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擦幹臉上的淚水。微微有些臉紅:“對不住……這回……卻是我失態了。”

春瑛笑著搖搖頭,覺得現在的周念離她更近一些,不再是那個成天高高在上端著溫文架子,似乎從來不會產生負麵情緒的古代少爺了,見他有些窘迫地整理著自己的儀容和衣襟,她很有眼色地挪開了視線,裝著打量起房間內的擺設來。

雖是一脈清雅簡單的風格,這間屋子卻實在比過去的竹夢山莊還要好些,不但四周牆麵都新粉刷過,家具裝飾也一應齊全。正中一間是堂屋,充作會客之用,左手邊用一個大書架隔開,可以看到裏頭是書房。右邊則是臥室,寬大的炕上擺著疊得有些淩亂的被鋪,上頭還胡亂搭著幾件長袍,炕邊的地上卻放了一個木盆,春瑛認得那是洗衣盆的規格大小。

她稍稍吃了一驚,收回視線,發現書架與書案都很幹淨,但地麵上卻有不少灰塵,屋角的天花板上。甚至還有蜘蛛網。

周念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似乎更窘迫了:“咳……你別見怪,我……我不太會收拾屋子,這……真是太失禮了……”

春瑛啞然失笑:“念少爺跟我說這種話做什麽?你哪裏是會做這些的人?難道三清住得這麽近,也沒來幫你嗎?”她一邊問,一邊隨手從門後找了掃帚出來,先清理了蜘蛛網,又開始掃地。

周念忙攔住她:“不用不用,三清要幫忙,我也回絕了。他如今肩負守園之責,還要定時清理園裏湖中的殘葉,又住在園裏,進進出出的麻煩得緊,還不如我自己做。”

春瑛奇怪地望向他:“為什麽?他的小屋就在角門邊上,角門離你這裏不過幾步路,跟以前相比,也沒離得多遠,何況這個門是很少有人走的,這算什麽麻煩呢?

周念淡淡一笑:“我出一趟遠門,才知自己何其幸哉!明明就被貶成了官奴,卻還牢牢記著自己從前的尊貴身份,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理直氣壯地支使三清……其實他不過是我家從前的佃戶之子,我偶然救了他的性命,他便舍身相護,一直不離不棄。他實實在在是我的良朋!我拿他當奴仆,未免太過分了。如今得你建議。侯爺與攸哥兒為我爭取到這個光明正大的身份,我也當盡我所能回報才好。既已成了奴仆,就得做個奴仆的樣子來,別讓人發現異狀,倒害了侯爺一家。”

春瑛想了想,笑道:“這話也有道理。其實這些活真不難,隻不過我想象不出你會做而已。看樣子,似乎適應得差強人意?”

周念抬袖掩麵:“休要笑話,我從前在竹夢山居住時,也做過些輕省活,隻是洗衣打掃卻是頭一回……其實我現今比剛開始已經強多了,至少書架書桌擦得還算幹淨。”

春瑛偷笑,忽而想到:“那你吃飯怎麽辦?我剛才進院子時,好象沒看到廚房?”

“平時我在外書房當差,跟那裏的小廝一塊兒吃飯,隻有晚上會回到這裏來。”周念感到自在一些了,“我特地交待三清不用為我做什麽,讓我自己試試看,如今我是光明正大回侯府來的,就算是為了侯爺和攸哥兒的安寧,也要把戲做足了。以免叫人看出破綻。”

他抬頭望向春瑛:“最初我提出這個請求時,不論是侯爺、攸哥兒還是三清,都大加反對,隻是拗不過我,才勉強應了。可是在外書房,侯爺還是指了一個小廝給我打下手,攸哥兒更是時不時找借口讓我多吃些補身的食物,我不在家時,三清便會悄悄上門來替我做活。方才把話告訴你,我還擔心你也會反對,如今總算鬆了口氣。”

春瑛笑道:“又不是什麽重活,念少爺偶爾運動運動,對身體也有好處。我看他們是太習慣護著你了,生怕你受委屈。不過……”她轉頭望望四周:“你也不必太過死心眼了,打水洗衣服這種活,就算是侯府的小廝也不是人人都自己做的,你能學會自己打掃房間,照顧自己,也就夠了,總不能連做飯縫衣服都學會吧?這院裏似乎沒有井,要用水還得從別處打,這些還是交給三清吧,念少爺的力氣應當花在給家人平反的正事上,而不是費力地老遠去提水。”

“你這丫頭……”周念聽了哭笑不得,歎氣道,“罷了罷了,我可不敢吃自己做的飯菜,穿自己縫的衣裳……你的話也有道理,那就請三清替我提水吧。水井在巷口的第一個院子裏。雖然不遠,我提一桶回來,卻隻有不到半桶可用,三清還要一路跟著,臉拉得老長。”

春瑛想象到那個場景,也覺得好笑:“反正他都跟了一路,索性就叫他去吧,省下功夫做別的事。對了,念少爺,你在這裏住,又在外書房當差,那你是每天來回嗎?走哪裏?!”

“自然是從二門出來。”周念微笑道,“我這次是光明正大地走,想熱鬧些,便從前頭大門繞街上過來,想清淨些,便走後街。我一向是早起進府,天黑後才回來的,今日原是聽攸哥兒說你會來,才特地請了假候在家裏。”

春瑛隱隱有些擔心:“那……梁太師的人不會為難你嗎?”說是後街,其實外人還是可以進來的,這裏離其他有人住的院子相當遠,萬一有事。可是沒處躲去。

周念道:“不怕,三清就在左近,有任何動靜都瞞不了他的。況且區區一個周念,梁大人還不會放在心上,他顧忌的隻有侯爺罷了。”他朝門外望了望天色:“時候不早了,我聽說你申時前就得回去?恐怕已過了未時了。”

春瑛一看果然是,忙忙拾起包袱,道:“那我先走了,有空一定來看你!念少爺……”她頓了頓,“你要多保重,一日三餐一定不要忘。晚上也要早點睡。萬事都看開些吧,要記得,平反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不是嗎?”

周念回了她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讓春瑛的心情變得很好,連從父母親那裏碰釘子帶來的鬱悶也消散了大半,她很安分守己地繼續在晚香館做活,跟玲瓏學霍家的規矩,閑時與十兒、桑兒和南棋一起做針線,偶爾巴結一下青姨娘,又想了兩道湯品建議給姑太太試喝,自然又得了幾回賞賜,隻覺得日子過得還算舒心,連玉蘭也沒再來糾纏了。

隻是姑太太的病卻時好時壞,本來已有了些起色,進了五月後,因院中玫瑰開放,她陪著老太太賞了一回,當晚便開始發燒,吃了藥,燒退了,又開始睡不好,吃不好,隻能kao每天半碗粥油、半碗參湯支撐著。

霍小姐哭紅了眼,青姨娘的脾氣也變得急躁起來,有個小丫頭衝撞了她,她竟然一怒之下,把院裏的樹都踢折了。霍小姐不好說她什麽,為了避免殘樹有礙觀瞻,隻得命人將那兩株晚香玉都砍了,待前往老太太處請安時,才向外祖母賠罪,自然是小事化無。

興許是新換的大夫醫術了得,姑太太漸漸地又好了起來,臉上有了血色,每頓也能吃下一碗稀粥,清醒的時間漸漸增多,甚至可以陪著母親說笑幾句了。侯府合家歡慶。老太太更是高興得連聲說要獎賞晚香館眾人。霍漪趁機向外祖母請求,想回霍家老宅處理一下家務,再看一看多日不見的弟弟。

老太太自然是一口應了,隻是提醒她不要耽擱太久。倒是安氏神色有些異狀,晚上探望過生病的小姑,便來到外甥女的房間,看著地上的衣箱,笑著勸道:“喲,瞧這架勢,難道是要回去久住?不是舅母多事,你母親如今還病著呢,見不到你,隻怕心裏會不好受。”

霍漪將手中的書冊放回櫃中,躬身下拜,待安氏開口免禮,才淡淡地道:“隻是幾樣用不著的物件,放在這裏也是占地方,漪兒便想著,送回舊宅去也好。這次回家,是為了探望弟弟,料理家務,用不了幾天功夫。母親若想見我,隨時都可差人去將我喚回來的。”

安氏歎了口氣,坐下道:“難為你小小年紀,又要照顧母親幼弟,又要料理家務,實在是辛苦。我記得去年辦完你父親的喪事後,你也病了一場?後來又要侍疾,又要趕路,進了京,也沒見你閑過,身體不要緊麽?你年紀還小,千萬不要熬壞了身體,將來就不好辦了。”

霍漪心中猶疑,實在不明白這位舅母的用意,隻得順著她的話福了一福:“謝舅母垂憐,漪兒無事。”

安氏一臉憐惜地攙她起身,又輕輕帶到床邊坐下,親近地撫了撫她的發鬢,柔聲道:“漪兒,舅母知道,你從前就在南京長大,從沒見過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一家,但兩家年年來往的信也不少了,你當知道咱們是骨肉至親,有什麽為難處,盡可以告訴我們,舅舅和舅母一定會給你辦妥的,你可不要跟我們客氣呀!”

霍漪心中一動,低了低頭:“漪兒知道了。”

安氏眼中lou出滿意的神色,繼續溫柔地勸她:“你小小的年紀,又失了父親,母親還病著,你每日侍奉母親湯藥,我們這些大人在旁邊看了,都覺得心疼。這一回你母親病重,你連著幾日陪在你娘的病床邊,已經很累了,明日還要趕回舊宅去,料理了家務再急急趕回來,身體哪裏吃得消?索性把那些家務都丟開手,叫管家自料理去,你就專心留在這裏服侍你母親吧,要是不放心,就讓你舅舅派個可kao的人去看著。若霍家的下人有哪個不聽話,奴大欺主的,盡管告訴舅舅舅母,舅舅舅母一定會替你做主,把那些混帳奴才都趕走,另換上好的!”

霍漪頭垂得更低了:“多謝舅母好意,隻是……這次回舊宅,不過是為了探望弟弟,並向嬸娘請安。再者,便是看管家把舊宅整修得如何了,家下人等又是否各司其職。隻是求個心裏有數罷了,並不是什麽累人的事。漪兒年紀小,母親又不能太勞累了,因此隻是勉強學著管家,日後若有不懂的地方,還要向舅舅、舅母請教呢。”

安氏聞言,雖然不算十分滿意,卻也還算過得去,隻是霍漪先前的態度略嫌強硬,讓她有些不安。再寒暄幾句,又囑咐了許多關心的話,她起身離開,在門外停步想了一會兒,便拿定了主意。

霍漪回舊宅,春瑛正在隨行人員大名單上,在侯府派來的丫環中是獨一個,因此要忙著收拾行李,預備在霍家住宿。十兒在旁一邊幫忙或添亂,一邊不停地囑咐春瑛回來後要把見到的事都告訴她。

十兒說得興起,連桑兒都聽得心動,湊上一份,讓春瑛頭痛不已,就在她猶豫要不要想個理由堵上十兒的嘴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大叫,接著便是一陣喧嘩聲。

春瑛三人忙探頭去看是怎麽回事,卻望見玲瓏坐在正屋的台階下,撫著腳踝,滿麵痛楚之色。青姨娘正指揮小丫頭去扶她起來,又急向聞聲趕來的霍小姐解釋:“小姐,玲瓏拐了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