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飯後依約來到青姨娘的房間。心裏有些惴惴的,送上禮物後,便老老實實地低頭肅立。

青鮫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但保養得當,皮膚光滑白晳,隻在眼角處有幾道細紋。她容色端莊,嘴邊一直帶笑,說話輕聲細語的,很是溫柔。春瑛聽她說了幾句話,便漸漸放鬆下來,心裏也安定了些。

青鮫微笑道:“你在我這裏不必拘束,說起來你母親與我認識幾十年了,都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姐妹,我並沒有兒女,看著你和紫魚家的小子,倒象是見著自己的孩兒似的。在人前你要守規矩,喚我一聲青姨娘,私下裏隻叫青姨便是。”

春瑛笑著福了一福,才道:“雖說姨娘跟我娘相熟,但您如今身份不一樣了,我……我還是叫您姨娘吧?”對方對她來說。始終是個陌生人,表現得再親切,她心裏還是有所顧忌。

青鮫笑了笑:“其實這姨娘的身份……不過是為了便宜行事,在太太、小姐和我自己的心裏,我跟從前原沒有任何不同。但你既然另有主意,便依你吧。”她打開路媽媽當作禮物送過來的一對荷包,讚了聲“你母親的針線越來越好了”,又問起了春瑛的針線水平。

有丫環在門外叫青姨娘:“表小姐請姨娘去呢,說是管家派了人過來。”青鮫忙應了,轉頭對春瑛道:“你且在這裏坐坐,我去去就來。”她收好荷包,又從多寶格上拿了個點心匣子放在桌麵上,便匆匆走了。

屋裏沒人,但春瑛還是不敢徑自坐下,也沒去動那點心。她小心地掃視周圍一圈,打量起房間來。

大概因為身份是姨娘,青鮫的房間比侯府一等大丫環的屋子要高級多了,地方也大,屋子中間用多寶格和紗簾隔開,裏間是床鋪、梳妝台與衣櫃,外間是圓桌和四張圓凳,俱是烏木製成,帷幕簾幔多是雨過天青色的。多寶格上零星點綴著幾樣擺設,外間的窗台上立著一個白瓷淨瓶,當中cha著幾枝鮮花,窗下擺放著一張翹頭案,上頭有一盞素紗罩燈。並幾本書冊、文房四寶。

春瑛心中暗忖,這裏看起來真不象是小妾的房間,也許是因為居喪又是客中的關係?她墊起腳探頭去看,隻看到那翹頭案上的書冊,最上麵的一本,寫的是“食物本草”四個字。

門外傳來腳步聲,春瑛連忙低下頭繼續傻站。進來的是個臉生的丫頭,手裏拿著個盒子。她有些好奇地打量春瑛幾眼,便把盒子放在桌麵上,又走到案邊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後將那張紙壓在盒子底下,又往春瑛身上瞟了幾眼,方才走了出去。

春瑛聽得腳步聲遠了,才去看那紙上的字,盒子壓住了一半,隻lou出下方“餘銀”兩個字。這是什麽意思?

春瑛正疑惑著,又有腳步聲響起了,她連忙縮回頭。這回進來的是青鮫本人:“久等了吧?怎麽不坐?跟我用不著客氣。”她掃了桌上的盒子和紙條一眼,便把紙撕了,隨手扔在桌下的竹簍裏,然後將盒子拿進裏間。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

她在一張圓凳上會下,指了指對麵:“坐,跟我說說話。”春瑛小心地行過禮,才坐下了。青鮫見她拘謹,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道:“咱們太太和小姐都是極和氣憐下的,從不輕易打罵奴婢,你隻管安心當差,萬事有我呢。”

春瑛哪裏敢輕信,隻是應付幾句,然後對方問什麽,她就答什麽。青鮫聽得她說起霍小姐接見的情形,便微微皺了眉頭,追問過種種細節後,低頭想了想,才道:“春兒,我方才也說過了,你母親就象是我妹子似的,你就是我侄女兒,所以有事你隻管跟我說,用不著顧忌什麽。我們原不是外人。”

春瑛聽得有些糊塗,但還是點頭應了:“是。”

青鮫見她隻答了這一個字,又皺了皺眉:“你母親原也提過,你在三少爺院裏當過差,可我原本以為你不過是灑掃上的小丫頭,怎的三少爺還會特地發話,指名道姓地把你派過來?”

“咦?”春瑛聽得更糊塗了,“不是您和姑太太、表小姐發的話麽?”想了想,“我也聽說是三少爺叫我來的。可那不是你們要求的嗎?我娘說姑太太要調我進來的呀?”她名義上還是三少爺的丫頭,姑太太要調她過來侍候,應該要經過三少爺的同意吧?青姨娘怎會不知道呢?

青鮫頓了頓,盯住春瑛的眼:“那……三少爺叫你來時,可有吩咐過什麽話?比如……好好當差之類的?”

春瑛笑了笑:“我還沒見三少爺呢,是管人事的關大娘叫我進來的。興許過兩天,等三少爺到晚香館來時,我才能見著他。”老實說,她心裏有些糾結,明明三少爺說要調她回去的……不過浣花軒裏的勾心鬥角實在厲害,離那裏遠些,也是件好事。

青鮫低頭想了想,便笑了:“也罷,你既沒見著他,索性就少見些吧。他原是少爺,你在這裏侍候的是小姐,跟他見麵做什麽?”她拉起春瑛的手,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好孩子,小姐是極好的人,初時見了,你興許會覺得她有些冷淡,但相處久了。你就知道她的好處了。青姨也不知道你能侍候小姐多久,但你放心,隻要你好好當差,安分守己,小姐絕不會虧待了你。”

春瑛幹笑著應了,覺得有一股寒意爬上了背脊,讓人毛毛的。青鮫跟她聊起別的閑話,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接連有別的丫頭媳婦子來找青姨娘,有人來支銀子給姑太太抓藥,有人要預備出門用的轎子,有人帶來侯府花姨娘、蓉姨娘的邀約……春瑛見青鮫忙碌。便趁勢告辭出來。

一路走回房間,春瑛都在思索青姨娘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說……因為自己是三少爺發話派過來的,姑太太和表小姐就起了疑心不成?為什麽?她又不是jian細,不是來害她們的……

春瑛忽然停下腳步,猛一擊掌。她早就覺得霍小姐的情形很眼熟,現在才發現了,這不是跟《紅樓夢》差不多嗎?霍小姐就象林妹妹,隻是母親還沒死罷了,聽說霍家也是有錢有爵的大戶人家,還有南洋的船隊生意,現在她們孤兒寡母的前來投kao娘家,侯府說不定會起壞心呢!霍小姐這樣提防,難道是在擔心她是侯府派過去的探子?

春瑛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這麽說來,連十兒、玉蘭、南棋甚至是桑兒在內,人人都有可能是探子,太太院裏的是太太派來的,三少爺院裏的是三少爺……她打了個冷戰,心中存疑,三少爺固然是個心思多多的小正太,但他還沒壞到這個地步吧?而且,如果霍小姐是林妹妹,那他不就是賈寶玉了嗎?

什麽亂七八糟的!春瑛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不管怎麽說,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探子,三少爺也沒囑咐她做什麽,霍小姐很漂亮很有才很可憐……都跟她沒關係!她隻需要老老實實做好一個普通丫環就足夠了。她要忍耐!等到周念回到侯府,又恢複身份時,再想法子調過去,他應該會履行過去的承諾的。

這麽一想,她心裏就輕鬆多了,揚起笑臉往房間走去,才拐過一叢玫瑰,便看到前方不遠處,曼如正呆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自己,臉色蒼白。

春瑛的心情又差了下來。見她一直瞪著自己不說話,便沒好氣地走過去:“真是好久不見了,怎麽會這麽巧,偏在這裏遇見你?你瞪著我幹什麽?!”

曼如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你……”

“我怎麽了?”春瑛笑了笑,“看到我沒死,所以很吃驚?我倒想問你呢!你到處嚷嚷我死了,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你以為我是被二少爺滅了口?”

曼如飛快地否認:“沒有!絕對沒有!”說罷轉身就要走。春瑛迅速拽住她,皺起眉頭:“我怎麽覺得你很心虛?”想了想,“按理說,我出府的事,應該跟你沒關係才對,難道說……是你告訴二少爺,我看到他行凶的?!”

曼如正掙紮著,聞言猛地一抖,呼吸都變重了,卻隻是死死抿著嘴不說話。

春瑛見她這副模樣,越發覺得自己猜中了,又驚又怒:“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我那時可沒告訴別人你也看到了!就算我生你的氣,也沒礙著你,你為什麽要害我?!”

曼如的臉色已經發青,眼淚啪啪地往下掉:“我不是有意的……我害怕……他們遲早會查過來……”

“那你就推我出去當擋箭牌?!”春瑛覺得可笑,“你要真害怕,直接告訴三少爺或太太就行了,你後來也這麽做了吧?有必要向二少爺告發我嗎?我記得你好象很怕他,你把我泄lou給他,算不算是背叛了太太和三少爺這邊?”

“你胡說!”曼如飛快地摔開她的手,臉上的表情象是見了鬼,“我沒有背叛太太和三少爺!我……我壓根兒就沒向二少爺告過狀,你少含血噴人!”她目光閃爍,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咬了咬唇:“我對三少爺是忠心耿耿的,你別以為哄了他幾句好話,他便會信你……”

春瑛盯了她幾眼,移開了視線:“你變化可真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上回你搶了我的差事,還會哭著向我陪罪,在浣花軒時,你也曾親切地幫助我。這一次……我實在想不出我有哪裏礙著你了,你害得我差點沒命。如果不是我運氣好,又有人好心幫忙的話,恐怕我真會象你想的那樣,早就死了。我想這一回,你不會再哭著求我原諒了吧?那種戲碼看久了也會膩的,你還是坦白一點,讓大家自在些吧。”

曼如身體一顫,退後兩步,慘白著臉道:“我沒有……你休要胡說……我、我……”

春瑛揮揮手:“得了,你就算粘過來再裝好姐妹,也沒人會信的。沒事就快走吧,我沒功夫陪你演戲。反正現在我們不在一個地方當差,我家搬走了,聽說你家也搬了?你我以後就各走各的路吧。”

曼如踉蹌著後退幾步,正好撞在進門的丫環身上,對方抱怨幾句,她就象是驚弓之鳥般,倉惶跑了。春瑛看著她越走越遠,撇撇嘴,重新換了笑臉,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_《 又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