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京西製藥總廠吃了個鴨蛋?”

“那是鴨蛋嗎?那是一坨屎!”

“一坨屎,能咽下去也行啊,這卡著喉嚨,才是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gmP委員會的院子裏,各廠的代表議論紛紛,有的人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大;有的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有的人感同身受,憂慮萬分。

馮曼蓉更是焦躁的恨不得將大姨媽拖出來揍一頓。

她的耳邊既有安慰聲,也有詢問和勸解的聲音,同為藥廠代表,大家要麽覺得是馮曼蓉得罪了楊銳,要麽覺得是馮曼蓉沒有滿足楊銳的要求,當然,更多的是根本不在乎誰對誰錯,他們就想知道馮曼蓉究竟遇到了什麽事,以滿足自己的獵奇心理,若是能夠避免自己遇到同樣的事,那就更好了。

大約10點左右,楊銳騎著自行車,進到了gmP委員會的院子裏。

“答複函”不是出了就算的。“答複函”代表著gmP委員會的委員意見,製藥廠不僅有權利決定公開或者部分公開“答複函”,還可以要求向出具答複函的委員做出解釋。

當然,所謂的解釋,既可以是真的解釋,也可以是谘詢,還可以是辯論或者對峙,這全由製藥公司來決定。

但不管製藥公司采用何種應對方式,楊銳都得公布自己的行蹤,或者在規定的時間內出現在辦公室裏,否則,他的答複函也就失效了。

馮曼蓉早幾日就去常委辦公室裏,問了楊銳的日程,今天更是起了個大早,兩眼赤紅的等在委員會的院子裏。

看到楊銳,馮曼蓉就是一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架勢。

隻見她甩開兩隻手,兩腿像是競走似的,飛快的奔到了楊銳麵前。

“楊委員。”馮曼蓉喘了一口氣,道:“我想和您談談。”

“好,你說吧。”楊銳語氣平淡的像是閑聊天。

馮曼蓉的氣勢被楸隔了幾秒鍾,但她的眼眶依舊是紅的,道:“我想單獨和您聊聊。”

楊銳看看身後瞪大了眼睛的好奇人群,點點頭,道:“行,等我停一下自行車。”

他將自行車停到了車棚裏,再將公文包夾在腋下,像是一名普通公務員似的,慢悠悠的走回來,招呼馮曼蓉道:“去我辦公室談吧。”

“好。”馮曼蓉緊緊的跟著楊銳。

其他藥廠的代表們,等兩個人進了辦公樓,呼啦一下子,全都湧了進來,再等兩人進了辦公室,又一擁而上,將辦公室兩邊的樓道站了個滿。

楊銳沒有關辦公室門,他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馮曼蓉也挺好看的,至少以普通人的標準來看,稱得上是容貌姣好,青春靚麗,值得潛規則了。

他不能在這個敏感時間,將自己陷入謠言緋聞當中去。

尤其不能是與京西製藥總廠的代表發生謠言緋聞。

馮曼蓉注意到了楊銳的動作,更有悲憤感。

她看著楊銳像是普通公務員那樣,給自己倒茶倒水,也沒有了以往的殷勤和主動,反而諷刺似的問道:“楊委員不記得我了吧。”

“怎麽會,你是京西製藥總廠的業務代表,馮代表是嗎?”楊銳抬頭。

“您記性不錯。”

“謝謝。”

楊銳的回答讓馮曼蓉愣了一下,轉瞬不屑的笑道:“也是,我每天給您打掃辦公室,接熱水,清潔洗臉盆,送小禮品,您也不能這麽快就忘了吧。”

楊銳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門外,其他藥廠的代表都將馮曼蓉的話聽到耳中,不由悄聲議論:“小馮是瘋了吧,哪有這樣和委員說話的。”

“二話不說就是不予通過,楊銳這樣的委員,你和他怎麽談?”

“這是要攤牌了,小馮最近幾天,怕是沒少受氣。”

“受氣?你試試看?咱們的申請要是直接給駁?了,回到廠裏是什麽結果?全廠通報批評是最輕的,臉都要丟盡了。”

“是啊,你說咱們一天到晚又是伺候人家,又是送禮給人家,到頭來,鬧個不予通過,真是沒法說了。”

辦公室裏,馮曼蓉也能聽到走廊裏議論的片段,這讓她原本就紅的眼眶,一下子變得霧氣朦朧了。

用力眨了眨眼睛,馮曼蓉道:“楊委員,我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好。”

“沒有,你做的挺好的。”

“我看不是,肯定還有哪裏不夠好……”馮曼蓉皺皺小鼻子,就要掉下淚珠的模樣。

楊銳心道:幸好我沒關門啊,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業務代表。

門外的人也開始探頭探腦了,馮曼蓉才收起淚容,道:“楊委員,對不起,我激動了,我就是想問問,為什麽你要給我們‘不予通過’的答複函。我們廠……我們廠好不容易才拿到美國三木公司的代理權,您可能不知道,我們當初為了拿律博定的代理權,有多難……”

“我知道……”

“您不知道!”馮曼蓉的聲音清脆起來,虎著眼看著楊銳,道:“三木公司是美國的大公司,我們廠長光是為了見管事的人,就等了一個星期,你知道那一個星期是怎麽過的嗎?美國的小旅店,一天都要好幾十美元,我們廠長挑最便宜的住了五天,實在住不起了,就找了個唐人街的中國餐廳的老板,給人家一點錢,等他們店關門了睡桌子上,第二天開門前爬起來,還要給人家幫忙,再穿上昨天收好的衣服去求人家三木公司……你知道唐人街的中國餐廳幾點關門嗎?晚上一兩點才關門,我們廠長還得等著……”

“馮代表……”

馮曼蓉擦擦眼睛,終於是眼淚掉了下來。

她用漂亮的紅手帕擦了擦,又使勁的擦擦鼻子,才將之收回去,再次露出楚楚的笑容,道:“對不起,楊委員,我激動了。培訓老師以前就說我愛激動,我一著急又給忘了。”

“沒事。”楊銳心道:你這麽一個小姑娘,哭一會罵一會再道歉笑的,如果是普通事情,說不定真讓你給弄的心態爆炸,得其所願了。

然而,律博定並不是普通事情,它不是一個小姑娘哭一鼻子,笑一笑,道歉道歉就能解決的事。

那天打開文件匣子的震撼,仍然留在楊銳腦海中。

一款可能令數萬人致死的藥物,其造成的負麵影響,恐怕比一場局部戰爭都要大,而它所造成的是直接損失,或許不亞於911。

對於生物學和醫學專業研究者來說,它所帶來的震驚,是很難消除的。

或許50年後,100年後,人們會將此事當做教訓收錄在教材中,不再每次說到藥物問題的時候都提起,但在80年代,90年代,00年代,10年代,生物學和醫學專業的研究者們,是無法忘卻此事的。

哪怕隻是聽說,都會讓人念念不忘,更不要說親身經曆了。

因為越是業內人士,越知道一款致命藥物所帶來的危害。

致死數萬人的藥物,並不是真的毒藥,雖然它比毒藥還要惡劣,但現實是,這樣一款藥物,並不是吃到肚子裏的一瞬間,就使人死亡了。

它首先會造成病人的痛苦,在律博定的案例中,是心髒損害。

緊接著,這些吃著處方藥的患者,會進一步的尋求醫生的幫助。而在藥物危害的報道出現以前,醫生們其實也並不知道律博定的問題,於是,除了少數幸運兒會停止服藥以外,更多人隻會服用更多的藥物,同時繼續服用律博定——因為律博定就是心髒藥物,這也是它的危害始終被掩藏了起來的原因——於是,心髒損害繼續加深。

而患者及家屬又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和更大的經濟負擔。

病人在心髒損傷和心髒治療的過程中,不斷的循環與博弈。

直到最終的惡果顯現——某一次心髒病的爆發,或者心\u0001驟停,成為人類醫學史上極羞辱的一麵的注腳。

這種緩慢、痛苦卻又結果確定的悲劇死亡方式,對於涉及者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的心理創傷。

對於生物界和醫學界人士來說,也是難言的尷尬與恥辱。

楊銳望著馮曼蓉姣好的麵容,看到的卻是她未曾預料到的未來。

在馮曼蓉期待的眼神下,楊銳道:“雖然我很想認同你們的努力,但現在的問題,無關努力。”

“恩?”馮曼蓉的眼睛通紅,有些沒聽懂楊銳說的話。

楊銳道:“我否定的是這款藥物,並不是想要否定你們,就像我在答複函裏說的,你們需要做更多的安全性方麵的實驗。”

楊銳現在是以答複函的委員身份回答馮曼蓉,必須非常正式才行。

馮曼蓉聽到的卻是推脫——其實她的判斷也沒錯,楊銳的確是在推脫。

“究竟要做什麽安全性方麵的測試,您才肯放行。”馮曼蓉將憤怒藏在胸間,挺胸抬頭。

“藥品安全是個嚴肅的話題,不是我放不放行的問題。”楊銳輕輕搖頭。

“楊委員……”

“小馮,話說清楚就行了,不要帶著情緒工作!”門口,有穩重的男聲傳來,隨之,就見一名身穿暗色衣服,頭戴鴨舌帽的男人推門進來了。

“秦廠長。”馮曼蓉叫了起來。

楊銳看向門口。

“鄙人秦翰池。京西製藥總廠的廠長。”秦翰池凝視著楊銳,看都沒看馮曼蓉。

楊銳暗歎一聲:該來的總會來。

不過,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一位露麵的,就是京西製藥總廠的廠長。

司廳級的幹部,在京城裏,也是高級幹部了。

門口的各廠代表,也是興奮了起來,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議論:

“秦翰池可不是好欺負的。”

“楊銳碰到鐵板了。”

“是楊委員。”

“誰知道他還能做幾天委員。”

“秦翰池哪裏有那麽厲害。”

“莫名其妙的不予通過,秦翰池心裏藏著氣呢。”

“說的像是你看到似的。”

“你看吧,非得把腦漿子打出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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