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住的正屋裏。王大爺端坐在上,十兒在一旁作陪。趙三嫂正說著莊子裏的八卦,諸如東家的寡婦為兩隻丟失的豬崽跟西家的婆娘吵了一架,帶了兩個兒子跑去祠堂裏哭,族長拿她沒法子,隻好叫西家倒賠一隻整豬給她;或是南家的老婆子信了一輩子佛,去年冬天做夢夢到佛祖賜了她一個孫子,結果今春她媳婦果然懷上了,誰知前幾天生出來是個女孩,那婆子硬說是產婆把孫子換走了,天天上人家家裏哭鬧;還有北家的閨女出嫁時戴了滿頭金花,惹得鄰居家的姑娘豔羨不已,纏著家裏也要打一套,她爹不得已打了一套銅的,那姑娘哭得左鄰右舍都聽見了,等等等等,都是鄉裏的趣聞,聽得老人家樂嗬嗬的。十兒哪裏聽過這樣的事?睜著一雙大眼,滿麵驚詫。

春瑛進門的時候,趙三嫂正在說曹管事的娘子如何管束丈夫,不讓他跟附近鎮上的屠戶吃酒賭錢的事。見有人進來,她忙起身笑道:“昨兒沒來得及細說,這位妹子姓路是不是?聽說你跟十丫頭是一處當差的?”

春瑛笑著向她道了聲萬福,才道:“可是呢,起初一起在三少爺院裏侍候,後來又一起調到表小姐跟前去了。我和十兒自小就認得,一向要好的。”

十兒過來拉她坐下:“趙三嫂說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原來這鄉下地方跟我們城裏大不一樣的。”

春瑛道:“自然是不一樣的,別的不說,這莊戶人家,平時往來處事,就不象我們有那麽多忌諱。農家人平日裏說話,都是有一說一的。”

“這話說得正是呢!”趙三嫂一拍大腿,“我自打嫁來這裏,幾年了,偶爾回娘家走動,最怕的就是跟人說話兜圈子!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非要說上半天功夫!後來我老子娘隨老爺去了任上,城裏的親眷都是隔房的,我便索性不回去了……”忽然想起眼前這幾位就是隔房的姻親,這話說得造次了,忙打了個哈哈,轉而問春瑛:“方才來的幾位是路家妹子的親戚?我瞧那拉車的馬倒不是尋常貨色。”

春瑛答道:“是我姐姐姐夫和一位朋友,我姐姐是嫁到外頭人家去的。”躊躇著,不知該怎麽開口問對方莊子歸屬的事,眼珠子一轉,便笑問十兒:“方才我在外頭聽到趙三嫂說曹管事家裏的趣事。我竟不知他家娘子這樣厲害,昨兒見了,似乎挺溫柔的呀?說來倒奇了,從前在府裏時,幾位外頭的管事,家裏有什麽趣事,咱們私下裏也偶爾議論過的,倒是從未聽說這曹管事的新聞,不知是什麽緣故?”

十兒撇嘴道:“這莊子又窮又偏僻,即便有新聞,也傳不到府裏去,不然太太為什麽把咱們扔這兒來呀?!”

這話卻跟春瑛預期的反應差太遠了,見趙三嫂沒有動靜,她隻好試探地問:“那也沒理由呀?這莊子不是出的上好的桑葚和粳米麽?記得每年夏天老太太送新鮮果子給表小姐時,當中就有桑葚的,我還吃過呢,又新鮮又好吃。想來曹管事本事還不錯,昨兒小堂在時,怎的還說,徐總管想把他撤了呢?就算要撤,也該是太太或陳總管發話吧?”

十兒眼中浮現出疑惑。忙轉向趙三嫂:“嫂子,這是什麽緣故?難不成這曹管事不是歸太太管的?這不應該啊!”歪歪頭,“昨兒安四奎那廝,不是叫他表姨爹麽?!”

趙三嫂笑了笑,答道:“他們兩家原有親。曹家娘子,原本是侯府太太的陪嫁丫頭,跟陪房安順家的是兩姨姐妹。說起來,安小哥的確該叫她一聲表姨。”

春瑛心中一跳,馬上回想昨天見曹娘子時的情形,自己是否有說過太太的壞話?

十兒顯然也想到了,跺腳道:“不好!有她在這裏,我們可就再沒法出頭了!隻怕還有的是苦頭吃呢!”

趙三嫂卻渾不在意地擺擺手:“用不著害怕!曹娘子雖是大太太的人,為人卻還算公道,你們不去招惹她,她自然不會為難你們。你們昨兒也見過她了,細想想,她像是刻薄人麽?”

春瑛一想,昨日的曹娘子又低調又和氣,就算聽到安四奎說她們得罪了太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應該是個好人吧?她小心地試探道:“果然不像,隻是我看她模樣兒性情,想必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呢,而且說起女紅來頭頭是道的,管理家務也極爽利,細細比較起來,比太太跟前的姐姐們都不差。三嫂方才又說她原是太太陪嫁的丫頭,不知為何會嫁到這裏來?而且……似乎從沒見過她去府裏請安?”

趙三嫂忽然興奮起來了,又拍了一下大腿:“妹子果然是個細心的!你也瞧出不對來了?”

十兒忙道:“難不成真有緣故?嫂子快說說。她跟太太不是一條心吧?我們得罪了太太,她不會跟我們作對吧?!”春瑛也緊張地盯著趙三嫂。

趙三嫂得意地挑挑眉,壓低聲音道:“這原是我自個兒冷眼瞧著,再從別人的話裏揣度出來的。曹家娘子,原是大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兒,無論是模樣兒、性情、女紅,都是極好的,據說大太太過門幾年都沒喜訊,老太太發話,要她找個人來分擔分擔……”

十兒cha嘴問:“分擔?分擔什麽?”春瑛暗忖,難不成是要納妾?

趙三嫂滿含深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女孩兒家別問這個,總之,大太太不樂意就是了,轉頭就把人嫁給了曹管事。那時曹管事在府裏,可不算什麽出挑的人物,熬了十來年,才得了如今這個位子,偏又離城遠!曹娘子吃了半輩子苦呢。聽說那時跟她一起陪嫁來的另一個丫頭,在她出嫁後不到半年,就開了臉,雖說在侯爺那裏不大得寵,但好歹也養了位小姐,在侯府裏算得上是半個主子了。曹娘子是個有心氣的。她來了幾年,我就隻見過她男人回去請安,她卻是從未進過城呢!”

春瑛與十兒聽了,各有思量。過了一會兒,十兒道:“這後來開臉的丫頭,想必就是蓉姨娘了,她生了三小姐……我覺得,曹娘子長得比她還要好看些。”

“不但好看些,還會生養!”王大爺忽然cha嘴道,“昨兒在曹家,看到曹管事有四個兒子呢!聽說還有個閨女?”

趙三嫂忙道:“是有一個小女兒。八年前才得的,長得好齊整模樣,玉雪團兒似的,也不許外人看見,聽說養在家裏,由曹娘子親自教導呢。他家的廚娘說,光看模樣兒,說話行動,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有這麽好呢!”

家生子家庭,偏把女兒教養成小姐的品格,這位曹娘子不知打的是什麽主意?如果是打算把女兒外聘,倒是難得的,隻希望這當娘的不會犯糊塗,想讓女兒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吧。

春瑛在心中感歎幾聲,眼角瞥見胡飛在門外無奈地看著自己,才忽然驚覺,自己被人家幾句八卦就移開了注意力,關鍵問題還沒問出來呢!忙對趙三嫂道:“先前我問的事,三嫂還不曾答我呢。為什麽徐總管可以過問曹管事的任職?難不成這個莊子不是侯府的?”頓了頓,“方才,三嫂說起太太,叫的卻是大太太,這……”十兒驚呼:“對了!我竟忘了,四堂伯不是東府的麽?!”

趙三嫂笑笑,道:“我們也是東府的人。這處莊子,原就是東府的產業,隻是當年老侯爺交給咱們老太爺時,老太爺推了幾次,不得已才收了,原本管事的家人,就沒換過。後來老侯爺去了,侯爺襲了爵,咱們老爺又出門做官,合家都在任上,這莊子,還有另一處莊子。連幾家鋪子在內,都交給侯府管著。前幾年老爺回來,隻是草草查了一遍賬,就走了。他原是信自家兄弟不會坑自己的,誰知道大太太管得久了,把這裏都當成自家的了呢?原先管事的人家也換了,曹管事是後來的,有時候行事也不著調。莊上的出產,若是送到侯府去,便也罷了,橫豎咱們東府的主人不在,可他卻將東西賣掉大半,得的銀子送到大太太那裏去了。這叫咱們東府的人怎麽不犯嘀咕?!”

春瑛聽得咋舌:“就算……就算二老爺一家不在……難道徐總管就不會寫信告訴他?二老爺就不管麽?”

趙三嫂歎道:“都是一家子,咱們老爺是個厚道人,不想跟兄長起口角呢!我們底下人都看不慣,互相商量了,求過徐總管,可徐總管卻說,隻有一處莊子和一間鋪子是這樣,別處的收益卻是按時交過去的,因此老爺吩咐別聲張。”

十兒忍不住抱怨起來了,春瑛卻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小心地開口問道:“趙三嫂……若是這麽著,往後這莊子上的東西……還是東府的吧?那人呢?人又怎麽算?”

趙三嫂不解:“什麽怎麽算?這裏的佃戶隻是租地來種而已,算不上是誰的,倒是有幾家管事監工,還有兩府裏犯了錯打發過來的,這些人,自然是本來算誰家的,就是誰家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春瑛抑不住心中的失望,看了外頭的胡飛一眼,後者也正皺緊了眉頭思索。她隻好道:“也沒什麽,你也知道,我和十兒兩家人都是得罪了太太,才被攆到這裏來的,就怕太太不肯放過我們,還要再罰。吃苦我不怕,我怕的是一家人被分開。我聽說東府的主子們是極仁善的,若是到了這莊上,能成了東府的人,太太也就拿我們沒辦法了。”

趙三嫂聽了笑道:“這可是犯了糊塗了,哪有這樣容易就能換主人?!”頓了頓,若有所思,“不過……也不是沒法子……”

春瑛本來還在失望的,聞言眼中一亮:“是什麽法子?!好嫂子,你一定得告訴我!”門外的胡飛也直起身體,側耳細聽。

趙三嫂笑道:“還有什麽法子?兩府裏的家生子兒,原本就分得不清楚!若是沒差事的,東府的往西府去,西府的往東府去,也是有的。比如十兒妹子,她姐姐九兒就在我們五小姐身邊侍候。隻是老爺太太不在家,你便是想換主子,也沒法了。”

春瑛的心情又再低落下去。二房合家在任上,她是知道的,聽說十幾年都沒回過京城,幾年前回了一次,沒幾個月又走了。整個東府,除了看房子的奴仆,幾乎是空的。若非如此,太太也不至於大膽地吞了東府產業的收益吧?

十兒一直在旁邊認真地聽著,時不時看向春瑛,聽了兩人的對話,便略猜到一點好友的想法了,雖然心下非常驚訝,還是開口勸道:“別擔心,還有三少爺呢,三少爺不會叫我們吃虧的!說不定,過兩天他就會派人捎信來,讓我們回城去了。”

她糾結的可不是這件事。春瑛看了十兒一眼,勉強笑了笑,陪著再說了一會兒話,便尋借口告辭出來,悶悶不樂地走向自家暫住的屋子,中途卻住了腳,轉而跑出了院子。

她沿著小路一直向前跑,越過幾家農舍,便是一大片田地,田地那頭是桑樹林,再過去,便是莊外了。她隻覺得心裏煩悶,想要好好出點汗,把這團煩悶都發泄出來才好,於是一直跑到了桑樹邊,才腳軟地停下了腳步,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埋頭喘著氣,又覺得委屈,眼淚說著就掉下來了。

“別哭,事情總有解決辦法的。”身後傳來胡飛的聲音,春瑛轉過頭,見他微微地喘著氣,顯然是剛剛跟著自己跑出來的,不由得鼻頭一酸,抓住他的袖子,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