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的對話還在繼續。路媽媽用說笑中帶點試探的語氣,打聽著陸仁義的情況:“今年多大了?家裏還有什麽人哪?”

春瑛仍舊回到門邊扒著偷看,見那陸仁義似乎有些心神不寧的,幹巴巴地道:“我虛歲二十五了,家裏就我一個!哦,對了,還有幾個人跟我住一塊兒,還有個叔叔,不過他家在天津。”他抓了抓頭發,黑臉皮上有些發紅,不知是被太陽曬著了,還是不好意思,眼睛還忍不住往秋玉春瑛房間的窗戶方向瞟。

春瑛暗暗偷笑,路有貴和路媽媽卻是在幹笑,木管事閉了閉眼,才清了清嗓子,道:“仁義的父母早些年沒了,家裏也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住那麽大一所院子,又有那麽多的田產,實在有些吃不消。便雇了一家人幫忙打理雜務。那家是一對夫妻帶著一雙兒女,打掃跑腿廚活什麽的,都能做一些。仁義又打算娶了妻以後,便買一個小丫頭來家使喚,絕不會叫老婆受苦!”他笑著拍拍陸仁義的肩:“他在京裏沒什麽親戚,隻有一個叔叔在天津任百戶,一年通幾回書信,有差事上京才來一回,但為人極正派的,嬸嬸和兩個小兄弟也是和善人。別的親戚就都太遠了,幾年都見不了一次,倒是租著他那兩個院子的幾戶人家,因住得近,常來常往,跟仁義交情不錯。”

路有貴夫妻從這番話裏迅速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對視一眼,都還算滿意,路有貴又問:“說起來前兒我隨木老哥去的時候,見著陸小哥家院子前頭似乎還開了店?那是別人租了地方做生意,還是小哥自家的產業?”

木管事喝了口茶,沒聽到陸仁義答話,扭頭去看,發現他正往左廂房方向瞧,而左廂房的窗子原本是關上的,現在卻稍稍打開了一條縫,隱隱有人影在窗後閃動。木管事低頭咳了兩聲,左手悄悄撞了撞陸仁義的手肘。又把路有貴的問題重複一遍。

陸仁義直起身子,有些局促地偷偷瞧了眾人一眼,見人人都淡定吃茶,才暗暗鬆了口氣,答道:“我那院子原本是三進的,但全家就我一個人住,即便添了老葉一家,也實在空得慌。有個朋友就給我出了主意,叫我將院子前頭隔開,在屋裏擺上桌椅、板床,讓進出京城的腳夫車夫有個落腳的地方,也賣些幹糧酒水什麽的。因離城門近,來往的人也多,倒把生意給做起來了,銀子什麽的尚在其次,最要緊的是給大家夥兒行了一個方便。”

路家夫婦都暗暗點頭,不但有田地房產,還能想著另開新源,這個年輕人腦子倒不笨,隻是路媽媽又添了擔憂:“來店裏的都是腳夫?可kao麽?會不會太吵?不會……打攪到後宅吧?”

木娘子馬上道:“前頭跟後院相連的門是鎖死了的,內宅另有門出入。仁義每日去店裏,也是打街上過,店裏的人再多,也不會打攪到後宅,這個我能打包票!”

路媽媽點點頭,彎彎眼角,再細細打量陸仁義,覺得挺滿意,又將視線轉到他的左腿上,躊躇片刻,才問:“請恕我無禮了,不知你這腿……是怎麽傷著的?大夫怎麽說?真沒法治了麽?我們家也認得一兩位擅治跌打損傷的大夫,要不你……”

春瑛原本正打算縮回房間去的,聽到這個問題,立馬停下了腳步,一麵想著“老媽也太不客氣了吧”,另一方麵也想知道陸仁義會怎麽回答,如果他的腿真能治好,就是完美的姐夫人選了。

隻聽得陸仁義道:“我這條腿,是小時候摔的,大夫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其實沒什麽要緊,能走能跑,就是有些高低腳,在街上抓小偷,我比人家沒瘸的都跑得快呢!不信,我走給你們瞧瞧。”說罷就起身在院裏走了一個來回,春瑛看了,果然是高低腳,而且情況並不嚴重。如果做鞋子時把鞋底做厚些,想必就跟正常人沒多大差別了。她暗暗點了點頭,lou出了滿意的笑。

“二姐,在做什麽?”耳邊忽然響起的童聲把春瑛嚇了一跳,一轉頭,卻是弟弟小虎不知幾時從房間跑出來了,正睜著一雙大眼看著自己,小小的身體就站在門邊,一句話說出,立刻把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春瑛心中大喊“被發現了”,然後僵硬地朝弟弟搖頭,不停地噓著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誰知小虎卻覺得她搖得很有趣,樂嗬嗬地跟著搖,嚷道:“二姐,要玩!我也要玩!”

春瑛大汗,飛快地抱起弟弟就往房間跑,秋玉立刻從窗邊走開,裝作坐在床邊整理衣服。春瑛把人朝秋玉懷裏一塞,就抹汗道:“嚇死我了,居然被這個小人兒拆穿了!”頓了頓,想起剛才進房間時看到的情形,掩嘴竊笑道:“原來姐姐一直看著。可看真切了?還滿意不?”秋玉羞紅了臉,啐了一口:“去,少在這裏胡說八道!”便低頭玩著弟弟的小手。

春瑛撇撇嘴:“假正經……明明很在意麽……”又把做鞋的法子告訴了她:“姐姐將來試一試,說不定能掩飾一下呢。”秋玉扭頭不理,神色間卻若有所思。

院裏的談話還在繼續,房間的門簾忽地一xian,路媽媽走了進來,瞪了春瑛一眼,從櫃裏拿出一件棗紅色的比甲,遞給秋玉,接著抱過兒子道:“把這件衣裳換上。木娘子這就要進來了。”

秋玉吃了一驚,忙依言換上了,有些無措地站在房中,不知要怎麽做。春瑛從首飾盒裏翻出一枝金簪、一朵菊花樣式的粉紅絹花,替她cha上,又替她施了點薄薄的胭脂,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又嬌又俏。

路媽媽對小女兒的化妝技術很滿意,便抱著兒子出去了,不一會兒,領了木娘子進來。

木娘子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長得很秀氣,頭上勒著鏡麵烏綾包頭,隱隱lou出幾朵銀花,身上穿著寶藍對襟潞綢夾襖、鬆花色細綾褶裙,身材不胖不瘦,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喲,早就聽說你家兩閨女都長得極好,以前看得不仔細,今日到了近前一瞧,比傳聞還要再好上一百倍!”又親熱地拉起秋玉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個全,誇了又誇,末了還對路媽媽道:“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就憑大侄女這人材,跟我那大侄子不是正好相配麽?!你沒瞧見,方才那小子光是看窗戶,就快要把眼珠子掉出來了!”

春瑛早在她進門不久,便縮到一旁裝壁花了,聽到這裏,不由得暗暗偷笑。秋玉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暗暗使力想把手抽回來,無奈木娘子一直握著,還翻來覆去地,又問她身上的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平日愛吃什麽菜。又問她對陸仁義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大概是秋玉害羞得太明顯了,壓根兒就沒法好好回答她的問題,木娘子又替陸仁義說了許多好話,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應路媽媽的邀請到外間繼續吃茶,臨走前還打量了春瑛幾眼,方含笑離去。

春瑛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稍稍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推了秋玉一把:“姐,你別光顧著害臊,看情形今兒就要定了,你如果有什麽想問的,就趁早問呀?!”

秋玉咬咬唇,將手中的帕子扭成了麻花,才正色道:“春兒,你去問他,他活到今年二十五虛歲,又沒什麽大毛病,我瞧著……他什麽都……挺好的,照理早該娶親,一直未娶,可是有什麽緣故?”

春瑛睜大了眼:“我去?不要緊麽?”

“不要緊,你年紀還小,別人隻當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不會放在心上的。”秋玉拉了拉春瑛的手,“好妹妹,你就幫我一回!姐姐一定重重謝你!”

春瑛哂道:“兩姐妹要什麽謝不謝的?你既然說沒問題,我這就去問。”說罷深呼吸一口氣,擺出天真的笑容,跑到院子裏,先是笑著向木管事問了好,才對陸仁義道:“這位就是陸大哥?他以後就是我姐夫了?”

路媽媽輕拍她一記:“冒冒失失的,也不怕人笑話!”卻沒否認,木娘子更是說:“你瞧這個姐夫好不好呀?”

春瑛繼續“天真”地問:“好是好的,可他有多大了?看起來比姐姐大七八歲呢,為什麽到現在才娶老婆?”

路媽媽又拍了她一記:“怎麽說話呢?!”路有貴卻沒吭聲,隻是微笑著看陸仁義。

木管事連忙張口要解釋,陸仁義攔下他道:“木叔,這個我來說好了。”悄悄看了左廂房一眼,才裝作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其實人人都看到了——道:“你們方才也瞧見了,我除了走路不大利索,臉皮長得黑了點,也沒什麽大毛病,不賭不嫖,喝酒也不過分,身板好,人品嘛……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實誠!我又有家有業的,隻求能找個好看又賢惠的老婆,不一定是美人,但至少要看得順眼,能跟我清清靜靜過日子的。我這要求也不過分吧?可人家給我說的,不是身體有毛病,就是臉上長麻子的,要不就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等著我的聘禮去救濟的!救濟不打緊,可我沒打算娶個老婆回來,讓她把我的家私都搬回娘家去!所以……一來二去的……就……那啥……”他抓了抓頭發,歎氣道:“若不是木叔替我張羅,我早就灰了心了……也不會……”眼神又忍不住往左廂房瞟。

木管事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一記,才笑著對路有貴夫妻道:“你們別笑話,他這人啊,就愛有話直說。其實這都是緣份,先前是緣份未到,才會事事不成,若是他早早娶了親,今天又哪裏能找到這麽好的姻緣呀?!”看向春瑛:“丫頭說是不是?”

春瑛笑著跑回房間去了,朝秋玉擠擠眼:“這個答案可還滿意?”想想陸仁義也挺可憐的,不過是腳有點瘸,就人人都不把他當結婚好對象來看了。

秋玉含羞帶笑地低了頭,春瑛瞧著,小聲問:“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還有什麽要問的?!”路媽媽沒好氣地xian簾子進來了,戳了春瑛的腦門一記,“哪有你這樣直接問人那種話的?!即便真想知道,也該悄悄找別人打聽!”又小聲問大女兒應不應?秋玉沉默著不說話,她便一拍手:“那就是應了!春兒,快去打酒,咱們請你木叔木嬸好好吃一杯,這可是大喜事兒!”

春瑛笑著應了,又問:“打什麽酒?還是竹葉青?”

“要金升記的金惠香!打夠四斤回來!”路媽媽給了銀子,足有一兩重。

金升記離他們家遠著呢,但難得有喜事,春瑛二話不說就接了過來,笑著跑了出去,一路朝酒坊方向走。

她才過了橋,又一拐彎,正打算轉向右邊的小路,冷不防迎麵有人從小路那頭撞了過來,她慌忙側身一避,對方卻還是嚇著了,腳下一個踉蹌,便朝旁邊歪去。春瑛掃到那人是個女子,腰身粗壯,分明是有了身孕的,當下出了一身冷汗,忙伸手死死扶住,將她攙住了。

那女子站穩了腳,麵帶感激地抬起頭來道謝,卻忽地一呆。

春瑛也怔住了:“你……你不是晨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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