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部委員在中國高校擁有皇帝一般的地位,蔡教授一路走過來,學生們都是主動讓路,如同被摩西分開的海水似的。

到了楊銳麵前,蔡教授的表情開始變的生動起來,他先是拿起一本《CELL》,說了句“好”,再翻到地方,又說了一句“好”,接著,他快速的讀完了索引,加力讚道:“寫的極好。”

蔡教授身邊就跟著文宣部的人,趁著蔡教授翻書的時間,啪啪啪的拍照,那認真的模樣,像是拍文藝片似的。

楊銳也受到了攝影師的重點對待,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膠卷傾斜在了楊銳身上。

蔡院長卻不像是劉院長那樣在乎這種事兒,笑笑道:“我們都是馬後炮,60萬元算什麽,這樣的項目和論文……”

他甩甩手裏的《CELL》道:“600萬元都買不來。”

當然買不來了,楊銳花在項目上的錢,就不止60萬美元了,換一個別人來做,比如倒黴的理查德教授,他光是做第一階段就用掉了一百多萬美元,比一千多萬人民幣都堅挺。

頂級期刊需要頂級論文,頂級論文需要頂級項目,而頂級項目需要頂級開支。

蔡教授站在學部委員的高度,與楊銳談著頂級項目的話題,卻是把周圍的學生們聽的心旌搖曳,尤其是非生物係的學生,更是好奇萬分。

民族學的學生無比羨慕的道:“你們學生都能申請到幾十萬的項目了,我們教授申請一個項目才幾千塊。”

生物係的學生油然升起炫耀的衝動,卻是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60萬的項目,對他們來說也是天方夜譚,甚至是幾千塊的項目,也不是學生想申請就能申請的。

楊銳去年申請的學校基金,亦不過是兩千元而已,那還是有論文有狀元加成以後的結果。

“好了,都不要圍著了,我帶你去見幾個人,不少人都想看這一期的《CELL》呢,老劉,一起來。”蔡教授親昵的摟住楊銳的肩膀,再次像摩西似的分開人海,走出了籃球場。

劉院長讓人將期刊和單行本收回來,笑嗬嗬的跟在後麵。

其他學生隻能望著蔡教授和楊銳的背影,一個勁的抹口水。

學部委員的形象實在是太高大了,高大到需要學生們仰視的程度,而與他並肩說笑的楊銳,更多的是讓人看不懂。

大家都是本科一年級的新鮮人,雖然楊銳是全國狀元,可這裏又有哪個人是弱小的?

第一學年都沒結束,差距就拉到如此之大,著實令人始料未及。

至於老師們的心思就複雜了。一二十歲的年齡差距,還有師生的身份差距,原本讓他們在這些天之驕子麵前,頗有些心理優勢。

然而,楊銳卻是簡簡單單的打破了他們的心理安全區。

天才向來難懂,與天才同領域競技,更是令人痛苦。

想想自己發表的文章,想想自己做的項目,再看楊銳完成的工作,許多人都有不舒服的感覺——大部分人的不舒服,是針對於自己的,所謂知恥而後勇,後勇是身體力行的努力,知恥就是純粹的心情不爽了。

還穿著運動服,流著臭汗的楊銳漸行漸遠,留在籃球場內的諸人才慢慢活躍起來。

尤其是生物科學專業的同學,更為激動。

“早就知道咱們北大的同學不簡單,沒想到這麽早,楊銳就竄起來了,我覺得,咱們應該搞個活動,學習一下身邊的同學。”班長劉安平將班幹部聚攏了起來,小聲商議。

白玲第一時間舉手同意,道:“我覺得這個建議好,沒事跟著團委做學習雷鋒的活動,不如咱們做一個學習楊銳的活動,讓團委跟著咱們做。”

班長聽的眼前一亮,他是個喜歡政治活動多過學術活動的人,若是能以大一生的身份指揮團委,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成就了。劉安平立刻道:“我同意,楊銳的成功很有典型性,值得全校同學學習。”

“用成功來形容,會不會太重了,再說了,他能和雷鋒比嗎?”。耿健已經乖了很久了,但還是受不了“學習楊銳”這樣的活動。

白玲瞥了一眼耿健,問:“能夠做出世界級的成就,還不能用成功來形容,應該是你的成功太重了吧。”

耿健嘴一張就想反駁,但他頭抬起來了,腰卻是彎了下去。他是不敢了。

最近一段時間,但凡他在學校裏與人衝突,哪怕是不甚激烈的衝突,苗碎就會以債主的名義找上門來要錢,二十塊,十塊甚至五塊三塊都要,耿健借無可借,又擔心對方鬧事,於是隻能給對方洗盤子還債。

基本上,耿健與人衝突一次,根據衝突的規模,他就要洗一到五個晚上的盤子,經過這麽幾次,耿健被迫安分守己下來。

現如今,他仍然欠著苗碎三百多塊還不上,神奇的是,隻要他低調做人,苗碎就不會來找他要錢。

稍微有點智商的人,此時都明白裏麵有貓膩了。然而,耿健自上學以來就不斷的得罪人,他也鬧不清究竟誰在找自己的麻煩。

以前,在家鄉讀書的時候,耿健是全校的寶貝,市教育局和縣教育局都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性格討厭一點,也沒有關係。然而,四九城裏,情況顯然大不同了。

這時候,白玲的聲音一大,耿健便硬氣不起來了。

白玲也不在乎耿健舒服不舒服,見他不反對了,立即道:“我可以去聯係團委,班長,你去聯係學生會,隻要有一邊同意,我覺得就可以搞。”

“好,我覺得應該沒有大問題,咱們努力爭取。”劉安平越想越是振奮,對他來說,如果這是個人政治生涯的第一步,亦是不錯的選擇。

……

蔡院長帶著楊銳來到了行政樓的會議廳。

不長時間,就見一群群生物係的教授說說笑笑的進門來。有楊銳熟悉的唐集中教授,王永教授,盧月萍教授,也有見過一兩麵的程仕、安林海等人,還有剛剛才分開的劉院長,富教授等人。

光是將這麽一群忙人拉到一起,就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楊銳瞄了蔡教授一眼,心想,也就是學部委員,才有資格臨時召開這樣的會議了。

不過,就算是學部委員,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否則,大家都有自己的項目,忙不開的實驗和教學任務,偶爾應招一兩次也就罷了,誰都不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始終沉浸在興奮中的楊銳,大腦開始飛快轉動,這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見麵會了。

就算是發表了《CELL》,有學部委員兼院長的蔡教授出麵,麵子已經是給的夠足了,喊這麽多人來開會,那就必然是有開會的內容。

又或者,正好碰上生物係的全體會議?

這個念頭升起沒幾秒鍾,就被蔡教授發單行本的動作給拉了下來。

“楊銳新發表的論文,大家都看看。”蔡教授說完,自己拿起原版的《CELL》閱讀起來。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十分鍾。

二十分鍾過去,仍然沒有人說話,聚集了數十人的會議室,保持著令人驚詫的沉默。

這樣一篇論文,若是粗讀或瀏覽的話,隻需要十分鍾或者更少。

事實上,一拿到論文的時候,有一半的人都是如此做的。

這幾乎是一種習慣,對於每天都要看大量文獻的學者來說,閱讀每一篇重要論文差不多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首先進行粗讀或瀏覽,之後再決定是否細讀是節省時間所必須的。

而在十分鍾或者十分鍾以後,選擇了粗讀或瀏覽的老師,又翻到第一頁重讀起來。

這顯然是一篇值得細度的論文。

而且,身為北大的教授或副教授,在場的老師,還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信息。

那是沒有寫在文字中,卻流淌於字裏行間的掙紮與拮據。

拮據並不一定是缺錢的,當然,缺錢一定是拮據的,但在研究過程中,資金充足隻是最基礎的條件。

而在充足的資金之上,還要有順暢的花錢途徑,才不至於拮據。

而在楊銳的論文中,誘變果蠅細胞需要果蠅,若是看著歐美的參考資料做,最好的辦法是購買親代果蠅,然後在專業用具的幫助下,自己培養。

然而,國內卻沒有那麽方便購買到想要的果蠅和專業用具,於是,自己培養的不止是子代果蠅,還需要確定親代果蠅的狀態,於是,楊銳的參考文獻裏,出現了中文期刊的文章。

類似的情況還有克隆突變基因時所需的各種試劑,歐美研究員都是習慣從生物公司購買現成的,就像是後世的國內實驗室也一樣,這樣做最簡單,試劑的性質可追蹤。

然而,不是所有的試劑都適合采購和運送回北京的,沒有又必須要用的試劑,楊銳就得自己合成出來。這些選擇試劑的內容,自然不用發表在正文中,但在參考文獻的一欄裏,卻是添上了有關試劑合成的論文。

這種拮據不是中國特有的拮據,它是所有不發達地區的研究者所麵臨的問題。

而楊銳所暴露出來的掙紮,也不是真實的掙紮,而是每一次選擇前的自我懷疑。

在一次實驗就可能毀掉幾個月成果的科研世界,再成功的學者,也擺脫不了濃鬱的自我懷疑。

而在中國,所有偉大的發現,都是在拮據和掙紮之後創生的。

老師們默契的坐在椅子上,或者看手裏的論文,或者看那些看論文的人。

這有點像是國旗下的肅靜,既有外表的沉靜,又有內心的激蕩,更多的是尊重與自重,還有同宗同種的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