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青姨娘兩眼直盯著自己。仿佛立刻就要自己給出答複,春瑛倒不知該怎麽回應了,想了想,才道:“爹的差事,我一概不懂,不過一家鋪子的掌櫃,想換人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帳務呀,客戶呀,庫存呀……怎麽也得把事情都交接清楚吧?這林林總總的,複雜得很,可不是十天半月能解決的。別說原先霍家名下鋪子的掌櫃們已經管了幾年,不好隨意更換,我爹在綢緞鋪子裏似乎也幹得挺好,並沒有換地方的意思。我是不懂這些的,要不我得了空回家問問?”

她說完,便小心地打量了青姨娘幾眼,見對方神色間有一絲失望,但並不見生氣的跡象,便又補充道:“姨娘別生氣,並不是我不知好歹。而是……”壓低了聲音,“這管事的指派,都是上頭做主,想來也不是我們家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吧?還得看上頭的意思。若是上頭有命,我爹無論如何,也會把差事辦好的。”

青姨娘怎會不知道呢?隻是心裏仍然希望昔日好友一家能忠心不二地主動效勞罷了,不過這畢竟不大現實,因此她也沒糾結多久,便笑著點頭道:“說得也是,且看上頭的意思吧。”她沒怎麽抱希望,如今掌管霍家鋪子的人都是安氏指派的,路有貴本就在安氏手下辦差,若是他主動去求還罷了,從霍家這邊提議讓他去,安氏立馬就會起疑心,反而是給路家招惹是非了。

她抬頭再看了春瑛一眼,心中暗歎。紅鯉本就是二等丫頭,不如自己等四人親近太太,又不在太太身邊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加上其夫服侍了新主人,怎會還忠心於舊主?想來這春瑛雖然性子不錯,有能力,也細心,卻割舍不下父母親人,真要遇到大事,隻怕是更關注自個兒家裏的安危多些,未必能與他們霍家一條心。不是心腹的材料。

不過……看著這麽個好丫頭便宜了別人,她又實在不甘心。

春瑛見青姨娘一直看著自己,若有所思,便覺得心裏毛毛的,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想法,忙賠笑道:“姨娘看著我做什麽?可是有哪裏不妥?”又裝模作樣地低頭整理衣飾。

青姨娘忙笑道:“沒事沒事,我不過是想起了別的事兒,一時走了神。”又拉著春瑛的手細細打量她,暗歎一聲,從旁邊的梳妝匣裏找出一根瑪瑙簪來,遞給她道:“我瞧你全身上下沒幾件好首飾,明明是花一般的年紀,小姐又沒少賞你東西,怎麽就不知道打扮打扮呢?這是從前我得的一根簪子,如今也沒法戴了,索性給你吧。”說罷就要往她頭上cha。

春瑛瞥見那簪子色澤鮮豔勻稱,隱隱有些半透明的質感,而且難得的是整支都是瑪瑙磨成的,不象平時常見的,隻是鑲了一兩顆珠子,那簪頂還雕了一朵小梅花。垂下一粒半指長短略有些不規則的水滴狀瑪瑙珠,一看就知道它價值不菲。她心想無功不受祿,青姨娘忽然給她這麽貴重的東西,若是單純的賞賜還好,就怕到頭來,拿人手短,不好推托。

於是春瑛一臉慌亂地站起身道:“這樣貴重的東西,奴婢怎能當得起呢?請姨娘快收回去吧。”

青姨娘不樂意了:“這是我賞你的,有什麽當得起當不起?就衝你提醒小姐的那番話,就當得起十根這樣的簪子!”她用力將春瑛重新拉回來,替她簪上簪子,才道:“多謝你那一番話,我們才好早做準備,不至於日後忙亂。小姐必然另有賞賜,這是我的份,若你不收,就是不給我臉了!”

春瑛一臉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心裏倒是有幾分竊喜的。價值貴重倒在其次,這瑪瑙的顏色很好看啊,平時很少見到這麽紅的……

稍稍收回了心神,春瑛抬頭看青姨娘,見她微笑著看自己,眉間卻隱隱帶著倦意,想到這幾年她對自己也算照顧了,便放軟了聲音道:“姨娘可是身體不適?還請多多保重的好,肉食湯水什麽的,都是必不可少的,您長年茹素,又總是早睡晚起。身子哪裏吃得消呢?我看您的身體,比起剛回京來那年,可要差得多了。”

青姨娘怔了怔,心中有些感動。她到底沒看錯人,這丫頭果然是個有心的。她低頭揩了揩眼角,笑道:“不礙事,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身體差些也很尋常。能過一日是一日吧,隻要小姐和小少爺過得好,我即便到了泉下,也有臉去見太太了。”

春瑛覺得這話真是有夠荒唐的,三十來歲的也叫“一把年紀”?!這就是古代忠婢的想法嗎?因為主人死了,所以自己活不活都無所謂?她暗暗打了個冷戰,勸道:“您還年輕著呢,怎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就算是念著太太,這話也說得太早了吧?!小姐是太太的骨肉,如今尚年輕,還需要長輩的照看,小少爺又是個孩子,您難道就丟下他們不管了嗎?至少要等到二十年後,您再說這話不遲!”

青姨娘自覺失言,訕訕一笑,想起逝去的李氏。卻是眼圈一紅,低頭絞了半晌帕子,才抬頭勉強笑道:“說得是,我還有小姐和小少爺要看顧呢……”深吸一口氣:“好了,你去忙吧,有空多些過來陪我說說話。”

春瑛便順勢退了出來,回想起青姨娘的話,又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老爹在鋪子裏幹得挺好的,上回見麵時,也沒遇上什麽大問題,何況霍家的鋪子被太太派去的管事管了幾年。現在是什麽情況還未知,做生不如做熟,沒事還是別換的好。她頂多跟老爹提一提,絕不會勸他去跳槽的!

再想想青姨娘話裏話外的意思……她開始覺得,表現太好也是麻煩呀。如果表小姐將來成了三少奶奶,她跟在旁邊侍候,與現在並無差別,周念那邊想把她要去,也是很方便的,可一旦老爹去了霍家做管事,到時就不歸表小姐管了,她想把爹娘弟弟弄出來,還得多費些功夫,何苦來?還是維持原狀的好。

春瑛拿定了主意,便繼續安份做事,沒有再出頭進言,也不像南棋那樣整天圍在表小姐身邊服侍。沒過多久,表小姐賞了不少東西下來,引起其他人注目,原先對春瑛的怠慢態度也很快改了過來,杏紅麵對她時,腰彎了幾分,而柳綠子規兩個,則更殷勤地向她行禮,隻有小蓮花的尊敬從未少過半分。

春瑛從此對小蓮花更看重了,雖然杏紅背地裏沒少編派小蓮花是裝傻蛋、假清高、心思深沉,但她還是覺得,即使小蓮花真的有心計,也比沒頭沒腦地鑽營或毫無技術含量的勢利眼強,而且,小蓮花小小的年紀,如果真的連臉紅都能控製自如,那就太厲害了,跟這麽厲害的人搞好關係,對自己利大於弊。

事實上,她覺得小蓮花還是挺純樸一孩子,腦子也不笨。將來會變成如何,那是以後的事。

一天下午,閑來無事,春瑛便在小廚房,細細教導小蓮花用雞肉做的紅哨、白哨,給剛熬好的高湯吸雜質,好讓湯底變得清澈。

小蓮花看得眼睛睜得老大:“高湯居然是這樣熬出來的!是因為小姐不愛油膩麽?!湯變清以後,能不能讓我嚐一口?”

春瑛笑道:“你想嚐就嚐,不過隻能嚐一小口。這湯隻是做底,菜還沒做好呢。”

小蓮花的雙眼睜得更大了:“還要做什麽?!難道還要再放材料下去熬?!”

春瑛搖搖頭:“李嬸認得不?就是紅豆綠豆姐妹倆的娘,她如今在前頭大廚房當差,我跟她說好了,叫她申時(下午15到17時)三刻前送兩塊新鮮豆腐來。到時候就拿這湯去煨那豆腐,煨得入味了,好預備晚飯時小姐要吃。”

“豆腐?!熬了快兩個時辰的湯,就拿來煨豆腐?!”小蓮花一臉不可置信。

春瑛笑了,這反應跟她當年幾乎一樣:“我以前也不信的,如今也習慣了,小姐吃不慣那些大魚大肉的東西,若是在老太太、太太處吃,倒也罷了,自己在小廚房做的,自然得合自己的意。你以為這湯煨豆腐不值得?那是你見得少了,有時還拿這湯去澆白菜芯兒,把菜從生澆到熟呢!”大戶人家,食不厭精,在這個世界裏,沒有“浪費”這個詞。她已經相當淡定了。

小蓮花還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春瑛暗笑著,忽然看到東兒在外頭叫自己,便交待小蓮花注意火候,拖下圍裙走了出去:“有什麽事兒?”

東兒上下打量她幾眼,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道:“我們家舊宅來了兩位管事,都是剛從南邊回來的,往後要留在京裏辦事。小姐吩咐,讓你和南棋出去見見,認一認人,將來行事方便些。”

春瑛雖覺得有些古怪,但還是答應了,正要轉身去找南棋,便被東兒叫回來,皺眉道:“你就不整理整理自個兒?穿這樣出去見人,也太失禮了吧?!”

春瑛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一身侯府丫環製服,因為要在廚房幹活的緣故,也沒戴什麽首飾,隻cha了兩朵絹花和一根銀簪子,不是挺好的嗎?有什麽失禮的地方?

東兒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在找碴,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道:“那就去吧,南棋已經先去了,就在二門上。”

春瑛奇怪地看了她幾眼,才抬腳往院外走,臨近二門,果然遠遠地看到南棋在門外跟兩個男子說話,一個年紀約四十來歲,另一個則是個年輕些胖子,五短身材,大圓臉,眯眯眼,和和氣氣地,未開口先帶三分笑,想必是位做生意的?

春瑛走過去,先叫了聲“南棋姐姐”,南棋聞聲回過頭來,卻是臉色一變:“你……你怎麽會來?”

“東兒讓我來的,說是叫我認一認兩位管事。”春瑛笑著衝那兩人行了個禮,“見過二位管事,隻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那年紀大些的撫須微笑,那胖子便笑道:“我姓蔡,這位是周管事,你想必就是春瑛姑娘了?我已聽佟嫂子提過,這廂有禮。”說罷拱手大大地彎腰問好。

佟嫂子正是錦繡婚後的稱呼,春瑛便笑著回禮,南棋在一旁神色不明,過了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方才正說呢,兩位管事是剛從南邊過來的,不知這一路上可順利?”

周管事笑道:“還算順利,一路走的都是水路,船工們俱是用熟的,南洋都闖過了,這運河卻是小意思。”

春瑛耳尖地抓住“南洋”、“船工”二安,忙問:“難道你們是從南洋船隊過來的?!”她有些心急地想知道,胡飛怎麽樣了!

(麵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