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審視著章樂山,突然有些唏噓的道:“我最近打交道的,怎麽都是中年人啊。”

章樂山準備了好幾個方案,準備應對楊銳的憤怒,裝傻、爭辯甚至求饒。

楊銳的態度和表情,卻讓章樂山想起了老家山村裏的老狗,懶洋洋的臥在門口,似乎連小偷進了家裏,都不願意費神叫一聲。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身上露出老狗的表情,實在令人錯愕。

“章先生是中科院的研究員?”楊銳的語速倒是正常,隻是十足的憊態令人理解不能,應對不及。

要從楊銳的角度來解釋的話,或許可以說,楊銳是明知道家裏蹲了滿滿一屋子的青壯年猛犬,根本覺得眼前的情景沒有必要狂吠。

大家的信息不對等,表現的態度自然是不同的。

章樂山卻依舊沉浸在唾手可得的成就的興奮當中,做謙虛狀,微笑道:“去年剛評的研究員,還是新人,所以還要跟著大家學習。”

他向蔡教授點點頭,又道:“院裏安排我做高特敏診斷組的副組長,我也是又緊張又不安。”

“高特敏診斷組是什麽?”楊銳稍微有了些好奇。

“高度特異敏感技術與臨床診斷應用組。”章樂山一副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的表情。

作為一名有著正義之國字臉的中年人,章樂山露出這樣的神情,也確實是情緒非常外放了。

楊銳則咀嚼了一遍這拗口的名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蔡教授咳嗽一聲,道:“高特敏診斷組,中科院計劃,是以咱們北大離子通道實驗室為主。”

楊銳的眉毛飛揚了起來,詫異的道:“中科院能命令咱們北大?”

“這當然不行了,這個項目組,就是我們中科院和北大的一個合作項目,雙方各出一部分人手,各出一部分的經費,依托現有的實驗室場地和實驗器材,組成一個臨時的項目組,完成高特敏診斷組的任務以後,就地解散,盡量減少行政上的約束。”章樂山解釋的很有官僚範兒,一看就是經常開會發言的角色。

楊銳問:“就是說,我也得參加?”

章樂山笑了,笑的還有些微的不好意思,但他迅速的掩蓋起來,道:“看您說的,您是北大的地主,是咱們高特敏診斷組的組長。我主要是輔助你,您得盡地主之誼。”

楊銳雖然猜到一點,還是表示驚訝。

章樂山怎麽說都是中科院的研究員——研究員這個詞,不特指的時候,它能虛指一切做研究的人,但特指的時候,它代表著相當於教授的職稱。換言之,研究員就是研究係統中的頂配了,雖然還有一級研究員和一級教授這樣的職稱,但它的要求基本覆蓋了院士的要求,已經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了。

如果是地方大學的教授,來給楊銳做副手,還多少能說得過去,京城的機關欺負地方人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章樂山可不是地方大學的教授,他是科研中央的科研中央的中科院的研究員——現在的中科院,幾乎掌握著國內科研的領導權,其地位近似於足協,雖然不能直接管理下麵的球隊,可下麵的球隊也不敢輕易忤逆的。

以章樂山的位置來看,要是與楊銳共在一個實驗組,做副手的理由實在是不充分。

蔡教授不用看就知道楊銳有疑惑,用嘴型對了一個“wu”的音。

楊銳這下子知道,是伍洪波為自己爭取的。

伍洪波是中科院的學部委員,怎麽說都是一方山頭,他不能阻止更高層領導的野心,但卻是盡可能的幫楊銳爭取了一個有利條件,起碼,通過這個科研組做的東西,除了分潤一些給副手章樂山以外,楊銳至少能落一半。

楊銳更深入的想,要不是伍洪波出麵,自己豈不是什麽都落不到了?甚至連離子通道實驗室都等於被吞掉了。

這樣的想法一起,楊銳立即不爽起來。

“蔡教授,借一步說話。”楊銳當麵就提了出來。

這個話,自然是說給章樂山聽的。

章樂山呆了一下,轉瞬笑了起來,說:“沒關係,沒關係,正好我要和其他人打個招呼,楊銳,咱們以後還要共事,有的是機會交流,處的久了你就知道,我這個人是很好說話的。不過,院裏上會了的決定,一般是不會改變的。”

章樂山轉頭又對道:“蔡教授,您得給楊銳說清楚,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不是咱們個人能改變的。”

兩邊各說一句話,章樂山才笑盈盈的離開了。

楊銳看著他的背影,道:“內八字。”

“啥?”蔡教授沒聽清。

“走外八字的人,比較容易有傲氣,走路內八字的人,遇事容易畏縮。”楊銳盯著章樂山臨行前的步伐。

“這件事,章樂山身後,有得力人士操辦,他不會畏手畏腳的。”蔡教授說。

楊銳道:“我個人感覺,如果將做科研比做打仗,項目負責人就像是將軍,項目執行人就像是士兵,將是兵的膽,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我和章樂山,合不來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

“沒什麽好試的,我要章樂山做什麽?”楊銳抬頭看看蔡教授:“空養一個人,還是副手,不僅我不願意,許正平他們也不願意的,這是沒有矛盾還製造矛盾。”

“許正平我去說。”

“那也解決不了章樂山吃空餉的問題。”

“你就這麽肯定章樂山一定吃空餉?”

“他說自己做過一段時間基因學的研究,說老實話,我沒見過這方麵的資料。中科院的研究員,如果研究方向是基因學方麵的,無論如何都該讓我聽說過名字吧,咱們這個圈子,什麽時候變的這麽大了?”楊銳的話音裏,諷刺意味濃厚。

他不用腦海中的資料,就能做出這樣的判斷。一種學科的圈子或許是不小,比如數學、生物的圈子,容納上百名甚至幾百名頂級學者都是有可能的,隻看從哪部分開始算了。

但在某個學科的某個方向上,頂級學者的圈子是很細碎的。

用不那麽恰當的比喻,就好像生物學的植物學領域中,專門研究海帶的學者會有幾個人?專門研究海帶,又成績斐然的,會有幾個人?標準要是列的高一點,說不定就是查資料的這位自己一個人。

基因學的圈子當然比研究海帶的學者的圈子大,但還真不一定就比研究大熊貓的圈子大多少。

80年代的國內學術界就更加封閉了,在一個研究領域裏呆的久了,不說各種會議的時候會見麵,就是平時寫文章,也應該混的臉熟了,其研究內容和成果,即使自己的文章不涉及,自己引用的文章說不定就涉及了。

楊銳對章樂山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自然是極其少見的情況。他寫文章,尤其是撰寫《基因組學》的時候,不說通讀國內外重要的基因學文獻,起碼掃過相關的摘要和索引,對這個圈子裏的人,是再了解不過了。

蔡教授也知道瞞不過楊銳,斟詞酌句道:“章研究員,以前做行政工作比較多。”

“機關幹部?”

“也不算,他還是做科研的,也確實做過幾年研究,我印象裏,他前幾年在基因學方麵,還是略有成果的,隻是文章多數發在會議期刊上,你可能沒有太注意。”

楊銳撇撇嘴:“和搞行政的也差不到哪裏去。”

80年代的會議刊物其實還是有一定的價值的,但就楊銳的標準來說,依舊是低了。

做二代pcr,不說是世界級的研究水平,起碼得有國內一流的研究水平,否則,全球起碼四五十個發達國家,這麽多的競爭對手,想第一個做出成果來,一點希望都沒有。

蔡教授也知道此事的弊端,可也隻能勸道:“章樂山在科研方麵的確會有所欠缺,但他也不會太幹涉你的研究。你也可以讓他幫你解決一些行政上的問題,各展所長不是也挺好。”

“他如果不來,我也沒啥行政上的問題要解決了。”楊銳還是不願意。

蔡教授沉默。

“這個決定能更改嗎?”楊銳再問。

蔡教授搖頭:“最終決定了,老伍為了這個,差點給鬧翻臉了。”

“您也沒少出力吧。”

“我給你出頭是應該的。”蔡教授很自然的道:“老伍是中科院的人,你得承他的情。”

“當然,我回頭單獨向他致謝。另外,蔡院長,謝謝您。”楊銳也說的很自然,這樣的會議替他說話,確實是不容易。

蔡教授擺擺手,道:“不說這些,你自己能想通才好。”

“我覺得我想不通了。”楊銳想了想,問:“離子通道實驗室必須給他們嗎?我自己撤回來做不行嗎?”

“中科院的意見是集中資源辦大事,你如果退出,或者離子通道實驗室退出,可以,但那不僅拿不到中科院的相關經費,你也不能再申請其他的相關經費了。”蔡教授頓了一下,道:“中科院有權力指導全國的科研工作,你要是退出,北大也不能給你經費做pcr了。”

楊銳不屑道:“pcr本來就不是在北大做的。”

為了拿到pcr的全部權益,楊銳在這方麵可是無比的小心。

蔡教授點頭,道:“正因為如此,你才能成為五個項目組長中的一個,其他四個組,可都是老前輩帶隊。楊銳,這對提升你在科研界的地位,還是有一定幫助的。”

楊銳一向以來,都很注重自己在科研界的地位,但這一次,涉及到了pcr,楊銳卻是堅決道:“我不做,誰願意誰做。”

蔡教授沉默良久,道:“真不願意,這終究是個全國項目。”

楊銳緩緩搖頭。

“好吧,我知道了。不過,你要是放棄了,學校肯定還是要安排人頂替的,這個你要提前知道。”

“我知道。”

蔡教授點點頭,臨走前,道:“你就算不做,他們估計還是要你聯絡美國能源部,給你掛一個聯絡員之類的名頭,向華銳施壓也是有可能的,最好還是避免正麵對抗。個人對抗組織,一向都很麻煩的。”

楊銳似有所悟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