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學的老丈人夏元亨是個棉乎乎的老頭兒,臉頰上的肉又白又軟,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腦袋跟著女婿說話的節奏,輕輕的點著。

楊銳現這招對魏振學非常有用,每當棉乎乎老頭兒的蠢女婿說話開始拐彎,時刻準備加向負情商衝刺的時候,老頭兒點頭的頻率就會改變,魏振學就會精神一振,說回正題。

簡直像馴狗似的。

楊銳看的那叫一個感慨,巴甫洛夫也不過如此吧。

兩翁婿說了幾分鍾的閑話,魏振學抽空將楊銳想要借用紫外分光光度計的要求說了出來,又將楊銳寫了一半的論文交給他,然後有點緊張的看著老丈人。

楊銳則是示以微笑。

論文是用英語翻譯成中文的,但讀起來依然很順,夏元亨摸著三下巴,快看了兩遍,才問:“你用過紫外分光光度計嗎?”

“見過。您可以派個人教我一下,覺得我的操作可以了,再讓我用。”楊銳還真需要一個人來教。他讀研究生的時候,紫外分光光度計還沒有電腦屏幕大,重量和西瓜差不多的,屬於很普通的實驗儀器。現在的紫外分光光度計與大冰櫃差不多體積和重量,傳輸數據用的還是走紙記錄儀,可以說,除了理論以外,楊銳是真的不會用此等古董。

魏振學擔心老丈人不同意,搶著道:“我教也行。”

“不用你教,實驗室有實驗室的規矩,你教算是什麽。”夏元亨出乎女婿預料的決斷道:“趕明兒,我給院裏打個招呼,你們去實驗室抽空兒學著用,到周六應該能學會。我讓人給你們登記,從下午開始用,可以用到周一中午,兩天時間夠嗎?”

“夠了。”魏振學都不等楊銳回答,先答應了,而且用得意洋洋的眼神看楊銳,似乎在說:看咱的麵子,你的煙酒都白浪費了。

楊銳不忍揭破,客套一番告辭離開,他特意在樓梯的拐角處停留須臾,就聽到身後傳來塑料袋的嘶拉聲。

棉乎乎的老爺子在確定禮物呢。

劍南春雖然沒有茅台五糧液的名頭響亮,但在8o年代仍是難得一見的好酒。實際上,因為要憑票供應的原因,此時的名煙名酒比後世還稀罕。畢竟,3o年後的打工者薪水再少,一個月領到的錢總能換到一瓶乃至數瓶的茅台,隻是舍得舍不得的問題。

8o年代卻非如此,沒門路的人要找一張名酒票,多出錢還得認識人才行,這裏所說的門路,可比找一個小學校長落戶要難的多,手頭有空閑名酒票的人,多半也是不在乎錢的人。

在供應不足的情況下,大城市的黑市也不一定就有貨源,有貨源一樣是賣給熟悉的人。

楊銳的酒票是從大舅那裏拿的,肉聯廠自己生產罐頭,還有各種其他肉製品,可以據此兌換到許多輕工產品,國企之舒暢也正在於此。

煤科院這種事業單位就比較可憐了,他們在研究所一係列裏麵算是富裕的,但論實惠,仍然比不上企業裏的一線職工。

就楊銳送出的兩瓶劍南春外加一條牡丹煙,在省城都能用來辦理調工作的大事了,若是換到南湖地區,這兩件裝備已經可以用來做找工作的簡曆了。

這可比彩色寫真集亮眼的多。

楊銳要不是下了“血本”,棉乎乎的夏元亨又怎麽可能輕易鬆口。

至於魏振學的得意,楊銳決定讓他繼續得意下去。

這可憐的中年逗,也難得遇到這麽開心的事吧。

……

平江煤科院。

這是一座掩映在花叢、灌木和綠柏中的研究院。普普通通的紅磚大門後麵,是一條百多米長的雙車道平坦水泥路,兩邊的草坪、花壇、灌木和喬木依次成階梯狀鋪開,視野寬廣,親近自然,滿眼的五彩繽紛,鼻腔裏亦充斥著芬芳。

路的盡頭是一個小廣場,至少是轉圈4oo米的規模,中心點綴著一個網球場大小的圓形花壇,裏麵載著月季、牡丹等花樹,且頗有些年頭了。

三層高的蘇式拐角長樓是煤科院裏唯一的樓房,分割整齊的窗戶後麵,是大小相等的4o多間辦公室,兩個拐角就是縱向近百間,總計接近三百間的規模,以至於這一棟樓的占地麵積就趕得上後世的小規模小區。

站在廣場上,能夠看到喬木的另一邊點綴著一些四合院似的平房,門前還掛著牌子,隻是遠遠的看不清上麵寫著什麽字。

魏振學主動介紹道:“好幾個檢測辦公室都在西麵,鍋爐房、耐火材料實驗室之類不方便進主樓的,也都在那裏。再往前,就是鐵絲網那裏有籃球架子,還有幾個羽毛球的場地什麽的。”

“好大。”粗粗一算,這就是上百畝的架勢了。

魏振學笑:“這還大?球場前麵的小樹林……嗯,這裏看不到,反正,西麵的樹林,以前都是燒窯,還有一個煤科院自己的磚瓦廠,大煉鋼鐵那會,我們自己擺了兩個高爐,還給別的單位供應耐火磚,當時滿地堆的都是磚胚子,被我們小孩子給害禍成兩截的磚,一樣有人搶著要……”

這麽簡單就自曝黑曆史了,來到小時候成長的地方,情商是不增反降啊。

楊銳用生物學家的眼光看著魏振學,隨口道:“綠化的挺好的。”

“有點太好了。我還在煤科院的時候,晚上經常聽到老鼠的聲音,後來找老鄉要了兩條狗放到樹林裏麵,結果你猜怎麽了?逮出三隻兔子!”魏振學咂吧著嘴,讚歎道:“當時老吃粗糧,肚子裏一點油水都沒有,沒想到兔子那麽肥……”

楊銳突然覺得沒法接話了,不是沒說的了,是想問的問題太多了,又都沒有詢問的意義。

比如,你又自曝黑曆史了啊,你原來是從煤科院裏下到南湖煤科所的呀,那次是因為什麽?還能因為什麽,肯定是因為逗呀。

比如,現老鼠了,為什麽不養兩隻貓,而是要了兩隻狗?還能因為什麽,肯定是因為逗呀。

比如,兩隻狗為什麽逮出了三隻兔子?是一隻狗嘴裏叼了兩隻兔子?還一隻狗是嘴裏叼了一隻,腳下霸氣的踏了一隻?難道狗也被你傳染了逗病?

不對,是我被傳染了逗病啊!那狗當然是先抓了一隻兔子,然後再抓了另一隻啊。

不過,那狗為啥不自己躲在小樹林裏偷偷的把兔子吃了?老鄉送的狗,總不能像是被訓練過的獵犬一樣,不吃獵物吧。或者,是兩隻狗分贓不均?

不對啊,狗有什麽分贓不均的,一定是吃飽了才出來的。唉,兩隻傻狗還是被傳染了逗病吧,我要是狗,我就把吃剩下的三隻兔子藏在樹洞裏,自己出去裝可愛,藏兔子的樹洞一定要選在活樹上,兔子用葉子裹好,再用河泥抱住,樹洞裏也得蓋點土,不能蓋太多,最好是到別的地方取土……

完蛋了,被傳染了逗病的一定是我吧,又不是真的要做狗,想那麽詳細做什麽……趕快想點別的……

對哦,狗是不能做叫花兔的……說不定也可以,怎麽說也是有四隻爪子的靈長類動物,隻要前肢能夠臨時抬起,取河泥揉一下……

我呸,狗什麽時候變成靈長類了,我還是學生物的呢。

逗病有藥治嗎?

肯定沒有了,至少82年是沒有的,這個年代的人還沒有現這種病吧——這樣想,總覺得哪裏不對。

楊銳兩眼無神,突然覺得,就為了一篇論文而與這位中年逗長期相處,真是不劃算。

付出太多了吧。

他還要借分析天平,借了東西就要還,一來二去就有了長期接觸——我為什麽要想這個……趕快想點別的……

“到了,這位是袁研究員。”魏振學的聲音打斷了楊銳的胡思亂想。

“哦,逗……袁研究員,你好,我是楊銳。”楊銳和對方握了一個手。

“副研究員。你叫我袁碩就行了,老袁也行。”這位研究員是個好說話的人,與魏振學大約也是認識的,笑著道:“你是老魏的學生?給他當學生不容易吧。”

“雖然不是老魏的學生,但也挺不容易的。”楊銳深有感觸的說了一句,眼前一亮,快步上前,道:“這就是紫外分光光度計吧。”

展現在他麵前的紫外分光光度計通體白色,漆麵光潔,沉穩的坐在水泥地麵上。他的前後左右都空出了兩米以上的地方,正麵也用紅色絨布給蓋了起來,隻露出下半部分的字跡,上麵有“島津”兩個字。

“日本進口的啊。”楊銳說著,迫不及待的掀開了紅色絨布。

“先別動啊,小心弄壞了。”袁碩緊趕慢趕,還是沒擋住楊銳。

三排二十幾個按鍵,**在楊銳麵前。

“看起來還挺高科技的。”楊銳感慨了一句,要是拍一張局部照,說這東西是科幻電影裏的道具,估計也有人信。

袁碩不太高興的道:“這是大型精密儀器,怎麽用都有規程的,是受科委直接管理的。你得先聽我講課,通過了考試,才能用。”

楊銳點頭稱是,然後好奇的道:“這個真的是大型精密儀器?”

“當然,國家規定的23種大型精密儀器,咱們院有12種,質譜儀、x熒光光譜儀、x射線衍生儀、紅外分光光度計、紫外分光光度計、原子吸收分光光度計、光電直讀光譜儀、螢光分光光度計……”袁碩不愧是管理實驗室的,儀器的名字張口就來,同時,他又拿起了紅絨布,仔細的蓋在紫外分光光度計上麵。

楊銳邊聽邊看,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到他讀研的時候,某些古董級的儀器其實仍然在用,尤其是給本科生做實驗,使用8o年代的儀器是常有的事。但是,那個時候的人,再對待今天的這些大型精密儀器的時候,態度是截然不同的。

畢竟,一台新嶄嶄的國產中檔紫外分光光度計也就是一萬多塊,雖然不至於用壞了就丟,但懶得修理的事情還是經常有的。至於老舊的紫外分光光度計,自然更是不管它的死活,任由學生們**。

不過,有趣的地方在於,越是賤養的古董級儀器,越是活的久,或許是願意用的人越來越少,或許是堅持活下來的都是命長的……

楊銳親昵的摸了摸儀器上的紅絨布,笑道:“那咱們現在開始學吧。”

“這就對了,我今天先教你理論。”袁碩激活了好為人師的因子,臉都變亮了。

楊銳哀歎一聲,領到了一本至少2oo頁厚的儀器說明。

袁碩給他介紹了幾個要點,滿足了教育學生的心情,就開始有研究員上門了。

第一位進門的是個鼻子起節的男人。他的鼻梁上方三分之一處有骨凸出,如同竹節一般,很是引人矚目。

而這個部位,也被稱作“年上”位。

楊銳摸摸自己的鼻子,心情奇怪的繼續讀說明書。

然而,對方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坐不住了。

“周末誰訂了紫外分光光度計?我急著用啊,我怎麽沒在登記表上看到名字?”鼻子起節的男人聲音很大,頗為急切。

袁碩息事寧人道:“登記了就是訂出去了,有沒有名字,又沒影響,老荊你要著急,我給你訂周一的。”

“周一黃花菜都涼了,我論文給打回來了,人家讓改,我著急啊。老袁你給我查一下名字,我直接找他去,大不了兩人一起用唄。”

楊銳知道不能躲了,歎口氣,站起身,輕聲道:“周末的紫外分光光度計是我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