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走進晚香館的大門。放眼望去,隻覺得院中景致跟當年有些不一樣了。點綴的湖石早已被搬去了花園,通道擴寬了許多,原本用小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已換為形狀不規則的石板拚成平整的路麵,沿屋牆而生的香草芷蘿則全數被鏟除,西府海棠也少了兩株,空出的地麵上多了一組石桌石椅,幸好院中的玫瑰叢沒什麽變化,還對得住“晚香”之名,隻是眼下還不是玫瑰盛開的時節,因此一眼望去,整個院子綠油油的,連海棠樹上也隻是生出了幾個小花苞。

春瑛不由得暗歎一聲物是人非,還好霍漪對這個住處並不執著,幾年來從沒提過要搬回來,偶爾經過時進來看看,也隻是為了緬懷亡母,對於有客人入住此處,一點兒都不在意。不過春瑛細心一想,也覺得這裏的意義不大。隻是姑太太死前住的地方而已,對於霍漪而言,隻怕南京宅子的正院才是她心目中母親的舊居吧?

春瑛沒有感歎多久,便收拾心情繼續履行自己的任務。這時天色已經黑了,晚香館燈火通明,正屋四門全開,丫頭婆子魚貫出入,屋中有一個十五六歲的丫環,正揚聲指揮著眾人收拾房屋被鋪,安放行李,聲音清脆中帶著幹練,似乎已經很熟練了。

春瑛認得她正是在老太太院裏打量自己的那位,當時沒有多留意,見狀倒留了個心眼,細細打量一番。隻見她穿戴著嶄新的蔥黃雙襟細布襖兒,青蓮素絹比甲,下麵是白細花鬆綾裙子,秀發梳成雙鬟,cha了兩朵紫色絹花,銀耳環、白玉鐲,咋一眼看上去,平平無奇,但仔細一看,才知道衣服料子做工和幾樣首飾都頗為不俗,那白玉鐲子更是連一點瑕疵都沒有。這樣名貴的首飾,居然隨隨便便就戴在一個丫頭腕上,可見範家也非是尋常人家。

那丫頭無意中回頭。看到春瑛捧著兩個盒子站在庭前,忙笑著迎上來道:“原來有客來了,卻是我疏忽,快請進。”說完已經到了春瑛跟前,福了一福:“我是小姐跟前服侍的,姐姐隻管叫我雕欄就好,快請進屋裏坐。”

春瑛笑著還了禮,歪頭想了想:“雕欄?這個名兒倒別致,不知是否還有一位畫棟姑娘?還是……叫玉砌?”後一個名字還好聽點兒……

雕欄笑了:“那倒沒有,卻有一個叫畫屏的,隻是如今還在家裏,沒跟上京來。我早聽說府上的表小姐是位熟讀詩書的才女,果然連身邊侍候的人都不同凡響,別的丫頭聽了,隻會笑話我這名兒不像是女孩兒的名字,哪個能說出典故來?”說話間,已進了屋,揚聲道:“快沏茶來!”

春瑛忙推說:“不用了不用了,我隻是奉了我家小姐之命,送幾樣見麵禮來給範小姐,請姑娘接收了吧。”說罷將盒子放到桌麵上。心中卻在想,在老太太院裏時,這雕欄分明沒進屋,剛才自己又沒報上名字,對方是怎麽知道她是霍漪的丫頭的?而且,隻是知道兩個成語,居然就成了“不同凡響”的證明了,她該為這句奉承話高興嗎?

雕欄笑著接下了禮物,便送到裏間放好,聲音隔著紗簾傳了回來:“霍小姐太客氣了,我們小姐還在席上,等她回來了,必要親自上門道謝。姐妹們頭一回見麵,理當是我們小姐送禮物過去才是,如今卻反過來了,都是我們這些服侍的人做事不周全,還請霍小姐不要誤會我們小姐不知禮數。”她在裏間耽誤了一小段時間,才重新帶著笑容走出來:“你們送來這麽貴重的禮物,我們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

春瑛在這個院子裏住過幾個月,對正屋的構造頗為清楚,雖然能看出這裏重新修整過,但格局未變,她自然知道,紗簾後有兩個大大的多寶格,是放貴重物品或擺件的地方,雕欄想必已經看過禮物的內容了。於是她便笑道:“這不值什麽。我們小姐平日裏除了偶然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便隻跟靖王妃娘娘和侯府的大少奶奶與兩位小姐有來往,今兒遇上範小姐,一見如故。有心要結交,卻又怕被人笑話,才命我送了禮來。若這幾樣小玩意兒能搏得範小姐一笑,便不枉我們小姐的一片心意了。”

雕欄笑得很是歡快:“我敢打賭,小姐一定喜歡!”說罷便拉著春瑛到桌邊坐下說話,言語間似乎有心探聽那幾樣禮物的用意。

春瑛聽出來了,也不跟她囉嗦,隻說那是小姐吩咐的:範家老爺寫得一手好字,範小姐家學淵源,想必也不差,筆墨紙硯都太尋常了,因此送了硯屏;牡丹寓意富貴,最合範小姐的身份,而白玉堪配君子;銅尺則是因為皇後愛用銀尺、銅尺、象牙尺等物賞賜命婦,而皇後又最重規矩,尤重《女德》,小姐想著範小姐早日記熟此書,皇後自然喜歡,因此才將自家做的這把送了過來。

雕欄心神領會,忙起身行了大禮:“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了,此恩絕不敢忘!小姐一定不會有負霍小姐的用心良苦。”

春瑛忙攔住她:“快別這樣,我隻是奉命行事罷了,若要謝。我也不是正主兒呀!”況且雕欄也不是正主。

雕欄想到這點,也笑了,重新拉著春瑛坐下,聊起了天,閑話家常之外,也透lou了不少範家的信息。

原來這回送範小姐進京的,是她父親最小的一個弟弟,雖然是養在範老太太名下,又與兄姐們關係極好,卻著實是位庶子,讀書不成。身上隻有一個舉人的功名,平日都是負責打點家中產業的。範小姐的父親去年升了福建布政使,嫡親二叔則是年後點了寧波市舶司提舉,都在任上,堂兄又剛添了獨子,因此隻得托了這位小範老爺送她來。跟著來的男女仆役足有三四十人,沿運河北上,坐滿了三艘大船,不過畢竟是出遠門,不如在家中講究,四個大丫頭隻帶了兩個,除了雕欄,另一個叫點翠,眼下正在席上侍候。

至於範小姐,一向是個性子活潑的,最是愛笑,偏又太過實心眼,常常吃了虧也不知道,叫身邊的人都憂心不已:若是真進了宮,她這樣的性子可怎麽辦呢?說不定第一天就得罪了人!

春瑛微笑著聽雕欄訴苦,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範小姐那叫“太過實心眼”嗎?怎麽看著象是個很有心眼的女孩子?而且雕欄才認識自己,就說這樣的話,會不會太“實心眼”了?還是說她其實是想借自己把話傳給霍漪?想到老太太曾提過霍漪經常能見到皇後娘娘,心中一動,恍然範家人是在暗示宮裏不要選中範小姐呢!

既然不想被選中,為什麽要來參選呢?現在又不是清朝,官宦人家的千金,一般是不強製要求她們參選的,家中有親戚或長輩是妃嬪或宗室女眷的,就更不用參選了。霍漪、李宜君、李惜君姐妹幾個正是因此才會如此淡定地安坐家中。既然來了,又不想被選中,難道隻是為了結一門好親事?那根本用不著參加選秀!憑範家的名頭,直接議親就行了!

懷疑著對方的用心,春瑛什麽準話都沒說,隻是跟雕欄圍繞著女紅、花草、天氣之類的話題聊呀聊呀,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正要起身告辭。卻聽到外麵有小丫頭來報:“大少奶奶身邊的青檸姑娘來了。”

青檸是大少奶奶荊氏身邊的大丫頭,是前幾年才提拔上來的,據說是繡坊裏繡娘的女兒。春瑛常隨霍漪去荊氏那裏做客,自然認得她。這位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倒是極難得的恬淡性子,長得清清淡淡,表情清清淡淡,說話清清淡淡,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淡淡的,很容易被忽略過去,春瑛跟她來往多了,才發現她這人性子沉穩,遇事鎮定,很有大家之風,可惜當了丫頭,不然做富貴之家的少奶奶,也是絕對夠格。

青檸穿著招牌似的豆青布裙走進來,見了春瑛,沒lou出驚奇之色,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你也來了?”春瑛笑著跟她打過招呼,她才示意跟在身後的小丫頭將一個匣子和幾塊料子放到桌麵上:“大少奶奶想著範小姐剛來,定有許多東西用不慣,這是家人從山東捎來的幾樣胭脂水粉頭油等物,還有些輕軟料子,是預備入夏後縫製衣物的。範小姐先用著,若是不夠,再跟我們奶奶說。”

雕欄有些猶豫。她早聽說過侯府的大少爺,這位大少奶奶的夫君,是自家姑太太在世時侯爺的紅顏知己所出,想到姑太太的鬱鬱身亡隻怕跟此事拖不了幹係,自家小姐可以沒事人兒似的跟對方說笑,但在範家,幾乎人人都不大待見這位“表少爺”。對方的妻子忽然送禮過來,小姐又不在,她到底要不要收?

春瑛留意到雕欄臉上有些遲疑,心裏一想,倒略有些明白了,不想被卷進去,忙道:“時候不早了,隻怕外頭宴席已散了,我還得回去侍候小姐呢,這便告辭了吧。”

青檸朝她微一點頭,她福了一福便要往外走,雕欄忙開口留她,還沒留成,外頭院子已經傳來喧鬧聲,範小姐回來了。

她歡快地走進屋子,見春瑛青檸在場,頓時驚喜地叫道:“這不是青檸姐姐和春瑛姐姐麽?你們怎麽會來?”

雕欄忙上前說明緣故,青檸默然不語,春瑛卻暗暗吃了一驚。範小姐是怎麽知道她的名字的?雕欄還可以向人打聽,而範小姐卻沒這麽做的道理,如果說剛才自己也在老太太的屋裏,霍漪還曾經喚過自己一聲,當時正跟二小姐說笑的範小姐興許會聽到,但青檸卻是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在那屋中,範小姐居然一眼就認出了她,這是為什麽?!

範小姐聽了雕欄的話,便歡歡喜喜地向她們道乏,表達著她的感激之情,還說明日一定要上門道謝。春瑛推說著要離開,範小姐還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手說有空來玩。

但如今的春瑛,早已沒那麽容易輕信了,這位範小姐究竟是實心眼還是有心眼,那雕欄姑娘的話究竟是何用意,她還得謹慎留意為好,免得著了人家的道。不過這些其實都不與她相幹,她隻要做好自己本分就行,隻要不犯到自己身上,她才懶得管她們有幾個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