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不等那王媽媽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且慢!”王媽媽愣了愣,臉色有些陰沉。徐大娘卻轉頭瞪了春瑛一眼:“沒規矩!誰叫你抬頭了?!你在瞪誰?!”

春瑛被她罵得有些懵,條件反射地低下頭,暗暗後悔剛才的眼神太直白了,但願不要因此惹惱了別人才好。

被徐大娘的話弄懵的人似乎不止春瑛一個,連被打斷了話的王媽媽也不明白她的用意:“弟妹,你這是……”

“嫂子見笑了。”徐大娘淡淡地道,“如今的丫頭都太不懂規矩了,不象咱們小時候,到了記事的年紀,就有專人來教,絕不會這般直愣愣地看人。這職司分派,原是主子們定的,連咱們這些管事娘子,也隻不過是替主子們分憂,哪裏能由得一個小丫頭拿主意?”

那穿水紅的女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咬牙問:“徐大娘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我們少爺連要個丫頭都不能了?”

徐大娘微微一笑:“多姑娘言重了。”春瑛一聽這話,眼角就忍不住一抽。多姑娘?這又不是紅樓夢!

接著徐大娘又繼續道:“咱們慶國侯府,原是詩禮傳家,世代書香,事事都是有規矩的。府裏的大小主子,哪位屋裏該用多少人,丫頭有幾個,媳婦子有幾個,婆子有幾個,都有定例,連老太太、侯爺和太太都沒破例,少爺小姐們自然也不例外。大少奶奶屋裏新添的小丫頭,原是大少爺屋裏原本就少了的缺,想必姑娘也記得,當初繡書因不慎倒了茶水到二少爺身上,被二少爺打傷了,隻能出府。因大少爺說他屋裏不少人使喚,便一直沒補上。如今有了大少奶奶,人手不足,太太昨兒想起,便交待我們挑個人送去。二少爺屋裏並沒缺人,又怎能再添呢?”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漫不經心地問:“二少爺屋裏的人已經不少了,我記得前兩年添的人都是擅女紅的,怎麽就沒人做活了?”

多姑娘臉上已是鐵青,憋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些小蹄子都自以為有臉麵,偷懶不肯幹活呢!”吸了兩口氣,道:“既是這樣,正好,我們少爺前兒才說,南棋那丫頭不聽使喚,叫她去倒茶,她半天都不挪窩,整日在外頭逛,就象我們院裏沒她這個人似的,幹脆將她攆出去,另挑好的來使。大娘便把這丫頭換了她吧,也省得二少爺生氣!”

魯家的忽然撲哧一笑:“多姑娘,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隻怕二少爺未必是這樣的心思,你若真把人換了,他反倒會生氣呢。”說罷朝身後的媳婦子們擠擠眼,有人也跟著笑了,也有人不動聲色。

“什麽意思?”多姑娘愣了愣,見媳婦子們隻是笑,便生氣了,王媽媽忙勸她:“姑娘不必理她們,你徐大娘說得有理,這事就算了吧,咱們還有正事要出去呢,別耽擱了時辰。”

多姑娘滿臉不情願:“哪裏就連一小會兒都等不得了?媽媽且歇一歇吧。”然後又對徐大娘說:“我今晚就回報給少爺,等他點了頭,自有人來領這丫頭進去。大娘何必多話?添一個小丫頭,難道就是什麽罪過了?三少爺屋裏,還比別人都多兩個呢!怎麽不見大娘提?”

春瑛心中暗罵,這多姑娘怎麽就纏上自己了?!從來隻聽說紅樓裏的“多姑娘”風流,沒想到這不知啥世界裏的多姑娘還添了可惡!她心中隱隱有些害怕,祈禱著老天爺可千萬別讓她去當二少爺的丫頭呀。

徐大娘皺了皺眉:“三少爺屋裏並沒有多出人來,隻不過梅香和蘭香仍是在太太屋裏支月錢,還是太太的人,小丫頭的人數卻是與別的少爺一樣的。多姑娘,我勸你也省事些吧。”接著,她對王媽媽正色道:“嫂子是王家媳婦,有些話,我對別人是不會說的,但憑著王徐兩家的情份,我卻不能不開這個口。若是惹得嫂子不高興,還請多擔待。”

這話說得王媽媽也嚴肅起來:“這……什麽事呀?你、你說……”

“這自古以來,大家子就講究個‘家和萬事興’,萬沒有為一點小事自家人整日爭個不休的道理。丫頭事小,兩位少爺若是因此有了心結,倒是我們底下人的不是了。咱們即便不能勸著,也該少說嘴,把事兒平息下去才是。這本是當年我做小丫頭時,王大娘親自教的道理,想必嫂子也是常聽的?”

王媽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徐大娘不等她回答,已轉向春瑛,厲聲道:“你不懂規矩,活計也不出挑,本就該再學幾年才讓你上來的,念在你平日尚算老實,才會把你列入名冊,不想才說了幾句話,便又再犯!如今二少爺生氣了,再抬舉你,就是對二少爺不敬!你自己說,該如何罰你?!”

春瑛聽得糊裏糊塗,心想這怎麽會是自己的錯?她哪裏做得不對呀?她不解地望向徐大娘,一看到對方的眼神,忽然明白了,馬上伏下身去:“小的錯了,小的願意受罰,請大娘吩咐。”

徐大娘滿意地點點頭:“你知錯就好,老太太常說,我們要寬待底下的人,那我也不重罰你了——回去繼續學規矩!什麽時候學好了,再來求差事吧!”

春瑛忍住翹嘴角的衝動,假裝難過地應道:“是,大娘。”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那徐大娘又回頭吩咐捧著名冊的媳婦子:“勾了她的名兒,把方才選的那個叫佳佳的小丫頭,送到大少奶奶那裏去。”

那媳婦子應了,關大娘張張嘴,終究還是沒出聲。魯家的瞥她一眼,譏諷地笑了笑。

多姑娘板著臉,半晌才問:“那我們屋裏的人呢?!等南棋被攆出去,誰來補她的缺?!”

徐大娘淡淡地瞟她一眼:“等人出去了,我們會問二少爺的意思。方才已選了八個人,兩位小姐總共隻要添六個人,自然有剩下的。”隨即不再理會她,又吩咐其他媳婦子們:“快到飯時了,這人也選夠了,讓大家都散了吧。”

眾人應了聲,便紛紛收拾起東西來,春瑛正想起身,卻聽到身後衝上來一個人,跪地喊道:“大娘!嫂子們!還有我呢!你們還沒問過我話,可不能就這樣趕我回去呀!”她聽聲音耳熟,轉頭一看,原來是馮蓮姐,瞥見幾個管家娘子臉色都不好看,忙小聲勸道:“別說了,咱們快回去吧。”又伸手去拉蓮姐。

馮蓮姐掙開她的手,猛地向前一撲,拉住多姑娘的裙擺:“好姐姐,我願意去二少爺那兒,求您幫我說說話吧!”春瑛已經吃驚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蓮姐,你別想不開啊!

但蓮姐根本聽不到她內心的呼聲,隻是苦苦哀求著。那多姑娘打量了她幾眼,見她雖然模樣還算秀氣,但妝容太村了,小身板幹癟癟的,遠遠比不上自己的豐滿,再看手,雞爪子似的,哪裏有自己的白晳細嫩?多姑娘眼珠子一轉,便笑道:“既然你這麽忠心,我就做個好人吧。”轉頭對徐大娘說:“就她好了,我瞧著她還不錯。”

蓮姐大喜,徐大娘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隻是朝拿名冊的媳婦子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蓮姐立刻高興得哭了起來,等到人都走光了,她還在抹淚。

春瑛鬱悶地陪在旁邊,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便沒好氣地說:“哭完了沒有?別人都在看笑話呢!你肚子不餓嗎?快回去吃飯吧!”

蓮姐用袖子抹掉眼淚鼻涕,有些怯怯地偷看她:“對不起……春兒,我……我搶了你的差事……”

那才不是她的差事!春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我本來就不想去,行了!快走吧!”

蓮姐慌忙應了,跟在她後麵往家走,一路上用那種愧疚的眼神偷看了她無數次,春瑛更鬱悶了,一進院門就往自家屋裏跑,不想再理她。

此後馮家傳來的得意笑聲、蓮姐吞吞吐吐的勸告聲,以及劉喜兒生氣地大力關上窗戶的聲音,春瑛都隻當作是天上的浮雲,懶得去管。她現在還有些不太真實的感覺呢,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是真的,心裏便隱隱有些竊喜。

這樣被刷下來,雖然很鬱悶,但也意味著,短時間內她不會再被逼進府了,這可不是好事嗎?反正家裏已經好過多了,她進不進府都無所謂,現在有空,也該想想其他賺錢的法子了。

春瑛輕鬆地哼起了歌,隨手抄起塊抹布打掃起房間來,忽地聽到外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便高興地打開門:“娘,你回來……”招呼都沒打完,就被老娘扯了進屋,啪的一聲關上門。

路媽媽有些氣急敗壞:“我聽你劉嬸說,你沒選上?!怎麽回事?!關婆子明明收了我東西!還有,你劉嬸說是徐大娘使了壞,才把你趕回來的,是因為上回的事,她惱了你?!”

春瑛忙道“不是不是”,她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又道:“娘聽出來了吧?徐大娘是在幫我呢,她可是個好人。如果不是她用這個法子把我踢出來,我就要到二少爺那裏去了,那不是很慘嗎?”

路媽媽已經冷靜下來,但還有些疑惑:“那劉家的為什麽說是她在使壞?”

春瑛想了想:“應該是她誤會了,不清楚的人,聽說這件事都會以為是徐大娘的錯吧?反正我挺高興的,倒是蓮姐,我真不明白她是怎麽想的,居然自己求著去服侍二少爺。”

路媽媽撇撇嘴:“馮老材一門心思要女兒進去呢,呸!也不瞧瞧他閨女幾斤幾兩。”接著又發愁:“可如今怎麽好呢?隻怕一年半載都進不了府了。”

“進不了就進不了,咱們家不缺那幾錢月銀。”春瑛抱著母親的手臂撒嬌,“娘不是說教我繡荷花嗎?還說叫我去繡房試試,要是進了府,還怎麽給繡房做活呀?”

路媽媽想想也是,但終有些不甘心:“不是還給大少爺添了人嗎?怎麽就不能派你去?”

春瑛笑道:“那可是捅了馬蜂窩了,二少爺怎麽肯罷休?我聽說大少爺屋裏那個缺,原是一個被二少爺打傷的丫頭的,我要是真去了,不就得罪他了嗎?我可不想挨打。”

路媽媽唬了一跳,覺得女兒不去反而是好事,便放下了。

倒是路有貴覺得十分可惜,後來他又聽說那關婆子因收了八家人的禮,打包票要送八家的女兒進二小姐屋中,結果有好幾人被派到別處,還有人沒選中的,那幾家人都圍著她家要說法呢。路有貴回家一說,路媽媽便笑得不行,立刻出門也去摻一腳,居然被她要回了半擔米、荷包和金鐲子,還連說吃虧了。春瑛十分無語。

馮蓮姐沒過幾天就高高興興地跟著來接人的婆子進了府,臨行前馮老材叮囑了無數的話,她那小臉蛋就一直紅著。等她一走,馮老材便又跟三五豬朋狗友出去賭錢了。劉喜兒冷冷地抱臂旁觀,她弟弟小心問她話,也被她罵了回去。

春瑛在廚房往外看,見狀歎了口氣,然後便隨手拎起兩條黃瓜要切,卻忽然發現身後出現了一個黑影,忙回身一看,原來是崔寡婦。

春瑛幹笑著打招呼:“崔嬸……你要用廚房嗎?”

崔寡婦搖搖頭,鄭重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好孩子,別擔心,我和你曼姐姐會替你想辦法的。”

哎?這話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