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胡鵬,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商大少了。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皮膚也黑了,幹了,憔悴了,眼裏添多了幾分狡詐之氣。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緞袍,料子倒是上好的,隻是衣緣處已經有些磨損,腳下一雙皂靴,靴麵也十分幹淨,隻是鞋底磨得厲害,隱約能看到裏麵襪子發黃的顏色。他這身打扮乍一看,人人都覺得他是個有錢人,但落在明眼人眼中,自然知道他處境落魄。隻是他仍舊擺著大少爺的威風,昂首挺胸地睨著麵前胡家的管事,喝令他帶人前來迎接老夫人和大少奶奶並少爺、小姐們。

胡鵬身後還跟著六七個人、兩抬轎子和一輛馬車。那五六個人除了兩個是穿著一樣的服色,顯示他們仆人的身份外,其他幾個都顯然是臨時雇來抬轎趕車的。轎子和馬車也是外頭街上候客租用的,車廂門還掛著一隻印有車行名號的燈籠。前麵一抬轎子的轎簾微微xian開了一條縫,裏麵的人似乎正在偷偷往外瞧。

這裏是柳樹莊的莊口,豎著一塊石碑。上頭刻著莊名。石碑旁站立的正是莊頭老張,年約五十來歲,身材瘦小,本來和氣含笑的臉已經帶了陰沉之色,帶著兩三個莊丁,隻是說主人不在,不知道客人來曆,不敢相迎。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還有老人和婦女探頭來看,幾個小童扒在不遠處的樹幹後,偷偷打量。

春瑛隨李敘夫妻來到莊前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她遠遠地睨著那胡鵬,發現他的長相跟胡飛完全不一樣,又記得胡飛提過自己肖父,便猜想這個胡大少多半是肖母了。這樣更好!她從出京開始,就一直在琢磨對付胡鵬的法子,這幾天雖忙,但她也抽時間囑咐墨涵出去打聽消息,並準備了好幾個應對的方案,如今正好能用上。

李敘是認得胡鵬的,看著他那囂張的模樣,再想想春瑛說過的胡飛的遭遇,也氣憤不已。隻是他還記得妻子跟在自己身後,便回身勸她和春瑛:“這裏都是莊漢,你們回家中暫避吧,我會叫人傳消息回去的。”

敘少奶奶依言回身,春瑛卻看了旁邊的農家一眼。見那院中隻有兩個婦人在,便又看向屋中。敘少奶奶見狀停下了腳步,笑道:“這是王嫂子家,他家男人都在外頭,應該隻有婆媳兩個,咱們去她家暫避也是可以的。”李敘皺了皺眉頭,卻沒阻止。

春瑛回頭對她笑笑,便小聲吩咐了荷嫂幾句,後者忙走向那對婆媳,對她們說了幾句話,又塞了銀子過去,婆媳倆推拒兩聲,便收下了,殷勤地迎了出來。春瑛隨敘少奶奶進了門,便回頭叫墨涵:“你守在門口,說不定要你幫著說話呢。”墨涵收回瞪向胡鵬的憤恨目光,點了點頭:“姑娘盡管吩咐!”春瑛呆了呆,笑了。

在莊口處的僵持仍在繼續,胡鵬已經失了耐性,又聽得雇來的轎夫車夫在一旁竊竊私語,說今天隻怕連車轎錢都未必收得回來。方才瞧見這家人的女眷頭上有幾樣首飾似乎還值點錢,不如討了回去交差。他心一慌,看向老張的眼神越發不善,索性一腳踢上石碑,嚷道:“老不死的狗奴才,你瞎了眼了?!你主人在我麵前都不敢這樣放肆,你是個什麽東西?!居然還敢攔著我?!還不快讓開?!再不讓開,我就要到官府去告你,還有你主人,說你們不孝不忠,看你還敢不敢在你大爺我麵前耍威風!”

老張原本從李敘那裏得到指示時,心裏已經有些懷疑眼前這人的身份了,知道他多半真是莊主的兄長,不然莊主的朋友也不會囑咐這麽多話,因此方才句句話都留了餘地,眼下見胡鵬如此蠻橫,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就算是莊主胡飛,也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這人一看就知道是落魄了前來投kao的,不管他是不是莊主的兄長,也沒那資格對自己說這種話!當下便冷了臉,道:“閣下還請放尊重些,我老頭子又不是閣下的奴才,用不著閣下操心。”說罷也不耐煩跟他磨了,一甩袖:“守好了!莊主不在家,正要謹守門戶,免得被宵小之輩鑽了空子。等莊主回來,我替大家夥請功!”眾莊丁齊聲應命。

胡鵬氣得吹胡子瞪眼,他就不明白了。那個庶子有什麽本事,居然哄得手下的人個個都死心塌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在京裏是這樣,在這裏又是這樣!在京中他還有宗族為援,把那兩個不知好歹的小廝壓製住,在這裏卻麻煩了,人生地不熟,對方又人多勢眾。他開始猶豫了,隻是一想到方才一路行來,看到了大片肥沃土地,還有遠遠瞧去占地不小的宅子,再想到身後母親妻子兒女們的期盼,以及車轎夫們的虎視眈眈,他就把這份猶豫丟開,繼續叫罵:“大膽!好大的膽子,我是你主人的兄長!嫡出的兄長!我後頭還有他的嫡母!誰家奴才教唆主人不孝順母親?!我這就能把你押到衙門去,不用你主子開口,我先替他管教奴才!”

老張的臉色更陰沉了,這時墨涵得了春瑛的指示,走過去道:“張爺爺,主人問是什麽人在這裏叫囂呢,若是宵小之輩在此鬧事,派人去請衙門的人來做主就好了。”

老張怔了怔。馬上明白這後生是跟李家二爺過來的,他說的話隻怕也是李二爺的意思,便道:“你瞧瞧這個人,看看可認得?他說他是莊主的兄長呢!”

胡鵬打量墨涵幾眼,也認出來了:“是你?墨涵?好啊你小子原來是跟著老二走了?!別是當了逃奴吧?!好,我今兒不跟你計較這個,你替我告訴這個老不死,告訴他我是誰!”

墨涵淡淡笑了笑:“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又怎會知道?”

胡鵬愣住了:“你……”

墨涵提高了聲量:“咱們家大爺雖說父母雙亡,卻沒有兄弟姐妹,是獨自一人來到此地置產的。張爺爺想必也知道。咱們大爺供奉著老太爺和老夫人的靈位吧?若是上頭有兄長,那這麽多年來,為何從未聽聞?這位客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爺的兄長,不知道是哪一年生的?生母是哪一位?又有誰能作證?”

老張非常配合地點點頭:“宅中正堂上的確供奉著老太爺與老夫人的靈位,連姓氏名諱都清清楚楚,孝子孝女的名字,隻有我們爺一個人。”他瞞下了李二爺平日有時會稱呼莊主為“胡老二”的實情。

胡鵬氣得火冒三丈:“好你個墨涵,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你可是我們家的家生子!把我和老太太當成什麽了?!老二那個丫頭出身的娘,也配叫夫人?!你老子娘是怎麽教你的?!”

墨涵冷冷地磨牙:“我老子娘是怎麽教我的,不勞您惦記,橫豎又不與您相幹!”

胡鵬想起墨涵的父母早被自己賣出去了,當時賣得急,賣給了誰,又賣到了哪裏,他已經不記得了,頓時恨得牙癢癢,伸手就要打人。

墨涵舉手將他擋住,順手一推,便把他推了個踉蹌,喝道:“你居然還敢打人?!先是冒親,接著又打人,看來你是存心要鬧事了?!張爺爺,快讓人去報官吧!”

兩抬轎子中前頭那一抬飛快地xian開了轎簾,原來裏頭坐的是個老婦,打扮倒還體麵,隻是頭上的首飾少些,五官顯得有些刻薄,眼下顯然十分生氣,拿眼冷冷地盯著墨涵,道:“你如今翅膀長硬了,就敢衝撞主子了?!別以為到了這千裏之外,便沒人知道你們的底細!山雞終究還是成不了鳳凰,別自個兒抬自個兒的身價了!當心沒那福氣!”又喝令兒子:“跟他們吵什麽?!老二出了洋,一年多了,八成是死在外頭回不來了,他又沒成親,這份家業還不是你和你兒子的?!還不拿出主人的架勢來。把這些不知好歹的奴才趕走!如今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磨蹭,沒的叫人笑話!”

春瑛在莊院裏聽得冷笑,原本她隻恨胡鵬一個,現在才發現自己太善良了,這夥人都不是好東西!既然如此,她幹脆再加把火。

墨涵板起臉瞪著胡家母子,見胡鵬要往裏闖,便硬擋下來了,不顧身上挨的幾個拳頭,隻是不讓人進莊。老張見勢不好,正要叫人上前幫忙,便聽到後頭響起一陣腳步聲,卻原來是七八個莊丁,不由得心中一喜。

胡鵬見對方來得人多,便先怯了幾分。一個轎夫不耐煩了:“老爺究竟有沒有銀子付錢呀?!這都耽擱多久了?咱不攔您發財,還請您快把車轎錢付了,咱們就回去了。”

胡老夫人板著臉罵道:“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就來催!等我們進了莊子安頓下,自然少不了你們的賞錢!難不成要我們一幫女人孩子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拋頭lou臉不成?!還不快給我退下!”

她習慣了罵仆從,卻忘了這些人並不是自家的轎夫,人家也不買她的賬:“咱小本經營也不容易,您是貴人,自然不在乎那點小錢,不如先清了賬吧?等您給了銀子,咱就陪您在這裏等,包管怎麽體麵怎麽來,絕不叫您家的女人孩子拋頭lou臉!”

胡老夫人隻是罵:“真不懂規矩!事還沒辦完呢,就要催賬,也不臉紅!”

那轎夫不甘示弱:“您若是付了足額定金,便也罷了,總共才五錢銀子,隻給了五十文定金,小的們有什麽可臉紅的?”另一名轎夫也在旁邊小聲嘟囔:“咱們掌櫃的叫你們哄住了,隻當到了地方就有錢付賬,還有厚賞,結果如今人家根本就不認嘛……”

胡老夫人臉都氣歪了,這時後麵的那抬轎子中卻傳來一道女聲:“把我和我女兒送到梅李鎮去,那裏有我一家遠親,自有銀子付給你們。”

胡老夫人怒斥道:“在這裏搗什麽亂?!你娘家的遠親哪裏還有剩的?!即便有,也都自身難保了,你不怕死,我還想長命百歲呢!”

“好叫婆婆安心。”那女子涼涼地道,“媳婦兒隻帶盈兒去,死活自由我們母女去,請恕媳婦兒不能盡孝了。”便從轎窗裏遞出一支銀釵來,上頭鑲著顆小指頭大小的珍珠:“這是我的陪嫁,原是我祖母的遺物,暫且托給小哥照看,權當作押金,等到了梅李鎮,付清車轎錢,小哥再還我。”

那轎夫見這珍珠雖然隱隱發黃,那鑲工卻十分出色,分明是件值錢的東西,當下便笑吟吟地掏出手巾上前接過,往懷裏揣好了,招呼同伴們一聲,就要抬轎趕車。這時,落在最後的馬車上,一個頗有姿色的年輕婦人和一男一女兩個不超過五歲大的孩子被趕了下來,哭喊著撲向胡鵬:“大爺!奶奶的丫頭居然敢對我們母子無禮,你要替我們做主啊!”

胡鵬一時顧不得墨涵這邊,又要安撫愛妾嬌兒,又要喝斥妻子,還要指揮家仆攔下車轎,頓時亂成一團,中間還夾雜著胡老夫人的斥罵聲。

春瑛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猜到那名女子大概就是胡鵬後娶的妻子了,隻是她生的既然是女兒,那兩個孩子又太小,當初原配生的兒子,又去了哪裏?該不會被他們害死了吧?她冷笑一聲,叫過荷嫂,如此這般叮囑一番,便讓荷嫂出去了。

荷嫂走到莊口,也不理會胡家人,徑直對墨涵道:“主人家問你,怎的半日還沒把事情辦好?不是說叫報官麽?都杵在這裏做什麽?”

墨涵說:“這人要來硬的。”老張則道:“報了官,鬧出來恐不好看。”

荷嫂卻笑道:“有什麽不好看的?若是不硬氣點兒,隨便來個阿貓阿狗,說是莊主的爹娘,咱們難道也要迎進來當上賓不成?莊主不在家,誰都能來鑽空子,這人若真能找到證人證明他是莊主的兄長,再論其他不遲。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莊主既不在家,誰又知道他找來的證人是真是假?還不如報官幹淨。不然等莊主回來了,知道咱們沒把家守好,定要怪我們了。”又瞥了胡鵬一眼,驚叫出聲:“喲!這人好生眼熟!咱們出京前,不是看過衙門的人押著一幫逆黨遊街麽?這人怎麽長得這麽象裏頭的一個?該不會是逃出來的吧?快報到官府,省得將來官兵來抓人,連累了莊主!”

眾人聽了這話,都是一呆。墨涵首先反應過來:“正是!快報告官府!免得被逆賊逃拖了!”又請示老張:“張爺爺,快讓兄弟們抓人吧,送到官府去,說不定還有賞錢!”

胡鵬慌了,雖然他知道自己早已是放出來的,但每進一次衙門,他就得割一次肉,如今哪裏還有錢?就這麽一愣神的工夫,妻子坐的轎與兒子坐的車已經掉頭走了,轎夫既有地方收錢,哪裏還顧得了他們?連胡老夫人都被強行趕下轎,挨著兒子唉喲直叫,又罵轎夫,然後大聲詛咒兒媳,口口聲聲說不該娶犯官家的女兒。

眾人聽了,又對荷嫂的話更信了幾分,兩個莊丁上前製住胡鵬,便要拖著他走,胡老夫人被推倒在地,叫兩個家人扶起,一路罵過去,又要打莊丁,卻被兩個強壯的村婦挾住,一齊往衙門方向去了。那小妾帶著孩子哭哭啼啼地走在後頭。不一會兒,莊口處便恢複了平靜。

春瑛從小院中走出來,遙遙望著他們的背影,翹起了嘴角,回頭對墨涵道:“以後他們敢再來,就再送去衙門!見一次打一次,看他們還敢不敢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