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長籲短歎了一番後。又再細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悲觀了,也許事情還沒到那麽嚴重的地步。

他自認為在保皇派中並不算顯眼,雖然跟梁太師幾乎勢成水火,但因為不掌實權,在朝臣們眼中,隻不過是一眾忠君臣子中出身比較高的一員罷了,又一向是個低調的,侍上甚恭,素無惡行,更沒有仗著皇帝的寵信就目中無人,還是皇帝寵信的靖王的嶽父,皇帝就算要壓製重臣勢力,也輪不到他頭上,所謂的賜美人給靖王府,大概隻是一種警告而已,不會對侯府做什麽,隻要他足夠忠君、足夠謹慎,一家老小就能長保富貴平安。

想到這裏,侯爺便鬆了口氣,但轉過頭又想起了另一件讓他頭痛的事——次子李敞即將要娶進門的媳婦。這樁婚事做成了。李梁兩家就正式結成姻親,以後少不得還要受梁家拖累。皇帝在婚禮舉行前警告李家,該不會是在暗示些什麽吧?

做臣子難,做忠臣更難!當初李家兒子招惹梁家小女兒,固然是那臭小子自作孽,但也算是間接為皇帝分憂了,皇帝還親自下旨賜婚。這回完婚,也是事先問過皇帝意思的,慶國侯府不過是遵旨行事,皇帝還有什麽不滿的?!難道……

侯爺想起之前小兒子說的幾句荒謬之言,不由得心下暗慌,難道梁家女兒要借侯府的名義使壞,皇帝也會無視他家世代的功勳,以及他幾十年的忠誠,怪罪侯府?!

侯爺不淡定了,煩惱了一晚上後,頂著一對熊貓眼,下定決心要將一切可能被人當作攻擊理由的把柄都扼殺在搖籃裏,首先就是跟族長族老們商議,下令約束族人,不許有李家子弟在外仗著皇親貴戚的名義為非作歹,敗壞李家名聲。

李氏一族向來管束子弟甚嚴,因此查了七八天,隻查到有兩個少年因與人生了口角,便帶了幾個同窗去跟人家打架;某位族老的小妾的娘家兄弟打著李家的招牌在鄉下橫行,踢死了一條狗;再來便是四房的庶子帶妻兒回家看望嫡母,卻被下人怠慢。由於事情都不嚴重。因此族長隻是把當事人叫來罵一頓,再告誡不得再犯,便完事了。

侯爺的三個兒子聽了父親的訓導,反應各不相同。長子李敬是口上應著,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幾時囂張過?這種事跟他沒關係;次子李敞正為婚事忙碌呢,父親的話是左耳進右耳出,唯一的感受是婚前跟朋友出去花天酒地的計劃受阻了,心裏很不爽;三子李攸則從最近發生的事裏稍稍推斷出父親的想法,認為他是想太多了,皇帝賜美人,受賞的有十幾戶人家呢,當中還有恪王府,家家主母都叫太後太妃教導了一番,靖王府不過是得到了同等待遇,父親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倒是老太太曾經親曆過先帝時期的風波,有些見識,見了兒子的動作,便一臉若無其事地跟兒子媳婦商量,想到京中各大寺廟施米和香油錢,再把侯府名下各處莊子的田租減一成。算是積德了。侯爺很爽快就應了,安氏嘴上沒說什麽,背轉身就沉下了臉。

霍漪見機會難得,便在外祖母麵前提起,自己小院裏的丫頭婆子,大都不能帶著陪嫁,除了幾個“長輩所賜”的要送還舊主外,剩下的不妨放幾個人出去,也算是一項善舉。老太太聞言很是讚同,也打算把府中一些年紀較大的仆人放出去,再來便是幾個有頭臉的管事,家中有未當差的幼子的,也一並開恩了。

消息傳出,府中人等反應各異,有歡欣的,有羨慕的,有驚慌的,有妒忌的,有人感恩戴德,也有人暗自苦惱,年紀大了又沒了差事,正想留在侯府養老呢,這一出去,kao什麽過活?

煩惱的人裏,當然不包括春瑛,她正為自己的夢想成真而歡欣不已呢。侯府的大BOSS都發話了,名單也下來了,她還有什麽可愁的?隻需要安安穩穩地服侍完最後幾個月,等霍漪一出嫁。就萬事大吉!

十兒等四五個丫頭也確定了幾個月後的去處,心裏很滿意;杏紅等數人沒能調到少爺們的院子裏,感到萬分失望,但又想到,能留在府裏,總比被放出去強,便也消停了;暖玉自然是回老太太屋裏的,桑兒也要回正院,但叫春瑛意外的是,銀環和小蓮花居然也和自己一樣,選擇了出府。銀環還可以說是因為一向自視甚高,不甘心居與人下,老實的小蓮花怎麽也會有這個念頭呢?

春瑛私下裏問了,才知道小蓮花母親的娘家哥哥在右安門一帶開了家小飯館,她跟母親商量了,打算出府後過去幫忙,在這裏學的廚藝正好能用上。

春瑛這時才知道,原來小蓮花家裏隻有一位寡母,父親生前隻是尋常家仆,母親又是別家的丫環出身,家境一向不好,但她從來不在人前提起,院中眾人竟是無一人知道。她沒有因此而自怨自艾。反而還笑眯眯地說:“姐姐教我做的菜,我回家做給娘吃,娘說好吃得不得了,以後我在舅舅的小店裏幫廚,賺了銀子,我娘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多謝姐姐教會我這麽多東西!”

春瑛心下有些慚愧,拉著小蓮花的手,半天才擠出幾句鼓勵的話,臨走時發現小蓮花身上穿的還是春天時的丫環製服,已經洗得半舊了,便回房將自己穿得比較少的幾件半新衣裳拿出來。又帶上一件新做的青絹麵夾坎肩,一齊送給了小蓮花。後者要推辭,她便說:“你出去了,今後不一定能再見到,就當作是念想吧,橫豎都是我不穿的衣裳,你不要,我就給別人了。”小蓮花想想,覺得東西是好東西,省了做新衣的銀子,自己還可以買布給母親做新衣,便笑著謝過收下了。

春瑛心想事成,心情也好,便拉著十兒幫青姨娘準備起霍漪的嫁妝來。該做的針線活,該裁的四季衣裳,該采買的胭脂水粉,該打的金銀首飾,還有各式日常用品、陪嫁的古董字畫、田莊房屋等等,要忙的事還有很多呢,霍家上下都動起來了。而霍漪本人,則是天天到老太太跟前去,接受新媳婦兼未來主母的私人培訓課程,宜君惜君年紀還小,範熙如又是客,並未列席,但即將分家出去的荊氏卻常常過來旁聽。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長孫一家馬上就要搬出去另過,老太太心中生了幾分不舍,對荊氏的教導也更用心了,並且傳授了好幾樣治家心得。

春瑛偶爾跟著霍漪過來,聽著老太太舉例說明的一些大戶人家秩事,以及治家的手段,很是開了一番眼界。

看來立場不同,思考方式真的會很不一樣。身為主人時,對家中下人,自然是希望越聽話越好,越忠心越好,不能因為小利被人收買。不能因為個人原因而誤了主人的差事,中飽私囊是不行的,有私心私情更是不行!好的奴婢仆役,應該是老實本份,但又機靈能幹,嘴緊、安靜,主人心情不好時懂得說笑討好,主人煩惱時知道主動分憂,沒野心、做事勤快,處處為主人著想……老太太還舉了青姨娘為例,有些勉強地道:“她算是不錯的,但有人比她更好,我從前陪嫁的丫頭,個個都忠心耿耿,我親自做主,把她們嫁了出去,她們生的兒女也全都進府侍候了,將來的子子孫孫,都是忠仆,這樣的人最是可kao不過。青鮫可惜了。”

春瑛聽著周圍無論主人還是丫環們的附和聲,默默低下了頭。她還以為自己這幾年已經成長為好丫環了呢,果然……還差得遠……幸好這樣的好丫環她再也不需要做下去了。

日子在忙碌與充實中,進入了八月。二少爺李敬的婚禮終於開始了。

由於侯爺囑咐要低調行事,安氏改變了計劃,不再增添人手預備宴席上侍候,隻把府中的閑散家人,以及各院二等丫環或有資曆的三等丫環暫時調出來,負責婚禮當天席上的使喚。春瑛作為二等丫環,也入選了。雖然心裏有些不大樂意,但想到馬上就要出府,沒必要節外生枝,還是乖乖丟下手中趕工的針線,去接受了臨時培訓。

婚禮當天,梁家的花轎很順利地抬到了侯府,一對新人拜堂、入洞房,大家誇兩句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便回到宴席上吃喝去了。

這一晚,侯府宴開三十席,又請了一台大戲,並有慣例的鞭炮焰火,鑼鼓聲聲,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客似雲來。當中有不少沒拿帖子來的,侯爺與安氏當著正經客人的麵又不好把笑臉人往外趕,隻能在前頭臨時空出一個院子來,接待這些不大夠份量的客人。那些人倒是不跟主人家客氣,大吃大喝,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唱戲聲,還高聲胡亂叫好。

春瑛在內院女眷席上,隔得老遠都能聽到他們的叫聲,偷偷瞥了安氏一眼,發現她果然臉色很難看,便悄悄直起身板,頭垂得更低些,努力做個低調的小丫頭,等到有人給她傳信號,她才規規矩矩地傳菜、送菜。

這活看似輕鬆,一個時辰站下來,卻也累得慌。可來赴宴的這些太太小姐們,個個都斯文得緊,一碗湯都能喝上一刻鍾。好不容易看著桌上的菜清了大半,又有新菜上來了,春瑛忙換了殘菜,趁著撤盤子下去的機會,躲到角落裏喘了口氣。

她輕輕拍打著兩腿,心裏還有想,什麽時候這宴席才能結束,忽然感到有人在背後拍她的肩膀,連忙回頭,見是十兒,才鬆了口氣,笑罵道:“你這小蹄子,嚇我做什麽?”

十兒卻得意洋洋地笑道:“好你個丫頭,居然敢躲在一旁偷懶?!要知道,好丫頭是不該因為覺得累就耽誤差事的!”

春瑛白了她一眼,也笑了:“我就歇一會兒,這就回去,你呢?”十兒挑挑眉:“梅香姐姐差我去廚房催野鴨子粥呢,老太太和幾位老封君都嫌菜色油膩,要吃點清淡的漱口。”

春瑛無語,歎道:“那你快去吧,可不能因為私心私情,就誤了差事。”

十兒竊笑著擰了她一把,才離開了,春瑛覺得自己的腿好了一點,便打算回席上去,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咣當,似乎有人打碎了盤子,忙走過去看是怎麽回事。

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嚶嚶哭著,無措地站在原地,看著地上打翻的湯碗,不知如何是好,背對著春瑛的另一個瘦高丫頭便安慰道:“不要緊的,我這就去廚房再要一碗來,你仔細瞧瞧,可燙著了?呀!都紅了!你快回去上藥,這裏有我替你頂著。”“不要緊麽?要是媽媽們問起……”“不要緊,隻要不耽誤前頭的差事,媽媽們哪裏分得出誰是誰?”

那哭著的丫頭猶豫了一下,到底是因為手上太疼了,便向那瘦高丫頭福了一禮:“那就拜托姐姐了,明兒我領了賞錢,一定重重謝姐姐。”說罷便轉身往內院去了。

春瑛站在不遠入,皺眉看著那瘦高丫頭,認定自己這回絕對沒聽錯,這丫頭就是曼如!她怎麽會進來的?還混進了二少爺的婚宴現場?另一個丫頭好好的怎麽會打翻湯碗還燙了手?在臨時培訓時,這種活都是練過的,何況選上來的都不是新手,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難道曼如又幹了什麽嗎?

曼如看著那丫頭離得遠了,才喘了一大口氣,暗暗發出一聲微弱的笑聲,回過頭來,便跟春瑛對了個正臉,麵色當即就變了。

春瑛冷冷地問:“你又對別人幹了什麽?”

(曼如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