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回到家,路媽媽早已得到消息趕回來了。心疼地圍著女兒轉悠,又罵她不聽話,做錯事惹惱了太太。春瑛不服氣地爭辯自己是冤枉的,路媽媽隻是不信,但還是翻箱倒櫃地找出以前留下的治外傷的藥,給女兒敷上。

路有貴不久也趕回來了,得知女兒隻是輕傷,便轉而質問女兒到底犯了什麽錯。春瑛心裏很生氣,隻覺得自己根本沒做錯什麽事,為什麽父母都不相信自己?

太太連傷未痊愈的小陳管事都罵了,又逼他帶傷工作,可見有多麽刻薄寡恩。再說,太太接二連三地被曼如騙倒,根本就是個糊塗人!明知道是曼如在說謊,還連自己和十兒兩個揭發者一起打,這根本就是賞罰不明!這樣的女主人,按理說自家老爹應該對其人品深有體會才對,為什麽就先懷疑自己?!

春瑛心中冷笑,卻又覺得有些心灰,抬頭看看父母圓瞪的雙眼,便撇開頭。道:“是曼如在太太麵前說我和十兒的壞話,想要害我們來著。”

路媽媽半信半疑:“崔丫頭為什麽要害你們?!”春瑛扯扯嘴角:“她有一件秘事叫我們知道了,生怕我們告發,就先下手為強。”“秘事?什麽秘事?”

春瑛正想說,便聽到外頭有人敲門。路媽媽出去看了,卻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說是王家的,奉命送一瓶外傷藥來的。路媽媽知道十兒與自家女兒交好,道了謝,又抓了把果子給那孩子,才放他去了,拿著藥瓶子進屋,道:“這原是他家祖傳的方子,我從前也見過,藥效極好的,當家的,你且出去,我替女兒換換藥。”

路有貴聞言隻好先出去了,春瑛正要解裙子,卻聽到外麵又有人來敲門,這回來的卻是小陳管事和梅香。

小陳管事還拄著拐杖,臉色仍在發青,麵上猶有倦意。他是路有貴的老上司了,後者忙將他夫妻二人迎進屋中,又讓妻子去倒茶,梅香笑道:“不用忙活了,不過是略坐一坐。有些話要說。春瑛妹子可是在裏屋?我去尋她說說話。”便xian了門簾往春瑛的房間裏來。

春瑛整理好衣物,勉強撐起身來,站在地上,朝她笑著福了福身:“梅香姐姐。”梅香忙攙她起來,仔細看她的臉色:“今兒傷得可重?要不要緊?上過藥了麽?”

“上過了,方才又有人送了一瓶藥來,正打算再上些呢。”

梅香歎道:“你這丫頭,素日還不算笨,今兒怎麽糊塗了?不同的藥,一起混著上了,焉知道會不會引起不好的症狀?”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高的小瓷瓶來,道:“這是那些媽媽嫂子們舊年常備的藥,治棍棒傷是最好不過的,每日隻需在晚間臨睡前,取一丸拿黃酒和了,敷在傷口處,三五天就不疼了,比別的藥都管用。”頓了頓,又補充一句,“若沒有黃酒,拿溫白開也使得。隻要是幹淨的。”

春瑛道了謝,接過來放好,回頭請梅香往炕上坐了,見她欲言又止,便問:“姐姐怎麽了?可是有話要說?”

梅香歎了口氣,道:“我有一句話,要囑咐你,你千萬記住了。今日你說的曼如擅離職守,致使茶房失火一事,這就忘了吧,千萬不要再跟別人提起!”

春瑛覺得有些好笑:“為什麽呀?難道太太就這樣信她?方才不是也打了她板子?難道曼如又說了什麽好聽的話,把太太說服了不成?!”說起來真的很有可能,當初太太知道曼如是丟下茶房的差事去奉承她的,不也沒生氣嗎?

梅香歎道:“你怎麽糊塗了?我們夫妻這些日子悶在家裏,消息不靈通倒也罷了,你是在外頭的,按理說應該聽過別人議論才是。喜宴那晚上的火,不是都傳說是梁家的舅爺命小廝放來泄憤的麽?人家不認!官司都打到當今皇上麵前了!”

春瑛倒吸一口氣,心中不由得大悔,她當時為了揭穿曼如,居然一時忘了這點,要是事情真傳出去了,也算打了侯府一個耳光了吧?不過……春瑛細細一想,又有些不以為然了:就算侯府真的被人拿住這個把柄,又能如何?頂多就是丟一回臉,外加跟梁家關係變得更差而已。李梁兩家本來就是對頭,關係再差又能差到哪裏去?!

當然,她深知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心情一不好。就會拿底下的仆人出氣的,現有一個極好的例子,她也就不多嘴了,應道:“放心吧,我知道這裏頭的深淺,當時隻是氣不過曼如那副嘴臉,才嚷出來的。”頓了頓,又有些疑惑:“當時在場的人不少吧?能全部封住口嗎?”

“誰說一定能封住呢?”梅香看起來也沒什麽信心,“隻是叫人不要在外頭混說罷了。今兒這事發生在內院,要防的隻是那一位。”她伸出兩個指頭晃了晃,便順勢握住了春瑛的手,“好妹妹,今天你和十兒隻怕要受點委屈了。這件事侯爺發了話,說務必不能往外泄lou個一絲半點兒,過些日子,等事情淡了,就沒關係了。因此……你和十兒,要暫時往莊子上避幾日。”

春瑛猛地站起身,牽動了傷口,疼得連連吸冷氣,小心扶著坐下了,才生氣地問:“不說不就完了嗎?!我平日住在家裏,後街上全都是李氏一族的。不然就是侯府裏的人家,哪裏有機會告訴外人?!我也不是那起子嚼舌的,犯得著把我趕到莊上去麽?!我的放奴文書可是馬上就要下來了!”

“就是因為這個,才要你去呢!”梅香掩住眼中的一絲不忍,勸道,“放了你出去,誰能保證你不會往外說?我自然信得過你,但侯爺不認得你,太太……你也是知道的,與其犯了他們的忌,倒不如委屈些時日。等那官司有了結論,也就沒事了。”

春瑛哪裏甘心?賄賂都給了人了,準信兒也有了,難道就因為曼如幾句話,硬生生逼得自己又拖不了籍?!她咬牙道:“要不就先把文書給我,我會乖乖到莊上躲到你們說能走人了為止!一年到頭,有幾次放人的機會?誤了這一回,我那文書幾時才能拿到手?!”

梅香為難地揉著帕子,搖了搖頭。春瑛泄了氣,拉長了臉坐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問:“那我要在莊上住多久?!等我回來,那放奴文書是不是還能拿到?!”

梅香咬咬牙,道:“一年半載不多,幾個月也是有的,隻需等事情淡了便罷。放你出去,原是老太太做的主,你還怕太太不肯點頭麽?”

春瑛冷笑一聲,歎道:“今兒這場飛來橫禍,姐姐想必也打聽明白了吧?這都叫什麽事兒?!”隨手拿了炕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又重重放回去,“堂堂侯爺夫人,家裏也不少銀子,還打親戚家的主意。打便打了,反正這種事也不新鮮,可如今外頭傳的謠言那樣難聽,老太太和侯爺又發了話,她悄悄兒把事情抹平了,也就罷了,聽了別人幾句讒言,便興師動眾地拿了我們一堆丫頭去,又打又罵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她發泄過了,又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說這種話恐有些過,而且梅香兩口子也算是安氏親信,便回頭盯著梅香:“我們挨了幾板子,也自認倒黴。可是姐姐和小陳管事夫妻倆,也未免太冤枉了吧?那些事跟你們什麽相幹?!隔了幾年了,還要召來罵一頓!要知道,小陳管事可是侯爺跟前最得意的人!如今管著外院大半的事務,比老一輩的管家們都有體麵,被她隨口就罵了個狗血淋頭,傷還沒好呢,又要出來辦差,你們難道就不委屈?!”

梅香麵上早已有了惱意,隻是忍住了,淡淡地道:“那也是我們的命。”猶豫了一會兒,又問:“這麽說……果真是為了霍家的事了?我聽得太太下令,給你和十兒定的罪名,就是欺瞞主人、背主不忠,好大的罪過!可見太太對你們是恨極了,你們是真的瞞了她?那也太大膽了吧?!”

春瑛嗤笑:“果真是好大的罪過!”越想越不甘心,“梅香姐姐,你給我們評評理。她說我們欺瞞主人,背主不忠,是疑心我和十兒收了表小姐的好處,因此明知道霍家有錢,也不告訴她,致使她在表小姐出嫁離京後,才知道霍家有錢。這也太沒道理了!所謂表小姐的好處,不過是打賞略豐些,可從前在浣花軒時,我見三少爺賞姐姐的東西,比這個還多呢。隻不過表小姐性子要強,院裏使喚的丫頭婆子,府裏本已發了月錢,她還要從霍家再發一份來,我們每人的月錢都是雙份子,才顯得好處比別人多。可我們又不是傻子,怎會為了幾兩銀子,違逆了自家主人?!況且,也從沒人要我和十兒把霍家的事上報給太太知道呀?!太太要問人,直接問桑兒也就罷了,我和十兒,既然沒得令,為何平白無事地跑去告訴太太,說表小姐又花了多少銀子?有多富有?!興許太太會有興趣聽,若換了別人,還不立馬打我板子呀?!叫老太太知道,我們在府裏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這位太太,該不會以為自己在侯府裏是一人獨大吧?真真可笑!

梅香淡淡地道:“誰說不是呢?可惜太太這幾年,越發聽不進別人的勸了……”張張口,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忙拉著春瑛的手,道:“這回是你們委屈了,少不得就忍了吧,到了莊上,且安靜等待府中傳信。若有生人來尋,千萬別理會!即便不是生人,但凡有人問起那件事,你也要說不知道。回頭見了十兒,也這麽提醒她。我就怕王家人一時生氣,忘了囑咐了。”

春瑛悶悶地點頭應了,又想起另一個人:“曼如呢?我和十兒要去莊上,她又如何?”

梅香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訕訕地道:“她是正主兒呢,比不得你們隻是知情……她心術不正,萬一送出了府,在外頭混說,叫人查訪到了,可不大妙,因此隻關在府裏,聽說就在太太院子的後屋,丁香親自守著,也要等事情淡了,再作處置呢。”

春瑛暗暗磨牙,曼如那混蛋怎麽就這樣好運?!她和十兒要到鄉下去吃苦,她倒好,不但能留在府裏,現在連活都不用幹了?!她冷笑道:“若不是曼如為了私利,在背後說我們壞話,也不會害得小陳管事和姐姐挨太太的罵,更別說這幾年裏她害過的人了!這樣的壞蛋,若得不到報應,隻怕老天爺都看不過去呢!”

梅香笑了笑,知道事情的起源在於安氏的貪心,但非議主人,傳出去對自己夫妻二人不利,便也不多說,隻是道:“這個你就放心好了,太太最恨別人瞞騙她,不把她放在眼裏,現如今曼如早把人都得罪光了,沒人替她求情,你當她會有什麽好下場?”

春瑛聽了,心裏稍微好受些了,正想再問自己出發的時間,如果能在傷好以後再起程最好,忽然聽到外頭傳來父親的驚呼:“什麽?!”接著便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嚇了一跳,心想老爹該不會是跟人家小陳管事打起來了吧?自己好不容易把關係拉得近些,可千萬不要結了仇。

她一邊想一邊忍疼跟在梅香後麵出了房間,便看到父親臉色鐵青地站在桌前,母親則是一臉蒼白地挨在門邊,手還在發抖,再看小陳管事,仍是那一臉倦容,歎道:“路大,我知道你冤枉,這原是小人在背後調唆的,太太也是糊塗了,她這些日子早已積了一肚子火在裏頭,隨便找到個人便發出來,卻不管人家如何呢!”

春瑛急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路媽媽哇的一聲哭出來,撲過來便打她:“都是你惹的事!太太要把你爹的差事革了!”

春瑛顧不得疼,忙上前追問:“這沒有理由啊?!爹一直幹得好好的,為什麽要革他?!”除非是極大的錯誤,不然一府裏當差的家生子,很少會因兒女不好,而懲罰父母親人的。既然侯爺發了話,叫她隻需要出城避幾個月,為什麽要罰她父親?!

梅香連忙攔著路媽媽,道:“不幹妹妹的事,原是有人在太太麵前下眼藥呢!嬸子別打了!”

路有貴大喝一聲:“別打了!”路媽媽停了手,怔怔地跑到門邊往門檻上一坐,便大聲嚎哭起來。路有貴喘著粗氣,兩眼緊盯著小陳管事:“是哪裏的小人?!”

小陳管事有些為難,猶豫了一會兒,才歎道:“我不好明白告訴你,等新掌櫃上了任,你就知道了。不瞞你說,我因在太太麵前勸了幾句,也吃了一頓掛落呢,說什麽陪房體麵?幾輩子的老臉都沒了!”頓了頓,又道:“太太叫我別告訴侯爺,我也不便為你說好話,向來這府中內務,若不是牽涉到正事,侯爺也是不管的。我隻能說,咱們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日後若我還能做主,必會替你再尋個好差事,隻是未必及得上這一樁。”

路有貴默然,隻倚著桌子發怔。春瑛吸吸鼻子,顫聲問:“難道我們就這麽認了?!我爹這幾年,為了經營好鋪子,花了多少心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就這麽一句話抹了?!我又做錯了什麽?太太沒叫我做事,又要怪我,如今連我家人都不放過嗎?!”

小陳管事又歎了幾口氣:“這事原不怪你,罰你爹,也不是因你的錯,真是因為有人在太太麵前說你爹的壞話,太太聽說你們是一家子,才一起罰的。”他拄著拐杖起身,“我與你爹相熟,因此特地過來說一聲。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就盡快收拾了,你姐姐不是嫁到外頭去了麽?把東西交給她,不然,明天別人來押你們出城時,便不知會給誰拿了去。”

春瑛隻覺得胸口悶得慌:“這是什麽意思?我去莊上就罷了,為什麽連我爹也要去?!那這房子呢?!”

“太太是要讓你一家人都到莊上去,房子自然不會留給你們。不過你們且放心,我會盡量不讓別人搬進來的。”小陳管事給妻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來扶自己,“十兒一家子也要去,王家認得人多,你們找他們商議吧,有了他們,你們在莊上也會好過些。”梅香扶著他出門,經過門邊又勸路媽媽一句:“嬸子別哭了,快收拾東西吧。”才離開了。

路媽媽收了淚,抽泣著瞪了春瑛一眼:“還不快來幫忙?!”

春瑛一把擦去臉上的淚,咬咬牙,回頭看父親一眼,隻見他緩緩坐落在椅上,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