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飛還要在京中活動。為南下出洋的事做準備,自然也少不得要到郡王府裏打幾個轉,聯絡聯絡感情,還要暗中托李敘多多照看路家,為了預防萬一,他還把路家的事跟胡內監提了提,隻是並未明說他喜歡人家閨女,僅聲稱那是他再世恩人。

春瑛留在莊上,也沒閑著。既然胡飛要離開,那麽她就真的要下定決心另尋辦法出府了。

其實東府未必是最好的選擇,畢竟她對那裏比較陌生。然而,她在侯府算是得罪了太太,是太太親自下令攆出府去的,就算如今當家的是大少奶奶,後者作為晚輩,總不好明著駁名義上婆婆的麵子,把她弄回去。三少爺雖然是侯府未來的繼承人,卻也是同理,他說要給春瑛一家安排好差事,這話的可信度必須打個折扣,春瑛猜想。他頂多是在一年半載後,給老爹找個閑差就算了。

敢駁回太太命令的人,侯府裏就隻剩下老太太和侯爺了。前者身邊的人已經太多,後者身邊是火烤的地兒,況且,春瑛沒那信心,認為自己可以得到侯爺的青睞。這麽一來,兩條路都被堵上了。

若是什麽都不做,光在莊上呆等侯府放奴,也太被動了些。況且路家離京城太遠,有什麽消息,都是通過王家才知道的,甚至到了今天,王家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莊子回京辦事,而他們一家卻隻能窩在莊上,連進京活動都辦不到,頂多是托路二叔或是陸姐夫他們去疏通,哪裏比得上在京裏住著方便?信息的遲緩,就意味著可能會錯過時機,她才不希望因為這種原因而一再失去獲得自由的機會呢。

東府或許是陌生的,但她可以去打聽,先把情況都摸熟了,再考慮應對的方法。她始終覺得,以自己的條件,在東府求一個職位應該是不難的。

十兒那邊打聽到的消息,是東府要招在內院侍候的大小丫環和媳婦子,婆子已經有了。頂多添幾個,還有四少爺要添使喚的小廝,另有外院辦事的長隨、聽差、采買等仆從,足足有四五十個空缺,其中丫環一項,就需要二十多個人,除了二老太太、二太太、四小姐以及四少爺房中使喚外,還有一位姨娘和一個通房。但各人需要添多少人手,又有什麽要求,就不清楚了。

春瑛細細盤算著,自己求職的目的,是為了離開,哪個職位更適合自己呢?

她認真回想過去幾年在侯府的經曆,發現大多數的丫頭,不管家生還是外頭買來的,在工作到十八九歲的年紀後,如果沒被主人收房,都會被管家做主配人,然後成為媳婦子,換一個崗位繼續工作,到了四五十歲以後。成了婆子,又會換一個崗位。隻有不到一半的幸運兒可以自行聘嫁,而能夠贖身出府嫁人的,就更少了。

這樣幸運的丫頭通常是什麽身份呢?第一,須得是有體麵的主人手下得寵的大丫頭,比如從前老太太身邊的琉璃,又比如自家姐姐秋玉。象當年紅玉那樣的,完全是因為遇上了大少爺這樣的好主人。

不過秋玉姐姐是因為正好遇上有人來討老太太的丫頭,老太太一時高興,才會點頭答應的。老太太院裏的一等大丫頭,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運氣,有人被許給親戚家做妾,也有人被配給了家生子。

而且這樣有臉麵的大丫頭,也有風險,比如太太身邊的芍藥,那樣一個好姑娘,容貌才幹性情樣樣出色,卻因為知道得太多,至今過了二十歲,太太都不肯放人,她共事的其他三個大丫頭,同樣如此。再者,作為主母的丫頭,總會有被男主人收房的危險。

少爺跟前的大丫頭也不安全,不是討主人的厭,就是被人當成姨娘候補,人事傾紮不斷,隨時都有可能丟了性命,運氣好的。不過是配了管事。而小姐的丫頭,體麵就差了一截,終身大事一般都是由主母決定的。姨娘的丫頭更不用提。

這麽算起來,外嫁比例最高的,是老太太身邊的人。與秋玉同期的八個一等丫頭和八個二等丫頭中,有三個一等和兩個二等嫁給了外麵的好人家為正妻。

而且侍候年老的主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體麵足夠,別的奴仆輕易不敢得罪,連當家的男女主人,也會多一份客氣,若是服侍的老主人過了世,那身邊的丫頭無一例外會被放出去,以示恩典。春瑛在侯府幾年,已經聽說過這些老規矩了。

再說,除了太太,她還沒聽說有哪個主人會把丫頭停到二十歲以後的。如果她進入東府後,能成為二老太太身邊的丫頭,那出府就幾乎成功了一半。

為了確保另一半會成功,春瑛認真反省了過去幾年的所作所為,痛定思痛,得到了一個深刻的教訓。

她一直想的都是離開,因此對服侍的主人從沒真正用過心。就算是一時有心討好。也僅僅是在短時間內努力而已。她從不會站在主人家的角度為他或她著想,對主人的命令也不是心甘情願地完全聽從,心裏總會時不時冒出不同的意見,說不定臉上也lou了端倪。在空閑的時間裏,她會給自己做針線,給家人或朋友做衣服鞋帽,卻從未給主人做過一次私活,頂多是在主人需要時,把對方的衣服當成一項工作來完成。她從不會主動跑到主人麵前去說笑賣乖,也沒有把主人的利益當成最重——相比之下她更重視自己的利益。

要她處處視另一個人為天,所思所想都要以那人的利益為先。她實在很難做到。她自問奴性不強,而且總習慣以表麵上的禮敬與溫順掩蓋心中的不以為然。

身邊的人是不是全身心忠誠於自己,每個人的心裏總是有所感覺的。說實話,如果不是她再三的向霍家表小姐進言,表小姐也不會在最後的那段時日裏把她當成了半個心腹,並且照她的心願放她出府,隻可惜表小姐不是侯府的正經主人而已。

春瑛決心這一回一定要改變自己,哪怕是長年累月地裝,也要裝出個忠婢的樣子出來!想方設法討好新主人,要對方看得起自己,又不會逼自己做不願做的事。琉璃是個好榜樣,當年,本家的親戚來求親,因為琉璃堅拒,最後老太太也沒點頭,隻是水晶成了替代品而已。

前後思索周全,春瑛便捎信回京,請了自家姐姐來。說到服侍老婦人,還有比姐姐更好的老師麽?

秋玉帶著小虎來莊上住了兩天,一來是讓父母妹妹好生跟兒子團聚團聚,二來是給妹妹傳授機宜,將多年來服侍老太太的心得一一告訴了妹妹。

比如,服侍老人家的近身大丫頭應該根據主人的喜好穿著打扮。如果主人喜歡喜慶的顏色,那就穿得鮮亮些,但又不能犯了正色,太過高調了;如果主人喜歡穩重些的打扮,那就盡可能穿得老成些。秋玉拿自己為例,她在老太太房中幾年,都沒穿過一回大紅裙子或是大紅繡花鞋,其實她出嫁後穿得最多的就是這兩種。另外,妝容要適度,務必常日保持幹淨整潔,身上不能有刺鼻的香味,戴的首飾也不能太多。

又比如,老人家夜裏起夜會頻繁些,睡在屋裏屋外的人要警醒一點,聽到動靜就得起身。為了確保不會睡得象死豬一樣,寧可多喝幾口茶,熬著不熟睡,等換了班再回房間補覺去。春秋兩季要小心冷暖變化,夏季要常備溫茶水,冬天湯婆子不能斷……

再比如,老人家愛吃軟爛食物,比如燉煮的食物和好克化的點心等等,但受不得涼,新鮮瓜果、酒食、茶水,都要謹慎。最好知道些藥理,懂得飲食忌諱,按季節氣候勸主人進食。

老人家愛熱鬧的,愛清淨的,性情不一。身邊的人要時時留意其情緒變化,適時說些趣事討她開心,她開心了,自然就記得你的好處。

等等等等……

秋玉足足說了一天,才說完了,喝了半壺茶水下去,才又說起了二老太太:“那年她隨二老爺回京時,偶爾也過來坐坐,妯娌間說話。我瞧著,這位是個安靜的性子,有些嚴肅,不愛說笑的,隻是聽她身邊的姐姐們說,二老太太待下麵的人很是寬和,從不打人掌嘴,因二老爺公務繁忙,二太太要照管家務,少爺小姐都是在二老太太跟前養大的,十分知禮懂事。若論起乖巧,四少爺可比咱們家二少爺和三少爺都強些,氣度又比大少爺強,四小姐倒有些大小姐的模樣,隻是性子柔和多了。兄妹之間也極要好的。我那日在屋裏侍候,親眼見到,二小姐數落三小姐時,把茶都往三小姐身上潑了,四小姐就在邊上,四少爺立刻擋了,沒叫妹妹濺上一點,自己卻濕了半邊身子。他們在禮數上也極周全,全府上下,不管是遇上哪個,哪怕是姨娘們,也從不失禮,因此沒人說他們不好的。想想當年他們才幾歲?可見二老太太教管得好。她老人家又不愛熱鬧,閑了便看著孫子孫女們讀書認字,跟咱們老太太的性子大不一樣。”

春瑛聽著聽著,心裏對這家人已經有了個大致的印象,其中對二老太太更是了解得最細。針對這位老太太的需要,她請姐姐幫著找找老人家合用的藥膳菜譜,又親自到鎮上唯一的小書店裏找醫書,最後連胡飛那邊也驚動了,送了兩本養生食譜和一本簡易的醫書過來。她整天翻這幾本書,從裏麵選了幾樣容易做又適合老人家的點心與菜式,牢牢記住了做法,又去記藥理。

這般準備了許久,轉眼便到了臘月。王大是莊頭,按規矩,是要運田租回侯府孝敬的,他特地帶上了兒子和女兒,打算順便跟木家談一談婚事,再打聽打聽有沒有適合兒子的媳婦人選。春瑛請了父親出麵,以回京看望叔叔與姐姐的名義,央得王大同意,帶上了自己。

十兒聽說後,抬眼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春瑛便知道她猜著了,也回了個微笑。

出發那天,她穿了一身幹淨的淡青棉襖,藏青色夾棉比甲,配上深棗紅色的裙子,添了幾分喜慶。換了發型,又cha了兩朵不起眼的絹花,銀耳墜、銀鐲子,隻上了很薄的粉,用一點點胭脂塗了嘴唇,看上去幾乎就象是沒化妝的樣子,卻又讓人覺得氣色很好。就這樣,坐著十兒的車,回到了京城。

這也許是她穿越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正式求職。過去她在現代社會,隻有過一次成功求職的機會,那還是好友幫忙準備了簡曆,又告訴她該怎麽自我介紹,才過的關。今天,她要kao的就是自己了,幾年來的經曆讓她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她會成功的。

回到後街,周圍似乎沒什麽變化,但原本屬於路家的院子,已經搬進了別的人家。春瑛盯了那扇門一會兒,便移開了視線,朝王大笑笑:“我怕叫人看見了說閑話,王大叔,我這就去了,晚上我住叔叔家裏,您可是明兒回去?我在城門口等你如何?”

不等王大回答,十兒便搶先道:“跑那麽遠做什麽?我們去你叔叔家接你就是!你快去吧!”

春瑛笑了,朝他們行了個禮,便趕在王家人出來迎接前,先一步離開了後街,低頭往東府的方向去。

臘月裏人人都在忙碌,即便偶爾有人望過來,也沒認出她是誰,她放心大膽地走到東府旁邊的小門,向守在那裏的家人問了句:“請問大哥,有一位木掌櫃,可是已經到了?”

那家人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原來他等的是你?在呢,你等著!”不一會兒,便引了木晨出來,眼中帶著好奇。木晨也不多說,徑自對春瑛點點頭:“跟我來吧,我都說好了。”

春瑛福了一禮,便隨他走進門去,待到了僻靜的轉角,才小聲問:“我爹自那回木二哥寫了信來,便立刻捎信給那幾位客商去了,不知木二哥可得了回音?”

木晨換了笑臉:“已經得了,勞煩路叔與妹子費心,這幾日生意好些了,欠下的賬年前必能還上的,若不是路叔幫忙,我還不知會如何呢。”

“木二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我爹雖知道不能再回鋪子裏去,卻也不想叫人糟蹋了自己的心血,木二哥能接手,是再好不過了。”

木晨的表情輕鬆多了,一路引著春瑛到了二門,便對門上的婆子道:“越媽媽,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春瑛了,你領了去見外祖母吧。”那婆子盯了春瑛兩眼,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且去吧。”便叫春瑛跟著她進門。

東府的地方比侯府要小多了,前後總共四進的院子,東西也有套院,但格局要小些,也沒有正式的大花園,隻在院子與院子之間點綴些花木,有些婆子正在翻土挖坑,似乎打算再栽種些花草下去。春瑛一眼掃過,便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麵那越婆子的裙擺,一直走到西邊第一個院子門前,進去後,並不往正屋去,卻轉向了南廂房。

房內有個年約六十來歲的婦人正坐在炕邊看賬冊,聞聲抬眼望過來:“什麽事?”

“徐媽媽,這就是晨哥兒要薦的那丫頭了。”

徐大娘轉頭看向春瑛,眼中一閃:“你不是……”

春瑛知道瞞不住她,便微笑著向前行禮:“春瑛見過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