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學的研究水平如何,楊銳不得而知,但不得不承認,這家夥是個好老師。

不管學生問他多低級的問題,魏振學都能做到麵無表情的回答,盡管學生做的再好,他一樣是麵無表情,但麵對零經驗的學生,魏振學的耐心明顯更有價值。

除此以外,魏振學還主動給楊銳做實驗助手,雖然也就是稱量一下物質的重量,或者做些滴定操作什麽的,可確實減輕了楊銳的工作量。

機械分析天平可不好操作,稱量十次八次的,半個小時就過去了。實驗室裏幫手的學生雖然,但除了清洗試管之類的活計,楊銳可不敢把實驗步驟中的任何一部分交給他們去做。

不像是後世的學生,西堡中學的學生基本沒有做過物理和化學實驗,一下子過渡到測量萬分之一的精度,那要求實在是太高了。這就等於讓剛開始學足球的學生去踢正式比賽,揮不出作用不說,還很有可能起到反效果。

楊銳準備寫的論文可是精確測量,若是弄錯一個小數點,那可就不是論文賺名聲,而是丟人去了。

也是因為魏振學能幫得上忙,楊銳又沒有得力的實驗助手,才忍住了他平時的低情商胡言亂語,沒有將之給趕回去,而是在宿舍裏找了一個空鋪位,並且包了他的三餐。

雖然懷著微弱的利用廉價勞力的罪惡感和興奮感,但是當魏振學堅持了四天,依然沒有要回去的意思的時候,楊銳先受不了了。

趁著手裏的材料用完,楊銳坐到了魏振學身邊,清咳一聲,道:“魏研究員,您自己的實驗都不用做了嗎?”

“叫我老魏就行了。”魏振學認真的操作著分析天平,像是在做自己的實驗一樣。

楊銳摸摸腦門,從善如流道:“老魏。”

“嗯。”

“你這麽長時間不回去,你研究所裏的實驗怎麽辦?”

“反正分析天平壞掉了,我的實驗也做不下去了。”魏振學理所當然的回答。

天平有這麽重要嗎?楊銳很懷疑的道:“分析天平壞掉了,你可以先做其他的部分呀。等下半年的經費到了,再買一台分析天平不就行了,煤科所的經費應該不是特別緊張吧。”

“嗯。”

“我這裏的實驗也是一個接一個的,你呆的再久,我也不會借天平給你的。”楊銳換了一個方向。

魏振學平靜的說:“我知道,看的出來,你還有提前為下一個實驗做準備。”

楊銳驚詫莫名,道:“你知道你還不回去?”

“回去做什麽?每天去化學商店看儀器包裝?”魏振學手上絲毫不慢,說話間把數字記錄了下來,然後又去櫃子裏取試劑,準備稱量下一組,留下楊銳一個人愣神。

楊銳追了過去:“你的實驗已經停下了?”

“要不然你以為我跑去化學商店做什麽?”魏振學說著一頓,道:“怎麽,你閑我礙事了?”

“沒有沒有,你幫我不少忙,我有點過意不去,想著不能耽擱了你……”

“你耽擱不了我。”魏振學的眉毛耷拉在兩邊,形成一個八字,語氣稍重的道:“等你以後就知道了。有些人就見不得別人好,我去歲表了兩篇文章,今年就被換了實驗室,其實,即使分析天平不壞,總有一件儀器是要壞的,到時候,我還是沒經費去買儀器,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不待見我,我也不想看他們的臉,不如呆在你這裏。”

這要是圈外人,興許就以為這是同行間的傾軋了。楊銳卻是滿臉懷疑,望著魏振學,心想:就你這種低情商的家夥,整你還用得著調換實驗室?整你還用得著犧牲一件儀器?再者,儀器哪裏有那麽容易壞的,要是壞在下半年,經費到賬了,那不是窮折騰嗎?

想到此處,楊銳上下審視著魏振學,道:“你是說了什麽怪話,被批了吧。”

魏振學尚在濃濃的人心不古的悲痛當中,被看的心虛,嘟囔道:“我隻是說了實話,所長每天什麽都不做,看見別人要表論文了,就跑過去幫忙,然後就要寫自己的名字,有時候還要當第一作者,都這麽弄,以後誰還用心搞研究?我說他兩句,他反而生氣了。”

人家當然要生氣了,這個叫惱羞成怒,所謂罵人不罵短……楊銳看著麵前的逗比大叔,歎了一聲:“你還好早生了3o年,就這點覺悟都能進研究所……”

魏振學追問:“什麽覺悟?”

楊銳義正嚴詞問:“我們搞研究,難道是為了寫論文,掙名聲嗎?”

“當然不是。”

“嗯,回答的很好,既然你不是為了名聲,我的論文也不會寫你的名字的,第二或者第三作者我會空下來的。”楊銳笑眯眯的通知了魏振學一聲。

魏振學張張嘴,垂下頭,道:“我知道了,我也不是為了當第二作者才呆這裏的。”

“我知道,你是為了躲清靜。”確定不用分享署名權,楊銳的心情還是挺好的,破例問候道:“你不去研究所真的可以?不會被曠工開除嗎?”

“我嶽父是煤科院的,讓他給所長說一聲就行了。”魏振學無所謂的交出了自己的背景。

楊銳大驚失色:你個蠢貨,曠工的時候知道找家長了?早幹什麽去了,你就不知道讓他給你弄一台分析天平的,是因為自身操守容不得別人說閑話嗎?

對於這種高大全的神劇中才會出現的角色,楊銳深感無力,他又舍不得目前唯一一個實驗助手,想了想道:“這樣吧,我每個月付你5o塊錢,再給你找個舒服一點的地方,你暫時給我做實驗助手吧。實驗室裏的東西你也可以用,要是我沒有參與,你獨立寫的論文,我也不署名。”

“好。”魏振學一點跪下叩的意思都沒有,好像自己就是主角一樣。

楊銳歎了一口氣,道:“說說你寫過哪些論文吧。”

“《鎢的溶解性比較》,《煙煤的利用》,《提高煙煤利用率的幾種方法》……”魏振學如數家珍的說了一串,總計有八篇論文,名字都是帶著強烈的8o年代國內論文的風格。

楊銳放心了一些,聽論文的名字就知道水平了,這個魏振學撐死就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角色,放在以後,最多三流研究生的水平。

還好不是遇到一個大牛,否則反而不好處理了。楊銳轉念又想,情商低到這種程度,想成大牛也不容易吧,就像是驚才絕豔的尼古拉特斯拉,最終還是被銅臭滿身的愛迪生給虐死了。

隨口稱讚了兩句,楊銳把魏振學給放生了,繼續檢查他的實驗結果,同時開始撰寫論文的前篇。

用紫外分光光度法來測定Q1o的吸收係數,先得有紫外分光光度計,這東西在8o年代還屬於金貴的物件,比商店裏的冰櫃都大,比冰櫃更值錢,楊銳手裏的萬把塊錢都花光了,也不夠買這麽一個。

所以,楊銳也得想辦法去別的研究所借人家的紫外分光光度計來用。

身為一名高中生,貿然去借如此重要的儀器,自然是有點困難的,楊銳隻好先寫部分的論文出來,再考慮借設備做實驗的事。

另一方麵,重測Q1o的吸收係數雖然並不是多困難的事,但要證明文獻中已有的吸收係數是錯誤的,尤其是外國文獻中列明的吸收係數是錯誤的,還是需要非常詳細的說明。

楊銳冥思苦想的寫了一會,就覺得不得勁,時不時的看看手邊的《髒器生化製藥》,也是難以為繼。

這本期刊是西堡肉聯廠訂的,楊銳借了幾本,用來當論文寫作的參考。

8o年代的論文格式和3o年後的很不同,而最大的不同是英文論文的寫法和中文論文的寫法的不同。

身為悲催的理工科研究生,楊銳以前表的論文都是英文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國內期刊的牌子已經被人情關係給砸幹淨了,可以說是沒留下幾本值錢的貨色,在那上麵表文章的人,十有八九是混職稱的家夥。

稍微好一點的學校,都會規定研究生至少表一篇一區論文方能畢業,而被劃入一區的期刊,絕大多數都是外文的。

如果一名研究生不從研一研二就開始練習和撰寫英文期刊,長的又醜,那他想要畢業會變很麻煩。

前世的楊銳是個胖子,隻有努力寫論文一條出路,寫習慣了,反而覺得英文論文比中文論文還好寫。

因為英語單詞的語義比較單一,專業相關的單詞說什麽就是什麽,需要的時候還可以生撰一個長長的詞語出來,還能毫無阻礙的從資料庫裏檢索出想要的詞和文章。

中文翻譯就顯的太複雜了,一詞數義,若是撰寫學科前沿的論文,光是解釋就可以再寫一片文章了。

這樣寫了半個小時,楊銳頹然放棄,直接撕掉寫好的兩頁紙,接著開始用英文撰寫。

先寫英文論文,再翻譯成中文表,在2ooo年左右,是海歸學者寫了渣文的主要處理方式,不過,隨著國內期刊價值逐年降低,學校給予的獎勵日漸減少,高端學生的水平增漲,這種回收利用的技術也開始傳導到了學生群體當中。

楊銳不能確定自己的這篇小文章能不能在國外表,又或者有何種禁忌,但要在國內表,還是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寫出來更好。反正,這一篇論文也不會過2ooo字,即使需要翻查英文字典,也比中文撰寫輕鬆流利。

很快,西堡中學實驗室裏,就隻剩下了刷刷的翻書聲。

不知什麽時間,魏振學已然站在了楊銳身後,目瞪口呆的看著滿篇的英文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