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的模樣與當年初見時相比。並沒什麽大變化,隻是鬢邊的頭發花白了些,頭上的首飾更少了,神情依然淡淡的,端坐在上,隨手合上賬冊,便靜靜地打量著春瑛,也不吭聲。

春瑛保持適度的微笑,非常鎮定地站在她麵前兩米遠的地方,眼睛盯著前方的腳踏。

半晌,徐大娘才開口:“我聽晨哥兒說是原先路掌櫃的閨女,就在疑惑,記得路家大閨女是嫁了人的,二閨女又被攆了,哪裏又有個閨女來?原來就是你。”

春瑛福了一福,道:“因全家人都失業在家,又住在莊裏,不過是農忙時搭把手,並無正經差事,終究不是長遠之法,因聽得東府要遴選男女仆役。兩府的家生子俱可應選,春瑛便想著來碰碰運氣。若是能有福得一差事,也能讓家人日子好過些。”

徐大娘笑了笑:“你哄別人倒罷了,我卻是不信的。我知道你老子原本管著一家鋪子,即便如今革了差事,也有不少積蓄。我不是當家主母,原跟你一樣是侍候的人,你哄我做什麽?”

春瑛忙笑道:“卻叫大娘笑話了,春瑛並不是有意哄大娘,隻是……我爹的差事本就油水不豐,這件事別人不知道,大娘還不知道麽?三年下來,雖有些積蓄,也隻夠一兩年的花費,過後就得打饑荒了。再說,家裏還有小兄弟在,總不能不想以後的事。”

徐大娘似乎對她的話有些興趣:“你還有小兄弟?多大年紀?”

春瑛怕她會把小虎調去當四少爺的小廝,記起四少爺年紀似乎隻比自己小兩歲,便道:“弟弟今年才五六歲年紀,還不懂事呢,整日淘氣,一刻也靜不下來的。全家人都為他操心。”

徐大娘聽說是這麽小的孩子,也沒興趣了,隻狀似無意地說了句:“你是侯府太太攆的人,我們東府怎麽好用你?”

春瑛心道來了,便微笑著回話道:“太太當日隻是一時氣惱才攆的我,一起去的還有另一家呢。如今太太並未有後話,說要處置我一家,而另一家人又再得重用,升了管事,可見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況且太太當日隻說攆人,卻沒說不可以去別的地方當差呀?”

“可她也沒說你可以到別處當差。”徐大娘笑了笑,“不是我不想幫忙,實在是擔心會駁了侯府太太的臉麵。我隻是個下人,得罪了主人家的親眷,反會連累得咱們太太沒臉。”

春瑛麵上微笑不變:“大娘此言差矣。侯府的太太是什麽樣人?豈會為我一個小小的丫頭,便跟自家妯娌鬧別扭?再說,兩家原是一家的,我是李家的家生子,在哪個府裏服侍,都是一樣的。就算是侯府的太太,不也是這麽說的麽?我曾聽別人提過,大娘要在侯府挑人手,太太可是親口發過話,凡是侯府名下的家生子,隻要是身上沒有職司的,大娘盡可討要。難道太太那樣精明的人。還會想不到春瑛也是個沒有職司在身的家生子?太太既然說了,自然也就是默認的意思。大娘如何不能體會侯府太太的好意?”

徐大娘聽她這麽說,不由得笑了。誰都知道侯府的太太安氏如今不管事,管事的是他們大少奶奶,安氏太太這麽說,不過是客氣話,也是想在本家那裏挽回點臉麵的意思。沒想到這個春瑛就打蛇隨棍上了。真的用了她,將來安氏太太知道時,拿這話堵了,對方也不好意思再發火的,總不好承認是自己粗心疏忽了吧?再說,就算是得罪過安氏太太的人又如何?路家被貶是什麽緣故,外孫早就提過了,連她丈夫也在家裏感歎過一番呢。這個春瑛丫頭,既然本身並沒有過錯,用了也沒什麽要緊。

春瑛看著她麵上除了三分笑容,便沒什麽回應,眼神卻有些許變化,心中一動,笑道:“春瑛自小便有機會得大娘教導,雖說多年不見,卻也不把大娘當外人。請恕春瑛多嘴說一句,大娘要為二老太太、二太太和四少爺四小姐並姨娘們選丫頭,隻怕多半隻能挑小丫頭了。二房的主人多年不在府中,又是忽然接了旨意回京裏來的,一時半會兒,哪裏找熟手的丫頭去?不管是侯府還是東府的人,但凡得用的人物,大都有了職司。要是借人回來暫時用著,也不是長久之法,況且又能借到多少人?外頭買來的倒好,隻是又未必知道咱們這樣人家的規矩,倒不如自己調教出來。然小丫頭們都是新人,還要慢慢教,等到主人家回到府裏,也未必能教好了,反倒是媳婦子和婆子裏頭,還有可能會出幾個懂服侍熟規矩的人來。隻是屋裏侍候的,總不能沒有丫頭。兩府裏,若有那一時沒差事在身,但又熟知規矩懂服侍的,太太既已發了話,您不如就選了來,正好能補上這個缺,哪怕年紀大些,也是不要緊的。等小丫頭們調教好了,大娘何愁沒人使喚?”

徐大娘抬眼看春瑛,神色間微有所動。這話卻是說到她心坎裏了,隻是還不能下決心:“你的話也有道理,隻是……這樣的丫頭能有幾個?其中又有幾個是老實本份的?若不是有不妥處,也不會被革了差事。總不能一個個去查吧?”

春瑛笑道:“焉能個個去查?況且也不是人人都在左近的,不過選那知道底細、又住得近的相看相看,若是好的,選了來,也好助大娘一把。想來主人家在外地任上,也有幾個得用的丫頭,隻是到底不如京裏的人熟悉兩府人名並京中情形,二太太身邊隻添小丫頭,已是委屈了,更何況是二老太太?”

徐大娘暗暗點頭。她最愁的也是這一點,二太太的來信裏。已經提過,新添的人手別的不說,給二老太太的一定要最好的才行,別讓那些啥都不懂的生瓜蛋子來惹人生氣。她看了看春瑛一眼,忽然想起外孫木晨提過,這丫頭是想在二老太太跟前服侍的,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便問:“你這些年在那邊府裏,都學了些什麽?”

春瑛忙恭敬回答道:“我自打那年得了大娘的教導,不久就選進了三少爺院中當差,後來霍家表小姐來了,又被調到表小姐院裏服侍了三年多,直到表小姐出嫁才閑置下來。從灑掃上的粗使小丫頭,再換到小廚房打下手,再到上房裏的細致活計,凡是內院裏用得上的本事,我都上過手,最得意的是廚活,女紅也不比別人差。我在家學過算術,表小姐身邊的姐姐們親自教過我禮儀,表小姐也指導了幾年詩書,我雖比不得別人有才,字帖兒還是能看能寫的,也抄過經書。除此之外,不怕您惱,姑太太的大事,我是親曆的,也曾打過下手,再來就是表小姐出嫁前,老太太為表小姐備嫁妝,我也跟著姐姐們見識過了。”言下之意,就是文武雙全,什麽活都會做,紅白喜事都沒問題,是個非常全麵優秀的好丫環。

徐大娘挑了挑眉:“那年我試過你的女紅……”

春瑛忙道:“那時還小呢,如今年年做,天天做,已經大不一樣了。大娘若不信。我可以當場做給您看,隻不知道您想做什麽?”

徐大娘便叫小丫頭拿了個繡棚和些針線來,命她做個抹額。春瑛暗忖這種東西通常都是中老年婦人比較愛戴的,便挑了棕色的碎料子,做了個寬些的抹額,又繡了萬字和簡易版五福捧壽的花紋。

徐大娘出去料理了一會兒家務,過了一個時辰回來,春瑛已經做好了。她看了覺得不錯,試戴了一下,很滿意,又問了些廚活方麵的細節,春瑛一一答了,還表示可以親自做兩道菜給她嚐嚐。她隻是笑笑便罷。

接下來,徐大娘又考了春瑛服侍的水平,先是叫她泡茶,又讓她給自己梳頭、洗手洗臉,再考了幾個應對的問題。如此這般忙活了半日,春瑛早餓得前心貼後背了,她才停下來,看著春瑛始終不變的微笑與恭敬的神色,滿意地點點頭,道:“我瞧你果然不錯,隻是我說了不算,還得我們家老太太、太太點頭才好。你如今住在莊上是不是?”

春瑛應著,又道:“我二叔在大少爺家裏做管家,他家就在狗尾巴胡同,您有話盡可往那裏傳去。”

徐大娘點點頭,道:“那你先回去,等主人家送了信來說明起程的日子,我就叫你,你三天內必得到府,然後在府裏預備迎接老太太、太太和少爺小姐們。侯府那頭我會跟他們打招呼的。”

春瑛心中鬆了口氣,正要屈身應下,卻聽到她忽然問:“差點忘了,你可懂得怎麽捶腿?”春瑛怔了怔,下意識地答道:“從前也捶過,大娘要不要試試?”其實並沒什麽經驗,隻是幫母親捏過肩膀。還好徐大娘並不深究:“那就好,老太太腿腳沒以前利索了,正愛有人在跟前捶捶呢。”

有人進來回話,徐大娘便命春瑛退下去了,春瑛走出二門,心裏暗暗決定回去以後就練按摩捶腿,忽然看到一個陌生的小廝站在二門外,一見她便跑,她正莫名其妙,卻看到那小廝領了木晨前來。

木晨一邊抹著汗一邊道:“你可是好了?我還要趕著去見王伯伯呢,快走快走。”春瑛忙跟了上去,一路上為他為自己說的好話道謝,木晨倒不在意:“還請妹子在十妹麵前多多美言。對了,昨兒有一位魏塘來的魯老板,催著要九月欠下的一筆貨款……”

春瑛心中不悅,但剛剛得了好處,沒理由立刻把人踢了,隻得應道:“那位魯老板我記得,最是小氣了,貨款能拖上兩三個月,已經極難得了,興許是因為快要過年的緣故。木二哥不如備一份禮親自上門去求?他其實極好奉承的,又愛吃東四牌樓白玉齋的吉祥果,木二哥去白玉齋把每樣點心都買一份送去,他必歡喜。隻是要拖,也隻能拖過正月,再往後他就該翻臉了。”

木晨暗暗一算,兩個月盡夠了,忙作揖謝過春瑛,興衝衝地領著她出了門,便丟下人徑自跑了。

春瑛去了二叔家裏,又用老法子,請附近的孩子幫著傳話,請了胡飛來見了一麵,可是胡飛晚上約了人吃酒,隻能匆匆見一麵,臨走前把一個銀絲鐲子送給她,道:“你可記得那年我送你的玉珠兒?把它嵌在這鐲子上隨身帶著,可別丟了。”

春瑛不解:“這是做什麽?”

胡飛隻是笑道:“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說罷塞過鐲子,急急跑了,春瑛一路追出院門,才悻悻地回轉,仔細看那鐲子,發現上頭的銀絲扭成了一朵朵小梅花,倒是精致得緊,明明不是值錢的材料,卻透著華麗,胡飛是哪裏得來的?

接下來,是回家、學習、練習、過年,不知是否因為胡飛立刻就要離開的緣故,春瑛總覺得打不起精神來,但又不想讓胡飛擔心,隻能勉強擠出笑容,陪著他貼窗花春聯、布置屋子、紮燈籠、放炮仗、包餃子……

才過了年初三,胡飛就回京城,正式出發南下了。那一日,春瑛看著他走遠,便回房間悶了一日,第二天開始不停地練習給人按肩膀捶腿,直捶得路媽媽和秋玉都一見她就跑,十兒更是幾日沒冒頭,才稍稍收斂了。

進了二月,又是春回大地。京中傳來消息,二房已經到了半路,不日就要進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