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想起了胡飛。那天在他家時,還想著有空要過去幫忙打掃一下屋子呢,誰知這幾天她都沒開雲想閣,而現在又要離開了,一場相識,總得打聲招呼才好。

路二叔沒有反對,便駕著馬車來到了福寧街尾,才到達巷口,便聽到巷子裏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春瑛xian起車簾望去,隻見程家小院門前點了盞燈籠,裏頭靜悄悄的,門前卻站了三四個牛高馬大的男子,正盯著胡飛家的小院,相互交頭接耳。遠處有幾個街坊躲在角落裏偷看。

這是怎麽了?難道又有人來找胡飛麻煩?春瑛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二叔,後者不動聲色地盯了那些人幾眼,小聲問:“你要去的就是那一家?”見春瑛點頭,便道:“若是你認得角落裏的人,咱們就到裏頭去。”春瑛會意,陪著路二叔避過那幾個男子,來到偷看的街坊們身邊。其中一個正是程家鄰院的婦人,忙拉過她的手:“噓!胡小哥也不知倒了什麽黴,房主忽然帶著人上門了!”

春瑛吃了一驚,忙望向胡飛家的小院。院中隱隱傳來了胡飛與一個陌生男聲的交談。

那男聲道:“二公子,並不是我有意為難您,實在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不過是個小老百姓,得罪不起貴人,您就行行好,搬出去吧?”

春瑛有些擔心,聽這房主的.話,肯定又是胡大少在搞鬼,胡飛該不會衝動吧?

門口的幾名男子緊緊盯著院內,.但並沒有動作,胡飛開口了,聲音裏隱隱帶著怒意:“你也有臉說自己是讀過書的?!書上說,人無信不立,我已經付了租金,又立下了文書,你怎能出爾反爾?!”

那房主有些訕訕地:“這……我不是.說了,這都是被逼的麽……二公子,雖然說書上叫人要守信,但書上也說了人當孝順父母。你那事兒……唉,到底不大光彩,你又何必再留在這裏糾纏不休呢?我聽說你如今跟些市井粗人混在一起,整日也不知在搗鼓些什麽,叫外頭知道了,令尊在九泉之下,也是麵上無光。你……你還是快搬走吧!”

一陣沉默。春瑛在外頭聽得火起,心想那胡家人也.實在太過分了,福寧街離胡家大宅足足隔了兩條街,胡飛又沒偷沒搶,腳踏實地自己養活自己,他們怎麽就連這樣都容不下?!難道真象胡飛說的那樣,他們是為了隱瞞自己做過的醜事,要將他逼走嗎?!

春瑛猶在這裏忿忿不平,街坊們私下表達幾句對.胡飛的同情,她也跟著附和,卻沒留意到身邊的二叔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望著那堵陳舊的院牆,若有所思。

胡飛沒隔多久就開口了:“叫我搬出去,也不是不.行。”春瑛聽了大吃一驚,街坊們也立刻停下了交頭接耳,麵麵相覷。

房主喜出望外:“當真?二公子,您真是……”

“但我有條件!”胡.飛打斷了他的話,“當初先母與我隻打算找個地方落腳,原是想租一個月的,你堅持要我們付三個月的租金才許入住,我們共付了六兩。如今我隻住了半個月,你便要我搬走,須得退還五兩五錢銀子。”

房主臉色有些尷尬,但還是應了:“行,我這就……”

“除此之外!”胡飛再度打斷他的話,“當初訂立租賃文書時,曾說好了,若是有任何一方不到三個月便要違約,就要賠三倍的銀子!如今是你違約了,你須得付我……二十二兩!咱現銀交易,你今晚給我,我明兒一早就搬走!”

房主聽得目瞪口呆:“這……”當初他是想著這對母子不是被趕走就是被接回胡家,總不能真住夠三個月的,不過是盤算著多賺些銀子罷了,哪裏想到如今卻是他倒了黴。他心疼地悄悄算了又算,忽然高興地說:“即便要賠也是十六兩五錢!哪裏有二十二兩?!”

“歸還的租金是五兩五錢,另加賠償的銀子,怎麽不是二十二兩?真要認真算起來,這賠的錢數當是照全額租金算的,也就是總共二十三兩五錢。不過你當初肯將房子租予先母與我,便是幫了大忙了,我也不跟你計較,便隻收二十二兩吧。啊,對了,屋裏還有些家俱雜物,都是我那小廝收拾的,我不方便帶走,便都折價便宜賣給你吧,三兩銀子,連那二十二兩在內是二十五兩。你打算什麽時候付錢?”胡飛的語氣非常淡定,“你不願意?要知道這可都是白紙黑字寫著的,若想違約……就算鬧上衙門,你也討不了好!”

春瑛在外頭聽得目瞪口呆,房主在院裏早已傻了,隨即一臉憤然。明明是這胡二少歪曲了文書的本意,卻說得好象是大發慈悲似的。這屋裏的東西也值三兩銀子?!所謂小廝收拾過的,不過是新買了水桶、鍋碗等物,把原本的破桌爛椅略修了修,又補了幾片破瓦,再新糊了正屋的窗子罷了,連院子裏牆角處的雜草都沒清理,壓根兒就跟當初他們沒搬進來時一模一樣,這就要他三兩銀子,真是獅子大開口!

然而,胡大少爺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別驚動旁人”、“不欲外人知道兄弟做了這等醜事”、“若是那人不識好歹鬧將起來,隻問你的不是”、“若辦不到,你就給我把鋪子還回來,我另租給別人去”,句句都錐心得很。無奈之下,他隻得應道:“好……我這就給銀子……”想到胡大少興許會補償他的損失,他心情好過了些,掏出兩張十兩的銀票,又將身上帶的碎銀湊齊了五兩,一股腦兒堆到石階上,沒好氣地說:“二十五!明兒一早你就滾……走吧!”說罷便氣衝衝地走了,看到門口自己帶來的人,他心頭又是一痛。早知道這胡二少這麽幹脆就點了頭,他也無需請人來壯膽了,雖然都是朋友,一頓酒錢卻是免不了的。這回真是虧大了,明天定要讓胡家補償才行!

他們一行人一走,巷子裏又恢複了平靜,但馬上又熱鬧起來。街坊們都在七嘴八舌地數落那房主不厚道,有一位老人拄著拐杖走到胡飛小院門口,高聲對他道:“胡小哥,這事兒是王家小子不厚道,都已經租出去了,怎能沒幾天就把人趕走?明兒我就去尋他老子,好好教訓他才成!”

胡飛淡淡一笑,上前安撫老人道:“鬆太爺不用生氣,我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地方,也是浪費,再說他是房主,有意要趕我走,我即便賴在這裏,又有什麽意思?”他拿出幾塊銀錠,“這裏有五兩銀子,當日為我娘辦後事,多虧了各位叔叔伯伯嬸娘們的幫忙,這是那時欠你們的錢,還請鬆太爺幫著分還給大家,多的就算是我請各位吃酒的。我在這裏住了半個月,多蒙大家照顧,此等情誼……我終身不忘!他日有了機會,定要報答……”

“你這說得什麽話?!”鬆太爺生氣了,“你好好的孩子,都被逼到這份上了,大家夥幫你,是因為你孝順生母又不擺架子,可不是為了這錢!你、你真是……”便有一名男子上前扶住他:“爹,胡小哥也是感念大家,才會還銀子的。你便替大家收了吧。”說罷又轉向胡飛:“我也看明白了,你家裏那有錢的哥哥是容不得你了,你走了也好,免得他再出什麽花樣。隻是有了落腳處,需得傳個信回來,別叫大家為你擔心。”

胡飛眼圈一紅,低頭作了個揖:“敢不從命。”

鬆太爺歎了口氣,有些難過地扶著兒子走回了家門,其他街坊們也上前跟胡飛說了幾句話,問些打算什麽時候走、到哪裏去之類的話,胡飛哪裏有什麽想法?一一笑著安撫好,恭送他們回去了。

這時,他才看到了站在陰暗處的春瑛和路二叔,有些意外:“小春妹子?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春瑛忍住鼻頭的酸意,走過去道:“我要走了……我二叔來接我,以後也不知幾時能回來,所以特地過來向你道別,沒想到……你也要走了……”

胡飛愣了愣,有些黯然:“我也是想不到……本以為房主既將小院租給了我,便不會忽然要回……”他歎了口氣,抬頭望向路二叔,勉強笑著行了一禮:“倉促之下,招待不周了,還請您勿怪。小春妹子與我相識經年,助我良多……”

路二叔笑著擺擺手:“用不著這麽客氣,你跟我侄女兒是舊識,便是我的朋友,隻是不知該怎麽稱呼?”

胡飛猶豫了一下,才道:“小姓胡,胡……望山。”他選擇了以父親為自己起的表字為名。方才房主說的話,有一句讓他上了心,胡飛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不少,他無論做什麽,別人都認定了他是胡飛,跟胡家拖不了幹係,實在麻煩得很。他可不想無論到何處,都被胡鵬找出來,便索性改了大號。春瑛那裏,稍後再解釋就是。不過她的二叔……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春瑛沒提過?他總覺得對方的眼中有些別樣的意味。他跟在父親身邊幾年,也見識過些世麵,對看人還是有些體會的。

路二叔眼神微動,笑道:“原來是胡小哥。說起來小哥有幾分眼熟,我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方才我在外頭聽了幾句,也沒弄明白,你……似乎有些麻煩?可是跟家裏有什麽爭端?”

胡飛自嘲地笑笑:“家裏?我如今還哪裏有家?不過是孑然一身罷了。過了今晚,要到何處去,我還不知道呢。”他稍稍有些安心,大概是從前偶然見過,春瑛的二叔自然也是侯府的世仆,探望朋友時遇見也是有的。

“哦?”路二叔打量了小院幾眼,沉思片刻,“這樣吧,我家左近倒有幾處空院子,皆是我替別人暫時看管的,隻有一對老夫妻守門,我不在家時,光憑他們二老,著實吃力了些。春兒又要住過去,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你若不嫌棄,就隨我一起去,那裏地方不如這裏大,但門房還有一間空屋,也就是晚上要個人四處巡一巡,白日裏你愛做什麽就做去,我包你食宿。等你找到了棲身之處,再搬走不遲。如何?”

胡飛意外地看著路二叔,有些心動,春瑛早已喜出望外了:“二叔!你真是太好了!”她轉向胡飛:“胡公子,你來吧?我二叔不會趕你走的!”胡飛看著她,又看看路二叔,淡笑著點了點頭。

(雖然有些晚了,還是要祝大家元宵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