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記得,剛被攆到莊上時。王家的人來看望,曾提到曼如要開臉了。她當時跟十兒都很是吃驚,想著三少爺那麽討厭曼如,怎會答應納她為妾?後來太太被奪了管家之權,想來三少爺也應該沒什麽心思納妾才對。

隻是現在曼如一身少婦打扮,又穿著一身的粉,可見是真的當上了姨娘,隻是這打扮未免寒酸了些,衣服倒罷了,頭上戴的還是她在浣花軒做丫頭時得的鑲琉璃珠的銀鎏金簪子和舊絹花,就算是當年的多姑娘,日常穿戴也比她富貴。再瞧眼前二少奶奶梁氏的架勢,和看曼如的眼神,似乎跟她有很大仇怨。春瑛不由得懷疑,莫非曼如不是三少爺的妾,而是二少的?可她不是一直很怕二少爺嗎?該不會是二少爺見太太失勢,特地把曼如搶過去做小,好落三少爺的臉吧?

春瑛心念電轉間,已經回身麵向二老太太,低頭回稟:“老太太,這位是去年新進門的二少奶奶。”

二老太太淡淡地看了梁氏一眼:“就是那個梁家的女兒?當年在京裏時。也曾聽過她的名聲,不是說賢淑端莊,德才兼備,堪稱天下名媛之首麽?可見世人誤傳之謬,真真見麵不如聞名!”

春瑛強忍住笑意。當年梁氏才十二三歲,就已經出落得挺水靈了。梁太師一家不知是不是打著送她入宮,為後為妃的主意,因此早早在京中做宣傳,把個小姑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引得無數人誇讚。誰知皇帝就是不上鉤,還把她賜婚給了侯府的二少爺,剛進門時,也是自重身份,總端著大家閨秀、名門千金的架子,如今看來,顯然是沒那個耐心了。

梁氏一聽二老太太的話,臉便漲紅了,又猜到眼前的是位長輩,不能隨便罵,但是當著崔曼如那小賤人的麵,被人如此奚落,她哪裏忍得住:“這位老太太不知是哪家的?我是此侯府中主人,不過是教訓教訓自家屋裏人,您倒是不客氣,特特跑來橫cha一腳,我卻不知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二老太太反而笑了,叫過春瑛:“我不跟小輩一般見識。你去替我教訓幾句。”

春瑛正想原來曼如真成了二少爺的妾,一聽二老太太的話,便應了,略一思索,上前道:“二少奶奶,這位是東府的老太太,是你叔祖母,回京已有些時日了,也曾來過探望這裏的老太太,侯府的晚輩全都見過的,想必你當日不在,又不曾得空來拜見,因此不認得。隻是,既然是不用下人通報引路,便直接到這裏來的長輩,自然是本家的親眷了,你身為晚輩,即便不認得,也該問聲好兒,怎能如此無禮?!還說我們老太太幹涉你管教屋裏人。二奶奶要管教,哪裏不能管教?偏要在老太太院門前管教。把人罵得鬼哭狼嚎的,也不怕驚動了長輩?!老太太病了這一秋一冬,才好了些,正要靜養的,你做孫媳婦的,不說在長輩跟前盡孝,怎的還反要給長輩添煩惱?我們老太太攔你,是教給你做小輩的道理,免得你一錯再錯,你不說感激我們老太太的教導,還惡人先告狀,未免辜負了你天下名媛之首的好名聲吧?”

梁氏一路聽,那臉色就一路紅下去,到最後已經紅到黑了,咬牙道:“你是什麽東西,一個小丫頭,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忽然又覺得她有幾分眼熟:“你是這府裏的人?!好大的膽子!居然對我如此無禮!”

春瑛絲毫沒被她嚇倒:“二少奶奶是大家閨秀,怎的把規矩忘了?您當日剛進門時,教訓這府裏的丫頭,可是命自家丫頭發話的。這原是做主子的自重,不與底下人一般見識的意思。我們老太太見你是小輩,不想駁了你的麵子,叫你家長輩難堪,因此命我們做丫頭的代為開口,其實說的是我們老太太的意思。我做丫頭的自然不敢跟二少奶奶無禮,隻是我們老太太難道連管教晚輩媳婦兒幾句都不能了?!二少奶奶,你是知禮的人,不妨細想去!”

梁氏臉色更難看了,二老太太對春瑛的話挺滿意。便淡淡地點了點頭:“算了,她聽不進去,說再多話也是白搭。回頭提醒我告訴你們太太,尋訪京中人家的女兒,還得細細打聽了才好,想來這京城人家,名不副實的事兒也多。”說罷也不理會梁氏,扶著秋雁的手便徑自往院門裏去,老太太身邊的紋玉早就聽到消息迎出門來,扶住二老太太的另一隻手臂,緩緩前行,嘴裏還說著老太太早就等急了之類的話。

梁氏見院中的小丫頭們探頭探腦來偷看自己,周圍又有婆子媳婦私下議論紛紛,覺得丟臉至極,又羞又惱,一腳踢開曼如,瞪她一眼:“都是你這賤人害的!看我回去不煎了你的皮!”說罷甩袖而去。

曼如顫抖著爬起身來,眼淚汪汪地轉向春瑛,眼中隱隱有些妒忌,又帶了幾分欣喜:“春兒,你是來救……”

不等她說完,春瑛便打斷了她的話:“崔姨娘?還是該叫你姑娘?”

曼如臉色一白,吱唔著不說話。便有媳婦子在旁笑道:“這是曼姑娘,可是二少爺的心頭肉呢!”引得周圍人竊笑。曼如緊咬下唇,雙手絞帕,眼中帶了幾分忿恨。

春瑛見她真的成了二少爺的通房,便淡淡地道:“既然是二少爺屋裏的姑娘,還請多勸著你們奶奶,在長輩跟前,別忘了禮數。”然後轉身就進了院門,毫不理會她那淚汪汪的雙眼和連聲呼喚。

春瑛進得正屋中,見屋裏沒人,心裏正疑惑。旁邊暖玉就迎了上來:“老太太和二老太太在暖閣裏呢。”接著頓了頓,“原來你去了東府。”

南棋出嫁後,暖玉曾經在表小姐院裏服侍過一段時間,算是熟人,自然也知道當初一幫姐妹們的遭遇,她是老太太的人,沒受牽連,但心裏也不是沒有想法的。如今忽然重遇春瑛,自然感慨萬分。

春瑛鼻子一酸,忍住了,小聲問:“其他人怎樣了?”暖玉也壓低了聲音:“大少奶奶接管家務後,她們都派了新差事,不過混日子罷了。快隨我進去吧,免得裏頭問起。”春瑛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忙跟著轉進了裏間。

老妯娌倆正聊著方才在院外發生的事,老太太歎道:“不怕弟妹笑話,我真是拿這些小輩沒法子了!我才好了些,想著今兒天氣好,還打算到院裏走走的,誰知那梁氏一大早過來呆坐著,既不懂得說笑,也不合群,我跟孫女們玩笑,她還要在旁邊擺張冷臉。跟她來的那個……記得是媳婦兒給敞哥的丫頭,叫什麽……曼如,開了臉的,嘴巴還算甜,哄得我老婆子笑了幾聲,誰知道梁氏立刻就帶了人告退,一出門便罵開了。我在裏頭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不是嫌棄我老婆子不中用了麽?!”

二老太太安慰道:“她家教不好,慢慢教她就是了。若真不想見,便免了她的晨昏定醒,也省得生氣。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何必自討苦吃?”又問春瑛:“她如今怎樣了?”

春瑛便上前笑道:“回老太太,您前腳剛進門,二少奶奶後腳就走了,還罵了那個通房一頓。說要煎了她的皮呢。隻是那通房拉住奴婢,哭哭啼啼地要奴婢救她,倒叫奴婢不知如何是好了。”

二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都是不懂事的,這是她們自家事,你別理她。”春瑛應了,站回她身邊。

老太太卻認真端詳了春瑛一番,春瑛知道她多半是記得自己的,便朝她微微一笑。老太太驚道:“這不是……我記得是叫春瑛不是?當日漪兒在這裏住時,你服侍了她幾年的,不是已經放出去了麽?!怎的會到了……東府去了?”

春瑛看了二老太太一眼,後者淡淡一笑:“老太太問你,你照實說就是了。”春瑛暗一思量,便上前笑道:“回老太太,奴婢不小心說錯了話,得罪了太太,一家人都被攆到莊上去了。過了半年,見太太似乎已消了氣,又正好遇上東府挑人,便去試了試,沒想到能有幸到我們老太太跟前當差,可不是天大的福氣麽?”

二老太太笑了,對老妯娌道:“這丫頭我瞧著不錯,正巧去年漪姐兒路過我那裏,曾提過有幾個心愛的丫頭,都極能幹的,其中就有她,因此我一見她來,就留下了。卻不知道她是放出去了的,怎的從沒聽說過?管家登記入冊時,也說她的名兒是在這邊名冊上的,清清楚楚,並沒有放出去的記錄,還特地找了你家總管,將她轉到我們那邊去呢。”

老太太臉色有些難看,隻問春瑛:“你說你一家子都被攆了?你老子是做什麽的?”

春瑛笑道:“回老太太話,奴婢父親是綢緞莊子的掌櫃,已經幹了好些年了。如今隻是在莊上待著,並無差使。”

老太太臉色更難看了。她雖然病了很長時間,但家中發生的大事,也隱約有所耳聞。兒媳安氏為了安cha親信,換了好幾處管事之位,結果用人不當,惹得民怨沸騰,最後無法收拾,才讓兒子把管家大權奪了。這春瑛的老子既然做了幾年的管事,想來就是那時候被栽掉的?

這時二老太太又問春瑛:“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你老子是位掌櫃,怎的沒跟我提起?”春瑛笑答:“差事都丟了,說出來也沒臉。那時太太生了好大的氣呢,雖然奴婢不大明白是什麽緣故,但如今想來,那時老太太正病得厲害,興許太太也是著急上火了。”

這下老太太更生氣了,自己才病重,兒媳就不把自己說的話當回事,自己明白說要放出府的人,她居然回頭就攆了?!難道是因為記恨自己命令她把女婿家的產業歸還霍氏一族的緣故?還是認定了自己不可能好起來,所以作威作福了?!無論是哪一點,都可恨之極,更可恨的是,她居然告訴自己外孫女兒的丫頭都放出去了!幾個丫頭事小,但這樣的小事,她都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叫自己如何能忍?!

這時有丫頭來報說:“太太聽說二老太太過來了,特地趕來拜見呢。”接著便是兒媳婦的聲音,帶著兩分柔弱:“嬸娘真真是稀客,怎的不常來坐坐?”說罷安氏就xian了簾子進來,笑盈盈地先衝老太太行禮,卻不料老太太拉下臉朝她大喝一聲:“你還有臉來見我?!”安氏不由得一愣。

老太太待要罵她,忽又想起妯娌就在邊上,叫對方知道自家兒媳不敬婆母,也是件沒臉的事,還是等對方走了再說,便瞪了兒媳一眼,沒了下文。

安氏一頭霧水,不明白婆婆為何忽然罵自己,正覺得委屈,眼角卻瞥見有個眼熟的丫頭站在二老太太身邊,認真一看,居然是從前霍漪身邊的,已被自己攆到鄉下去了,怎的會出現在這裏?!當即又驚又怒:“你這丫頭是怎麽回事?!不在莊上好生自省,怎的跑到嬸娘身邊去了?!你好大的膽子!”

春瑛心中冷笑,低下頭,換了委屈的眼神,看了二老太太一眼,二老太太便不高興了,覺得自己身邊的大丫頭,叫隔房的晚輩媳婦這樣數落,著實失了麵子,便淡淡地道:“章兒媳婦這話糊塗!不是你說的,兩府裏閑置的家生子,隨我們家挑選麽?怎的我挑了人,你倒不認了?!隻是這丫頭已經在我們家名冊上了,她是我的人,還輪不到你來管!”

安氏一窒,勉強擠出一個笑,正想解釋一下,又聽得自家婆婆斥道:“你在家自己不尊重就算了,怎的在嬸娘麵前,也這樣無禮起來?!快出去!我這裏容不下你這樣的大佛!”

安氏隻覺得滿心委屈,又難堪,不甘不願地行禮告退,卻沒忘記自己的來意:“嬸娘……方才是我的不是……我向您賠罪!弟妹這些日子總不見過來坐坐,還要煩請嬸娘替我捎個話,讓她來看看我……”

二老太太捧起茶碗:“等她閑了,自然會來。”說罷喝茶。

安氏悻悻然離去了。春瑛心裏高興,見周圍氣氛有些僵,便對二老太太小聲道:“老太太,您方才來前,不是說要跟大老太太商量佛誕的法事麽?”

二老太太笑了:“正是,差點兒把這事兒給忘了。”便跟老妯娌討論起來。春瑛偶爾找機會說笑兩句,老太太身邊的瑪瑙琥珀等人也見機cha話,場麵終於圓了回來。

到了將近午飯時間,二老太太要回自家去了,老太太還依依不舍,要她常來。春瑛扶著二老太太出門上轎,眼角瞥見不遠處有人躲在廊柱後頭偷看,仔細一瞧,原來是三少爺,正向自己擠眉弄眼,似乎在叫自己。

她微微一笑,回頭命令抬轎的婆子:“走吧。”便扶著轎邊,一路往二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