言不合就開仗的事兒很多,隻有像是這種絕對占優的情況下,自覺被耽誤了行程的司機和乘客才會冷靜下來,願意配合。

邵工不在意的搖搖頭,道:“你能想到臥式殺菌缸的主意,給我們西堡肉聯廠賺到了多少利潤呀,也解決了我們技術處的大難題,別說讓民兵團過來走走樣子,真打一架都沒問題。想當年,我們和七星派在關帝廟開打,我拎著一把機關槍,頂著手榴彈就衝了上去……”

“邵工,別給年輕人說這些。”大舅攔住了談性正濃的工程師男。

邵工嗬嗬一笑,擺擺手說“好”,然後換過話題,問道:“罐頭廠這個月的良品率,提高了不少吧?”

“從75%到了85%,多的時候到9o%了。”提起良品率,段華忍不住的笑,道:“邵工你是沒看到韓森當時的臉色,拍著桌子說我們數據作假,我讓人卸了兩車罐頭到總廠的院子裏,問他,我老段又不是孫悟空,還能變出一等品出來?韓小子那張豬肝臉啊,像是放臭了一樣。”

邵工會心的笑了:“我看你是個唐僧,小楊是孫悟空,拔根汗毛下來,咱們多少不良品變成了一等品,你們這個月的獎金都加了吧?”

“一人多了15塊,奶奶的,自從弄了那條排骨罐頭的生產線,總廠積壓的排骨沒有了,全成我們罐頭廠的不良品了,快有半年沒錢了。”段華對此早就不爽了。

邵工略有點尷尬,頷道:“韓森邀名買直,確實做的有點過了。”

總廠的排骨賣給分廠,那就產生了利潤,總廠就會獎金。分廠的資金被擠占,生產和銷售任務雙不達標,自然就沒有獎金可拿。因為韓森是總廠的黨委書記,他要討好的也就是總廠上下一幹人等,到時候接替廠長的機會出現,黨內的民主考核與詢問,也是隻針對總廠的,可不管你分廠人等怎麽想。

邵工是總廠技術處的,也屬於拿到了獎金的人,他作為技術處的主任,對罐頭廠的工藝問題還是負有一定的責任。又拿錢又沒做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候就覺得臉紅。

段華聰明的很,嗬嗬一笑,道:“邵工你麵子太薄,韓森要錢,你難道還不收了?那不就得罪人了?這事兒,是韓森做的不地道,和其他人沒關係。”

邵工有了台階下,立刻道:“韓森丟了大麵子,你得多加小心。”

“不怕他。得,咱不說那流氓了,晦氣。”段華說話間,又拿出了自己的煙盒,遞給邵工一根,繼續在彈藥箱中間吞雲吐霧。

楊銳暈乎乎的問:“這個,要沒我啥事,我就先回去了。”

“有事,找你有事。”邵工刷的一下,把香煙在機槍管上給撚滅了,道:“我這次來,有一項最主要的任務,是向你們學校,贈送一批物資。因為對西堡中學不熟悉,我決定把這批物資的分配權,交給你。”

看楊銳沒理解,段華彈著煙灰,道:“這是廠裏,還有邵工他們謝謝你的,你給廠裏解決了技術問題,大家都很高興。不過,你不是咱們廠裏的人,現在又沒有工作,那東西就隻能先送到你們學校。邵工已經給你們趙校長說明了,他也同意,西堡肉聯廠送你的東西,全部由你支配,這是帶著帽子過來的,別人都不許動。”

河東省不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為官者多謹慎,按照正常的流程,是不好給個人錢的,哪怕隻是一兩百塊錢,沒有名義,也不能支出,否則就是腐敗。

所以,西堡肉聯廠采用的是集體對集體,公對公的方式,帶帽子給一批東西到西堡中學,全歸楊銳去分配,他想給誰就給誰,攬一個好人緣不說,自己還可以多弄些回去。

當然,能拿給自己的數量總不會多,西堡肉聯廠繞了一個大圈,多了十幾倍倍的支出,最後能給楊銳的實惠,極限也不過一兩百塊,但這就是目前的分配體係的運行方式。

楊銳驚訝混雜著疑惑的客氣了一番,將邵工交給他的公函收到了懷裏。

要說起來,他雖然隻是提點了大舅兩句,但給西堡肉聯廠的好處,卻不是兩句話所能涵蓋的。

沒有他的說明,西堡罐頭廠哪怕找得到合適的專家,進行了高水平的研究,也得一段時間和上萬元的經費,才能總結出他說的那幾句話。由此節省的費用何止萬元。因此,就算受贈幾萬塊,楊銳也覺得理所應當。

不過,82年的國情卻非如此。西堡肉聯廠費了這麽大事,就為了給他個人以回報?這可不符合國企的風格。

但不管怎麽說,楊銳還是高興的道了謝。

如今是拿錢都買不到好東西的年月,送東西比送錢還有用。

邵工這時候爽氣的一笑,對楊銳道:“我和你大舅可是老關係了,這點事是應該的。對了,霍老四盜版的試卷,我聽說,是你編的?”

他從後麵的布袋裏,拿出了一個硬紙殼的試卷,正是引起了此次民兵大出動的銳學組秘卷。

楊銳點頭:“是我編的。”

“沒人幫忙?你是從哪裏找到了資料,還是……”

“大部分是我自己想的,省內應該沒有類似的試卷。京城有什麽研究,我不是特別清楚。”

“哦……那這個銳學組,就是你組建的?”

“沒錯。”楊銳將銳學組的故事,一五一十的說了,這東西本來就不是賺錢用的,是賺名望用的。藏起來可就虧了。

在8o年代,名望絕對是比錢重要的東西,在過去的和未來的十年裏,會有無數的著名人物潮起潮落,當他們有名聲的時候,願意拿出數千萬元,乃至數億元求合作的地方政府,比比皆是。

在這個年代,資本的計價方式並不是純粹的金錢。

邵工聽的很認真,罷了又問:“你大舅說,你數理化三科能考滿分,也和這個銳學組有關係?”

這是楊銳“喊家長”的時候,向父母說明的副產品。楊書記估計是心裏爽一下就算了,銳媽絕對是當談資聊遍鄉裏了。

楊銳隻道:“銳學組的學習方式絕對是有效的,以後,考滿分會變的很普遍。”

“我兒子說,他們學校的老師許多題都不會做呢。”邵工用熱情的目光望著楊銳,手指頭攥著槍管。

他兒子在西堡肉聯廠的廠辦中學讀書,師資力量比鄉中也好不到哪裏去,是中考失敗的廠內子弟去的地方。

他這麽一說,楊銳就徹底明白了,他瞬間激活補習老師的基因,道:“高中範圍的數理化三科,我沒有不會做的題。我們銳學組的組員的成績,也在節節提高,這個邵工可能也了解過,你兒子要是有什麽題目有疑問,直接過來找我就行了。”

楊銳用不著拿捏,補習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高考更是8o年代人最重要不過的事,別看邵工是總廠的技術處主任,他隻要沒升到省部級,兒子高考都得求人。

和現代人幻想的各種高考改革相比,純以分數論的高考,是中國社會最大的公平,被它改變了命運的人,因為它而獲得了上升機會的人,比任何時候都多,創造的價值比任何時候都大,不亞於戰爭所產生的影響。

邵工確實了解過銳學組。

因為西堡肉聯廠的廠辦中學,本身就是銳學組秘卷的銷售地點之一,他見兒子用過這套試卷,又因為民兵團出動的事,了解了相關信息。

作為廠裏少有的6o年代大專生,邵工比誰都清楚編寫試卷需要多麽深厚的積累,銳學組幾個字,沒少在他眼前晃悠。

想到兒子的成績和未來,邵工提前就做了準備,那些贈送給西堡中學的物資,也是他賣著老臉弄來的,就是以防血氣方剛的楊銳斷然拒絕。

得到了如此完美的回應,邵工真心實意的握住楊銳的手,道:“太謝謝你了,我這個兒子啊,我自己真的沒法教,倒是你們銳學組的試卷,他做的好,他的老師也說好……”

“沒事,你是我舅的朋友,我能幫的當然要幫。你兒子要是有時間,就請他到西堡中學來,周末也可以,我是住校的……不過,我們銳學組有明確的製度,新加入的成員,第一步先是後備組員,目前來說,除了名字的區別,沒有多少實際區別,就是一個考察期的問題……”

“後備組員就便宜他了,你放心,來前我給他說好,他不聽話,你就教訓他,罰站挨揍都是應該的,你們銳學組怎麽搞,就給他怎麽搞。”邵工哈哈一笑,又降了一個聲調,道:“我這個兒子,邵亮啊,在咱們西堡肉聯廠的廠中讀書,成績不太好……”

“成績好壞沒關係,有教無類。”楊銳拿出了補習老師的架勢,接著眼神一凝道:“您說可以罰站挨揍,我可真的會罰站打人的。我這邊的情況您也了解,我能保證您兒子成績提高,您就不能怪我讓他吃苦……”

“那當然,那當然。”邵工連連點頭,再看不到絲毫的高工架勢,和楊銳握手以後,更是拉著段華的手臂直搖。

楊銳表情淡定,心裏爽的不行。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他設計的銳學組,原本就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或者一個西堡中學服務的。大舅若是能因此多得兩名同盟軍,才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