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院子靜了一靜。

春瑛首先反應過來。往東廂房奔去,邊跑邊喊:“哭什麽?還不快去叫大夫!去回老太太和太太!”那小丫頭驚慌失措,隻懂得在那裏哭,還好跟著春瑛與瑪瑙來的婆子中有醒事的,立刻就調頭去回報了,瑪瑙又叫了幾個婆子媳婦跟在春瑛後麵幫忙。

春瑛一進東廂房,便看到北邊房梁上吊著個人,看衣裳儼然就是方才路上見過的崔曼如。她身上的衣服前襟髒了一大片,晃悠悠地懸在梁下的布帶上,猶在微微掙紮著,雙手緊拽喉間的布帶,兩隻眼珠子突得老大,吐著鮮紅的舌頭,整個臉發青發紫。懸空的腳下,是一隻歪倒的圓凳。

春瑛二話不說,跑上前抱住她的腿往上舉,又有幾個婆子上來幫忙,七手八腳地將布帶解了,把人抱下來,放到**,但崔曼如的臉色仍舊帶著紫。

春瑛過去在學校讀書時。是進修過急救知識的,但隔了這麽多年,也記不大清了,隻根據記憶將崔曼如的枕頭挪開,讓她躺平了,托起她的頭讓她張嘴,又鬆開她的腰帶、衣領,讓她呼吸順暢些。見她似乎還喘不過氣來,春瑛拍著腦門,使勁兒回想以前急救課上的內容,上吊的人要怎麽急救來著?她靈光一閃,坐到床腳,雙手向上推擠著對方的上腹部,推了好幾下,終於聽到一聲急促的吸氣聲,一個婆子叫道:“好了好了,她順過氣來了!”崔曼如的臉色終於慢慢好轉。

人終於救回來了,春瑛抹了一把汗,見屋裏擠了一大堆人,便道:“媽媽嫂子們別都擠在屋裏,先去向老太太、二老太太她們報信,大夫那裏,也得有人去催催。府裏若有知道醫理的人,快先請了來瞧瞧。再者,二少爺二少奶奶那邊隻怕還在等信兒呢,哪一位去告訴一聲吧?如今天熱,這屋子小。各位都聚在這裏,想必也悶得慌,還請各位媽媽嫂子各領了差事去。”

於是跟過來的婆子媳婦們有的去催大夫,有的去向老太太報告事情後續發展,有人去告訴二少爺夫妻,隻剩了兩個婆子幫著春瑛,倒茶的倒茶,打扇子的打扇子,其中一人還伸手去掐崔曼如的人中。

崔曼如起初目光呆滯,明明臉色已經恢複過來了,她還一點反應都沒有。春瑛湊近瞧了瞧,隨手點了一枝蠟燭過來,見她眼珠子動了動,顯然有反應,便沒好氣地道:“若是清醒了,就吱一聲。什麽大不了的事,你還尋死覓活了!”

崔曼如眼珠子一輪,盯上了春瑛,眼圈漸漸紅了,從喉嚨深處響起一句嗚咽,接著便大哭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脖子受了傷。她聲音有些沙啞,還邊哭邊咳個不停,眼淚鼻涕口水都混在一起了,嗆得更厲害,又伸手過來抓春瑛的裙擺。

春瑛慌忙一躲,她抓了個空,愣了愣,便抓住身上的床鋪,哭得更大聲了。兩個婆子對視一眼,都撇了撇嘴,小聲嘟囔著什麽。

春瑛被崔曼如哭得心煩,回身去看她上吊的房梁,再揀起那根布帶,發現是條羅製的汗巾。府裏的丫頭夏天時愛將這種汗巾係在腰間,既兼了手巾功能,又輕薄涼快。隻是這種織物不大牢kao,不耐拉扯的,隻要開了一個小口,一使力,就能從中撕開兩半。春瑛當年在石掌櫃那裏見過這種織物,知道將它卷成條狀,能增加強度,此刻見那汗巾邊緣處破了一處口子,隻是不巧卷成了條,不由得產生了一個想法。

她拿著汗巾回到床前,冷冷地問道:“崔姑娘,你拿這種汗巾子上吊,不會是故意裝個樣子的吧?你又在算計誰?”或許這回的目標不再是丫頭小妾之類的小角色了,難道是二少奶奶?

崔曼如哭聲頓停。猛地抬頭看她,正對上那條汗巾子的破口,眼神閃爍,又轉頭去看旁邊的婆子們,見後者麵lou古怪的神色,神情更慌張了,再望回春瑛,沙啞著聲音哭道:“我差點兒就丟了性命!你這話也太傷人了!難不成我會拿自己的命去害人不成?!那即便我真的害了人,自己命都沒了,又有什麽可高興的?!”

春瑛笑了笑:“這麽說你是真的想死囉?可見你平時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多孝順,做什麽事都是為了讓你娘享福,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什麽的……都是在撒謊!你死了,你娘一個寡婦,還有什麽指望?你這是要逼死你娘呢!”

崔曼如渾身一震,大哭出聲:“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實在是逼不得已……我如今沒了活路了!二少爺天天沒個好臉,二少奶奶見了我就打罵,這院裏連個小丫頭都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去求太太,太太隻顧著自己哭,隨口就把我打發回來了。我一進門就被摔了一身滾茶,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吵架,不過略勸幾句,二少爺就惱了。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若我真的淪落到那種地方,還不如死了幹淨!”哭了幾聲,又叫娘:“女兒命苦,不能再孝敬娘了,娘隻當女兒死了吧!”

若是看到別人遇到這種事,春瑛也許會心生同情,但對於曼如,興許是因為被騙太多次了,她始終同情不起來,就算是真的,她也會當作對方裝假。於是丟開汗巾,沒好氣地道:“哭什麽?二少爺隨口這麽說罷了,難不成還真能把你賣到那種地方去?你是家生子,要買要賣都得太太點頭。你不是太太的愛將麽?有什麽可擔心的?!”隻看曼如能迅速想到裝上吊的法子,就知道她其實並不怎麽驚慌。再說,憑著曼如知道的秘密,春瑛才不信侯爺和太太會賣掉活的她。

春瑛想了想,覺得無論曼如是真的要上吊,還是在做戲算計別人,都跟自己沒關係,何必摻一隻腳進去?反正救回一條人命,她就已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當下便對兩個婆子道:“媽媽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不知崔姑娘如今的情形還要不要緊?若沒事,我還有事要辦呢。”其中一個婆子會意地笑道:“姑娘去吧,這裏有我們呢,回頭等大夫來看過診,我們自會去回老太太和太太。”

春瑛道了謝,便往外走,曼如一看急了,忙叫道:“春瑛,好妹子,你且慢走!”春瑛也不理她,徑自走出遊廊,往正屋方向去。

院中擠著幾堆丫頭婆子,都在看熱鬧,私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當中夾雜著幾個穿著打扮華麗些的年青女子,一臉脂粉勾勒得格外妖嬈,麵上或是幸災樂禍,或是冷漠,或是嘲諷。春瑛猜想她們大概都是二少爺的通房或小妾,心中暗歎,忽然瞥見廊角處綠衣一閃,一張有幾分熟悉的臉迅速消失在人後,不由得腳下一頓。再仔細望去,早已不見人影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冷哼一聲,走進正屋內。

瑪瑙坐在正位下手的椅子上,抱住那把戒尺,麵上有些氣惱。她上位坐著李敞,眼角帶著淤青,下巴還有一道血痕,頭發淩亂,衣袍下擺處沾著墨汁與茶跡,好不狼狽。

一見春瑛進來,瑪瑙忙起身問:“如何?救回來了麽?”春瑛點點頭:“幸好她才吊上去不久,已經喘過氣來了,也能說話,就是喉嚨傷著了。外頭大夫還沒來?”

“出了這樣的事,總得請老太太和太太發話才行,不然找了那不知根底的大夫來,還不知道外頭會怎麽亂傳呢!”瑪瑙回頭看李敞,“二少爺也太魯莽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把人逼到這份上?!真要鬧出了人命,您也討不了好!”

李敞板著臉道:“誰逼她了?分明是她自己不懂規矩!成天不守婦道,妄想勾搭別的爺們!當我不知道呢,她前兒一天,便往浣花軒走三回了!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不處置了,我的臉往哪兒擱?!”

裏間傳出梁氏的冷言冷語:“都是你寵得那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尋死覓活甩臉子了,照我說,立刻賣了倒幹淨!”李敞大罵:“你給我閉嘴!”

瑪瑙微微紅了臉,她還是沒出閣的姑娘家,有些話實在不好意思聽,更別說講了。春瑛倒沒那麽多顧忌,又覺得二少爺夫妻說話很過分,便道:“二少爺這話糊塗,我方才聽說了什麽賣到窯子裏的話,還以為是別人胡說的,想不到真是二少爺親口所講,隻怕您是氣急了吧?崔姑娘雖然是丫頭出身,到底是您屋裏人,就這麽賣到了那種地方,叫人知道了,您的臉難道就有地方擱?越發連侯府的臉麵都丟盡了!”

李敞皺皺眉:“你是叔祖母的丫頭?我怎麽覺得你有幾分眼熟?”

“奴婢小時候在這府裏當過差。”春瑛知道對方不會記得她這種小丫頭,便把自己的來曆一句帶過,“今日本來是因為我們老太太過府看望大老太太,路上遇見二少奶奶跟大太太起了口角,大老太太知道後很生氣,身上不大爽快,我們老太太留下安撫她老人家,便命我和瑪瑙姐姐二人過來勸二少爺和二少奶奶幾句。”接著轉向瑪瑙:“姐姐可說過了?”

瑪瑙有些悶悶地道:“說是說過了,隻是二少奶奶不肯出來聽!”春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裏間站了一溜兒丫頭,圍得嚴嚴實實的,隱約能看到她們身後有一顆珠翠滿布的頭,正背對著她。她再轉頭看李敞,他還在一邊吸氣一邊摸著臉上的傷口,眉間憤怒未消,恨恨地道:“她得意,連禮數都不顧了!我必定要跟嶽父大人說的!”

“你敢說就去呀!”梁氏在裏間聽得分明,冷笑出聲,“別說我小看了你,你想要做官,就給我客氣些!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呸!三甲的同進士出身,唬誰呀?還自詡是個才子了?!那這世上的才子也未免太多了!我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容貌,你一個小小的庶子能娶到我,簡直就是祖上積德,上輩子燒了高香了!剛成親時,你嘴上說得好聽,不過三五個月,就東納一個,西收一房,如今院子裏都快住不下了!你捫心自問,可對得起我!”說到後頭,不由得悲從中來,已經帶了哭聲。

李敞卻不願接受她的斥責:“少拿你的出身和美貌說事!哪怕你是個天仙,天天板著個臉,端著架子,誰受得了?你是太師千金,我也是侯府之子,我還嫌你家是暴發的配不起我呢!但凡京中有些根底的人家,哪個子弟不是三妻四妾的?難道你老子沒有?!分明是你不賢惠,整天撚酸吃醋,也不好生照應我日常起居,倒好意思來怪我?!”

“當然要怪你!你既嫌棄我,當初為什麽要來招惹?!我好好的太師千金,本來可以平步青雲的,結果一輩子就叫你這個登徒子毀了!”梁氏又氣又委屈,當即就叫過丫頭,“收拾東西,我們回家!讓父親給我做主!我定要將你們李家踩到泥裏,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裏間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氣得李敞渾身顫抖:“好啊……果然……你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進宮,你既然一心要去侍候皇上,就去好了!我這就寫休書!”

“你要寫就快寫,別又厚著臉皮來求我!我還巴不得呢!”裏間又砸了一個杯子。

春瑛見他們越說越不象話,看了瑪瑙一眼,瑪瑙為難地上前勸李敞:“二少爺,別鬧了,老太太知道,越發生氣了!”“生氣就生氣吧,我是忍受不下去了!”李敞轉身往躺椅上一倒,背過身去,就不管不顧了,急得瑪瑙直跺腳。

春瑛看了又好氣又好笑,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二少爺,二少奶奶,你們都消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