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立刻就站了起來。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問:“怎樣?他如今……在哪兒呢?”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墨涵忙道:“今兒在外頭跟人談生意,遇見一個相熟的客商,才從劉家港過來,說那裏來了一個紅頭發綠眼睛的洋人,是從英吉利來的,剛剛去過錫蘭,幾個月前在榜葛拉的撒地港,曾見過我們大明的使團!那洋人說,印度有內亂,國王病重,幾個王子打起來了,占上風的三王子冷酷暴虐,居然派兵襲擊了我們大明的使團!”

春瑛腦中轟的一聲,死命晃了晃腦袋,冷靜下來,忙追問:“使團可有傷亡?!現在在哪兒?!那洋人既然說見過使團,那他們應該逃出來了吧?!那個三王子為什麽要襲擊他們?!”

“那客商也說不清楚,隻說使團住在寶船上,早早備齊了大批食水。正打算回國,印度國王生怕他們走了,已經派人來追,又答應要開放港口給大明的商人進入,兩邊正在橵地港商討兩國今後直接通商的事宜呢,隻是那三王子在都城鬧得厲害,隻怕負責判談的印度大臣都沒心思談了。”墨涵皺著眉,臉上不掩憂色,“那洋人還提到,三王子手握軍權,輕易動他不得,哪怕是國王親自替太子出頭,那三王子也不買賬,又聽說,中間還夾雜著二王子幾個屬官的性命,還有別國的使團被卷進去。這種內亂,向來最容易死人的,咱們大明的使團可不會陷進去吧?”

“這種事跟咱們的使團有什麽相幹?”春瑛勉強按捺下激烈的心跳,“既然肯談判,可見事情還不到絕地,至少那國王對咱們大明並無敵意。至於那個三王子,既然還在都城鬧,可見影響力還不算太大,等咱們的使團簽訂了通商協議,開船走人,印度就算是鬧翻了天,又與他們何幹?”到時候就算那個三王子上位後撕毀協議。責任也是在印度一方,出使的人就不會受到皇帝的斥責了。頂多就是大明的商人們少賺些錢,達官貴人們吃不上咖哩,少戴點寶石,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心跳漸漸恢複了原本的頻率,春瑛開始問更重要的細節:“這些事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那洋人又是在多久前看到咱們使團的船的?從那裏到大明來,至少也要幾個月功夫吧?”

“是夏天時候的事,那時咱們還在京裏呢。那洋人不是走海路來的,離開撒地港後,便進了緬甸,走山路進入昆陽州,然後順著水路走長江過來。如今正是汛期,他走得特別快,一路上沒少掙銀子。為著他手上的一批上等普茶,好些客商已經趕往劉家港去了。”

這個英國人夠精明的,人家來中國,是要販西洋的貨來換中國貨,可他卻直接販了中國的貨,賣給中國商人,掙中國人的錢。春瑛腹誹完了。又想到:若是胡飛他們能象這英國人一樣,走陸路進入緬甸,然後穿過雲南邊境回國就好了,那應該會很快回到國內吧?可惜,他們還有寶船,沒理由把那麽大的東西丟在外國的……

春瑛暗歎一聲可惜,又問:“那洋人可有提過,使團跟印度商談到什麽地步了?當時是快簽約了嗎?”

“那客商沒說。”墨涵猶豫了一下,“要不……咱們也去問那洋人吧?他是來收絲綢瓷器的,價錢還不能高,偏手裏隻有茶葉和幾袋寶石什麽的,那寶石已經拖了手,咱們又不賣茶,不然拿生意去引他一引,就更好說話了。”

春瑛道:“那就賣貨給他吧,上回收來的那兩百匹綢緞,花色都還算鮮亮,質地也是好的,就是花樣兒已是五六年前的了,在蘇州賣不出去,隻能壓箱底,折價我又不甘心,若不是出價便宜,我也不會要下來。本來還打算運到山西甘肅一帶試試的,我嫌費事還沒動手,索性賣給他!他一個洋人,哪裏知道什麽時興花樣兒?!一兩五錢銀子一匹,便宜他了!”若是在五年前,可是要賣二三兩銀子一匹的!

墨涵聞言忙應了去。春瑛重新坐回原位看賬,卻怎麽都靜不下心來,索性將賬本丟開,細細琢磨起胡飛在使團的情況。

既然能坐在一起進行商業談判,那麽使團受到的損害應該不大,尤其是帶團的溫郡王,絕對是毫發無傷的,胡飛是個機靈人,定會時時刻刻記得粘緊在溫郡王身後,受傷的可能性不大。那麽不管怎麽樣,這談判都不會延續太長時間的,印度有內亂,自然就沒精力去討論與外國通商的事了,大概匆匆簽個草約,就完事了吧?而使團這邊受過襲擊,自然是不會在當地逗留太久的,說不定這會兒都已經走在半路上了……

春瑛滿腦子的念頭轉呀轉呀,好不容易捱到墨涵兩天後回來,便立刻迎上去追問:“如何?!那洋人怎麽說?!”

墨涵有些氣喘:“他說使團的人為遇襲的事感到很生氣,把印度派來的大臣罵了一頓,印度那邊為了求他們熄怒,許多要求都答應了,商談隻花了幾天時間就完成了。他離開撒地港的時候。印度都城已經有人來催那大臣回去了,隻是又聽說,使團中好像有什麽人病了,因此一直沒定下歸期。他進了緬甸後,就不知道後頭的事了。”

春瑛卻大大鬆了口氣,胡飛的身份地位還沒到讓整個使團的人為了他一個人的病而推遲行程的地步,可見不是他病了,那至少也應該是副使了吧?也許是溫郡王?這位貴人聽說年紀也不小了,被人追殺,一定很辛苦吧?生病什麽的也是難免!

春瑛放下一半心來,細算了算日子。溫郡王或是任一位地位尊崇的使團成員要養病,一兩個月盡夠了,現在已近中秋,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港口,正在回國的路上。隻希望他們這一路能風平浪靜才好。

春瑛默默地為胡飛祈禱一番,才對墨涵笑道:“你辛苦了,快下去休息吧,等柳樹莊上來人,我便把消息告訴他,讓張爺爺他們也高興高興。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小飛哥最早年底,最遲明年,就能回來了。”

墨涵臉上卻閃過一絲可疑的尷尬之色,躊躇了一會兒,才跪下道:“小的做錯了一件事,特向姑娘請罪。”

春瑛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墨涵卻執意不肯起:“小的……未報姑娘,便私自挪用了賣掉綢緞所得的二十兩銀子,這是不義之舉,請姑娘罰我。”接著奉上跟洋人做買賣所得的利潤銀子,當然,是少了二十兩的。

春瑛遲疑起來:“你為什麽要挪用這筆錢?”這可是非常關鍵的問題!

“小的……找到了父母,他們二老都在劉家港碼頭上做苦工呢,小的忍不了,隻能花高價買他們回來。如今他們就在門外頭,未得姑娘首肯,小的不敢讓他們進門。”說罷墨涵便從懷中掏出兩張紙,奉到春瑛麵前。

春瑛接過一看,原來是墨涵父母的賣身契 ,不由得心一軟,正要叫他將契書拿回去,又忽然停住了。

墨涵是胡飛的小廝,他的父母也是胡家家生子,還是等胡飛回來再處置吧,畢竟如今還有一個胡家的“主人”正對胡飛的產業虎視眈眈呢。便笑著收下契書,道:“跟我客氣什麽?既是你的父母,自然是咱們自己人。前院不是還有一間擺了雜物的空房?將那些雜物清到後院的空屋子去,讓你父母暫時住在那裏吧。你總是出門在外。我跟荷嫂兩人在家也有些心驚膽跳的,如今添了兩個人,心裏也安定些。”

墨涵激動地磕了一個頭:“多謝姑娘!”也不顧春瑛皺起的眉頭,回身拉了父母進來。

春瑛看了兩位老人幾眼,暗暗歎息。墨涵的父母,應該隻有四十來歲年紀,沒想到如今頭發都泛了花白,又瘦又黑,他父親身上穿的是他的衣裳,母親身上穿的一見就知道是估衣鋪裏買來的,可見他們這些日子有多落魄了。便攔住他們下拜的動作,道:“既是墨涵的父母,就是自己人了,二位老人家安心住下,先休養幾日,其他的事以後再說。隻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們?”

“小的姓姚,姑娘叫小的老姚就行了。”

春瑛笑笑:“那就叫姚叔姚嬸吧,咱們家不比大戶人家,規矩沒那麽多,你們可以放鬆些。”又對墨涵道:“今日的事,雖說是事急從權,但往後遇上別的事,可不能也照這麽做。二十兩不是小錢。”頓了頓,仿佛有些不經意地問,“說起來,你這回去劉家港,可曾經過常熟?那位胡大少爺,可有上門再尋麻煩?”

墨涵這些天跟著春瑛做生意,出麵跟人談判,也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立刻抓住了春瑛神態間的幾分暗示,低頭道:“胡大少爺已經放出來了,張爺爺請了縣衙的差役們吃酒,如今隻要胡大少爺一上柳樹莊,差役們就會去尋他麻煩,因此他也不敢再去了,隻在鎮上賃了間屋子,一家人擠在一處,kao變賣他家老夫人的首飾度日。隻是他嘴巴不好,總是四處嚷嚷二少爺不孝順母親,不友愛兄長,張爺爺氣得半死,卻拿他沒辦法。”

“怎麽會沒辦法?”春瑛陰沉著臉,“莊上人不少的,他又不是個個都認得,你們不會叫個生臉孔,引他去惹事生非嗎?等他成了萬人嫌,還怕有人相信他的話?!”該死的胡鵬,嫌命長啊?!她淡淡掃了墨涵一眼:“你找回了父母,想來對他的恨意也少了幾分吧?”

墨涵一肅,忙道:“若不是他,我爹娘怎會受這麽多苦?!要我饒了他,姑娘肯我也不肯!”立時便要去常熟。

春瑛笑著叫住他,讓他先去安排父母的生活,等老人家的氣色略好些了,方才讓他去常熟,隻是不許姚叔姚嬸跟著。回到房間後,想了想,她不由得感覺到幾分疲累,難道說這就是做主人的心計?

墨涵還未出門,路有貴已經到了。春瑛一接到碼頭送來的信,便立刻趕了過去,喜滋滋地向父親行禮:“可把爹盼回來了,我有好些話要告訴爹呢!”

“死丫頭,你先想想要對我說什麽吧!”路媽媽陰沉的臉出現在路有貴身後,後者一臉無奈:“你娘不放心你,硬是跟來了……”

路媽媽瞪了他一眼,繼續罵春瑛:“真是翅膀硬了,居然敢……”還沒說完,春瑛已經迅速給荷嫂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動。荷嫂一臉笑地迎上去,殷勤地打斷了路媽媽的話:“給太太請安了,太太一路上可好?快回家裏先休息休息,姑娘已經吩咐下去,備好了酒菜,就等著給老爺太太接風呢!”

路媽媽被她這話一捧,不由得感到有些暈:“你……你叫我什麽?”

“太太啊!”荷嫂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咱們家如今在蘇州城也算是體麵人家了,您當然是太太!” 便扶著路媽媽往前走,又遠遠地叫站在碼頭邊上等活的轎夫來侍候。路媽媽正飄著呢,哪裏顧得上罵女兒?就這樣一路被她扶著飄上了轎。

春瑛暗暗偷笑,轉頭對上父親了然的眼神,眨眨眼,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