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重複楊銳有關鉀通道的論文,始終是蔡教授心裏的根刺。

楊銳實在是太年輕了,而cell的誘惑又實在是太大了,在科研這條漫長而孤獨的山路上,忍受不了艱苦,又或者忍受不了誘惑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沒有人能保證論文造假不會發生。

或許不是全麵的造假——這種造假也是容易識別的。最具隱患的是大處真實,小處造假。

凡是開創性的論文,哪怕隻是一篇小論文,都可能有幾百個關鍵點,其中一些關鍵點甚至小到普通人想象不到,比如儀器裏裝實驗物的小盒應該是平底的還是圓底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區別,結果卻會大不一樣。

如果項目長時間無法攻破關鍵點,或者經費等方麵有缺失,作假的誘惑力就大大增強了。

楊銳有關鉀通道的論文設計清晰而邏輯分明,這是優點,但其中的關鍵點,他是否在半年時間裏全數攻破了?無人可知。

蔡教授是名學者,用少年郎喜歡的詞匯,就是一名科學家。科學家是講科學講理性的,並不輕易感情用事。

能夠證明楊銳的,唯有重複實驗。

越優秀的重複試驗,越來越多的重複實驗,是比論文本身更有力的證明。

而鉀通道的重複實驗,也確實讓蔡教授等了好久。

當然,就絕對時間來說並不算久,若是那些非熱點的論文,有時候根本就沒有重複實驗,即使有,延遲幾年的都不奇怪。

楊銳的論文新穎性極強,這樣才有人搶著做重複試驗,但這東西殺起時間來,亦是鈍刀子割肉,慢的不得了。

現在就能做出來,楊銳亦是驚喜,問:“發表了嗎?在哪裏?”

“還是發表在《cell》上,17頁的長文。”蔡教授笑嗬嗬的,又補充道:“也隻能在cell上,設計與你的基本雷同。”

蔡教授說著笑了起來。

早有人在旁邊聽他們的對話,這時候已經有人不自覺的過來恭喜楊銳:“重複實驗都發表在cell上了,你下篇論文也一定能上cell。”

“謝謝。”伸手不打笑臉人,楊銳也不能和他們爭辯談話**什麽的。

80年代人基本沒有這個概念,你在臥室裏吵架,有人用玻璃杯貼著牆偷聽了,第二天早上還和你搞統一戰線:你老婆昨晚說的不對。

楊銳依舊麵向蔡教授,問:“您說也隻能發表在cell上,設計雷同……”

“基本的實驗設計都是一致的,不過,他們發現的基因表現和你不同,所以我說隻能發表在cell上,s也有競爭嘛。”

《自然》和《科學》的編輯不願意發表cell發表過的非原創性論文,非常自然和科學。

說起來,三大頂級期刊都是非常傲嬌的,或者說,大部分的頂級期刊都是非常傲嬌的,因為來投稿的太多了,選擇餘地太大,就會出現完美主義的傾向。

所以,被s拒稿也不一定是論文不好,或許隻是期刊社的尊嚴作祟。

鉀通道是生物界的研究熱點,如果有所變化,或者發現了什麽重要的結論,《自然》和《科學》大約也不會堅持己見,但相同設計的論文,就基本隻能登上cell了,畢竟是自己家發表的前述論文。

楊銳以前沒有發表頂級期刊的經曆,但腦筋一轉,也就理解了,不禁搖頭道:“老外也挺愛麵子的麽。”

“誰不愛麵子。不過,你確實是給我們生物係,給我們北大爭了麵子。”蔡教授的心情太好了,完全不吝讚揚。

“有獎勵嗎?”聽說有了重複性論文,雖然早確定有這一天,楊銳也不其然間少了許多壓力。

蔡教授哈哈大笑,卻是道:“可口可樂給你的好處還不夠?”

“花了好幾萬塊錢的經費呢。”楊銳亦不掩飾,隻是一副勞動所得的模樣。

“學校裏確實應該考慮給你獎勵。”蔡教授說的不是生物係,而是學校。

楊銳不禁訝然,沒想到蔡教授這麽好說話。

幾個小時以後,看到《cell》最新一期的文章,楊銳才明白為什麽。

做了鉀通道重複實驗的,竟然是霍普金斯大學。

如果說哈弗大學是教育領域的大哥大的話,霍普金斯大學就是研究領域的大哥大了。

作為全美第一所研究型大學,霍普金斯大學連續33年,是全美研究經費投入最多的大學,理所當然的,它的產出也煞是驚人,數十名諾貝爾獎得主隻是代表了它的尖端水平,超過3000名的教職工,以研究為目標,戮力向前,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毫不客氣的說,僅僅是一所霍普金斯大學,在80年代的研究實力,超過一個第三世界國家全部的研究實力,比如80年代的馬來西亞,它的國家科學院的科學家的水平,還比不上霍普金斯大學的二線教授的水平,而它的研究經費、論文產出、專利申請數、獎項獲得等等方麵,也大遜於霍普金斯大學。

如果說在民間,很多人也許並不知道,或者並不在乎霍普金斯大學的存在,但在研究領域,尤其是在霍普金斯大學的強勢研究領域,比如醫學、衛生和生物學方麵,卻有無數人關注著它的一舉一動。

霍普金斯大學的教授重複了楊銳的論文,而且發表在了《cell》上,此消息,不啻於一次濃墨重彩的獎項。

“我們的獎勵,也該兌現了。”校級會議上,蔡教授意氣風發。

這個學期,絕對是生物係出大彩的一個學期。

其他各個院係的領導無話可說,人家霍普金斯大學都承認了楊銳的論文,他們也沒有充足的理由阻止蔡教授的進擊了。

趁機炫耀了幾句,又說了兩句閑話以後,蔡教授咳嗽了一聲,道:“我有個提議,請大家商議一下。”

“生物係的學生,就生物係自己決定好了。”

“校級實驗室,我們生物?自己不好決定。”蔡教授笑嗬嗬的道:“以前就決定要給楊銳一個單獨的獨立實驗室了,一直這麽拖著,現在也應該兌現了才是。”

“校級實驗室?有必要嗎?”物理係向來耗費資源,對資源的爭奪也相當積極。

蔡教授嚴肅的道:“有必要。楊銳的科研組現在掛在唐集中實驗室下麵,如果有人去了實驗樓,就可以看到,老唐的實驗室牌子下麵,現在就有日本東京大學,以及美國斯坦福大學的合作實驗室的牌子,咱們學校的校級實驗室的牌子,比東大和斯坦福大學的牌子還厲害?我覺得不至於吧。”

以前,蔡教授是不敢如此爭取的,他就是在等楊銳的論文的反饋。

學界是一向如此的,上到諾貝爾獎,下到評職稱,大家都有等證明的習慣。

即使是證明等來了,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獎賞的。

也就是楊銳發表了頂級期刊,才得到了額外的關注。

校長考慮片刻,道:“校級實驗室要增加撥款嗎?”

蔡教授道:“是,初步可以是一年18萬元。”

20萬太刺激,他給減了兩萬,這錢是每年都要給的基礎款,所謂校級實驗室,就是要學校出經費的。如果升格了,變成了省級實驗室,省裏要給更多的錢,但學校的錢一般也不會少;如果是部級實驗室,哪個部委給掛的牌子,哪個部委再掏錢,若是到了國家級實驗室,如唐集中現在申請的,中央每年的撥款就要過百萬,而且逐年增加,學校的支持更不能少。

大學和科研就是這樣一個吞金巨獸,而且永無停止,可以說,這是一個給多少錢都不夠的行業。

校長不置可否的道:“今年的建設預算也沒剩下多少了。”

蔡教授笑道:“我們準備改建一個舊的倉庫,另外,可以動用一點經費積累,總共弄下來,學校裏再給個二三十萬就行了。”

這是新開的實驗室必須的支出,但是,絕對是額外支出了,物理係的主任聽著急了,道:“你們生物係要做實驗室,你們就做,要學校出錢,就該等這個財年結束,明年再做!”

他開了頭,立刻有人跟著道:“不如先把實驗室的框子搭起來,等明年的評審結束,咱們輕省下來再定級,到時候該校級就校級,該省級就省級。”

“那不行,不定級,怎麽確定實驗室的框子?”蔡教授不給搗鬼的機會。

在中國,級別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識別碼,就好像軍隊裏的軍銜一樣,級別也許不是100%的準確的,但它的準確度肯定超過了50%。

校級實驗室雖然是級別很低的實驗室,可它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北大的校級實驗室,拿出去還很能忽悠一堆人,其基礎設備等方麵的條件,也能得到保障,若是做的好了,還能順著省部級實驗室,核心實驗室,國家級實驗室等方麵挪動。

如果沒有這個“校級”的前綴,這個獨立實驗室與某個市或者縣,或者某個中學的實驗室,在本質上並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它甚至沒有評定高級實驗室的資格。

換言之,有沒有校級的前綴,意味著實驗室有沒有成長性。

校長沉默不語。

旁人見此,忙道:“獎勵是該獎勵,但楊銳並不是咱們學校的老師,也沒有編製,讓他獨立主持一個校級實驗室,算怎麽回事?上麵說不定也要駁回的。”

“你說楊銳不是咱們學校的老師,人家霍普金斯大學的教授,卻不這樣看。”蔡教授要不是準備了殺手鐧,也不會自信滿滿。

說著話,蔡教授打開公文包,道:“霍普金斯大學方麵,重複做了鉀通道的實驗的科研組,專門來了一封信,讚揚北大與楊銳,我複印了幾份,給大家看看。”

他拿出來的,卻是厚厚的一疊幾十份,讓人聞到了濃烈的炫耀氣息。

也確實是值得炫耀。

因為這是一篇充滿了正能量的,滿滿的讚揚的短信。

霍普金斯大學的研究組總共4個人,在闡述了自己重複該實驗的初衷以後,就是一股腦的說好話。

純手寫的讚揚信,好幾百個詞,全是好話,也令人佩服。

他們讚揚了楊銳設計的實驗的邏輯性和精巧性,將之稱作“可以比擬卡文迪許扭秤的精妙實驗”;他們還讚揚楊銳實驗的嚴密與容錯,自稱多次得到了相似乃至相同的結果,在抱怨“幹擾了我們的實驗”的同時,又慶幸楊銳的實驗室人員不多,否則“會讓我們的實驗毫無意義”;最後,該論文的通訊作者,霍普金斯大學終身教授沃萊斯頓又對北京大學大加讚賞,稱之為“培養出了一流學者的一流大學”!

蔡教授覺得自己的虛榮心是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看其他人的表情,凡是看懂的,大約也是一樣的滿足,看不懂的,也得看著別人的表情裝作滿足的樣子。

來自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感謝信,對於北京大學的先生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認可了。

校長同誌亦是看的搖頭晃腦,看他眼珠子轉動的方式,顯然看了不止一遍。

“楊銳的實驗,難度很高吧。”校長滿足了以後,開始探究感謝信背後的故事。

蔡教授微笑道:“非常難,霍普金斯大學的研究組原本應該是設計了新方法,結果,新方法遇到的問題太多,為了追上進度,競爭第二名,他們最後不得不全麵采用了楊銳的方案。”

驚呼和輕笑聲,不約而同的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