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被他盯了幾眼,覺得有些毛毛的,心想難道自己說錯話了?

那小胡子笑問:“小姑娘,你讀過書?”

當然讀過啦!春瑛正想回答,忽然想起現在的身份,忙改了口:“這跟你有什麽關係?”轉身就走。

那小胡子笑著攔住她:“罷罷,你既猜出來了,又比我先來,這燈就歸你吧。”說罷將鯉魚燈塞到春瑛手中。

春瑛一愣:“可這是你猜回來的呀?”

“我還可以再猜,這就當作是方才我朋友衝撞了你的賠禮吧。”小胡子不在意地擺擺手,便仰頭去看其他花燈。春瑛卻覺得有些不妥:“你朋友撞了我,跟你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你賠?再說,我也用不著你們賠。”她又要把燈還回去。

小胡子微微一笑,指著一盞謎麵為“春秋”兩個字的走馬燈對攤主道:“一年半載,無冬無夏。”

春瑛還沒聽懂他的意思,那攤主已經笑吟吟地將燈奉上:“您又猜著了。”小胡子接過燈看了看,回頭對春瑛笑道:“我這花燈是要捎給小侄兒的,你那鯉魚燈雖好,卻不及這個精巧,但丟了也頗可惜的。請你幫我處置了吧,如何?”

春瑛這下倒不好再拒絕了,瞄了他幾眼,便學著母親新教的禮節,福了一福:“那我就多謝了。”

小胡子笑著點點頭,提著那花燈施施然去了。春瑛目送他的背影,低頭看看手裏的燈,心中也有幾分欣喜。

路媽媽見了她的燈,聽說是女兒特地猜謎猜回來的,臉上也滿是喜意。紫魚在旁掩嘴笑道:“你家二閨女還真貼心,特特拿了盞燈回來,一看就知道是給你的。”路媽媽輕推她一記,將燈遞給丈夫:“拿回去放好,明兒給兒子耍,小心別跌壞了。”

路有貴接過燈,歎了口氣:“閨女怎麽沒給我也弄一盞回來呀?”

春瑛有些慌了:“我隻來得及猜這盞……”紫魚笑著拉她走:“怕什麽?你爹跟你說著玩兒呢,來,咱吃元宵去。”

春瑛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後麵,回頭見父親臉上果然沒有不悅的神色,才鬆了口氣,同時心裏也有些鬱鬱的,若是她的親生父母,哪裏還用得著擔心這些?

他們一群人熙熙攘攘地來到街角的一處小食攤處,那裏有賣熱騰騰香噴噴的元宵,足足有八九種餡料。老板是一對小夫妻,似乎與於家媳婦相熟,與隊伍中好幾個家丁媳婦子也都是認得的,見他們來的人多,特地多送了一盆桂花酒釀圓子上來。

每個孩子都分了一碗四個元宵,春瑛分到的是芝麻、綠豆、糖漬桂花和鹹肉四種餡兒的,糯米雪白甜軟,元宵皮薄餡香,湯裏還有一種淡淡的酒香味,一碗吃下來,全身都暖和了。路媽媽特地用勺子各舀了一大勺圓子進丈夫、女兒的碗,輪到自己時,圓子卻已被瓜分完了。

春瑛回舀了幾個給她,然後便坐在一旁邊吃邊聽人們悄悄議論老板夫妻的事。這對夫妻似乎原來也是侯府的下人,男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麽事,被打了一頓趕出來,女的原是大少爺跟前的丫頭,之前就被家裏人許給了男方,見狀拚死求了主人,讓她用多年積蓄自贖自身,出來與男的成了婚。女方家人生氣她自作主張,要跟她斷絕關係,小夫妻倆現在隻kao在街頭賣點吃食賺幾個錢過活。

於家的小聲在旁邊問那小媳婦,最近是否還有混混來鬧事。那小媳婦低頭小聲道:“臘月裏鬧了兩回,燈哥差點沒跟人打起來,我隻好塞了幾個錢,才把那些人送走了。”

於家的歎了口氣:“你爹娘還沒消氣麽?要是他們肯伸把手,哪裏會到這個地步?畢竟是親生骨肉,即便有再大的氣,過了兩年,也該消了才是。”

小媳婦垂手站在一邊,隻是不說話。於家的見狀忙推了她一把:“上回我說什麽來著?既然你老子娘不肯幫忙,怎麽不去求大少爺?他一貫心善,你又是從小兒服侍他的,他怎會不答應?隻要大少爺對衙門裏說一聲,你還怕有人上門來鬧事?”

小媳婦低聲道:“怪麻煩的……大少爺也不容易……他如今又娶了奶奶……”

在鄰桌吃圓子的小伍聽見,便轉身對她說:“南燈嫂子,我們奶奶最是和氣,對咱們這些人極好的,你若不敢去,我幫你說一聲如何?”

“別!”那小媳婦忙攔住他,猶豫半晌,才歎道,“大少爺在家是個什麽情形,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何苦給他添麻煩?我們燈哥……你們也知道他是為什麽被攆出來的……”

聽到她的話,於家的不說話了,小伍撇撇嘴,正想說些什麽,但頓了頓,又放棄了,隻是埋頭吃圓子。

春瑛聽得沒頭沒尾的,也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想問問清楚,卻又不知道問誰,又擔心會引人注目,隻得忍住好奇心。她悶了一肚子氣,實在不痛快。

幸好旁邊路媽媽和盧嫂子紫魚也在議論這件事,她們對這件事顯然更了解。

紫魚輕聲問:“我怎麽記得,這小媳婦仿佛是大少爺屋裏的紅玉姑娘?她幾時被放出來的?”

路媽媽小聲答道:“就是兩年前。她男人就是二少爺跟前的南燈,因惹惱了二少爺,被趕出來了。紅玉原跟他有婚約,便求了大少爺的恩典,贖身出來成了親。他夫妻倆在街麵上做生意已有些時日了,總是搬來搬去的。原來還在後街街尾,二少爺發了話,才挪到別處去的。”

“南燈小哥?我記得他老子是侯爺跟前得用的,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誰知道呢?他老子前幾年就急病死了,老娘跟妹妹又被派出莊上,侯爺向來不管內務,夫人又總是對他們那幾家人淡淡的。但凡有個人幫著說句好話,二少爺也不會……從前南燈小哥也是威風八麵的人物,如今在街角擺個小攤,還有混混來欺負,嘖嘖……隻怕紅玉也受了不少苦呢!”

老姐妹倆齊齊轉頭去瞧了一眼那小媳婦紅玉,不約而同地看到對方瘦削的臉頰和不複細白滑嫩的雙手,都歎了口氣。

路媽媽壓低聲音道:“也是她糊塗,若是她沒自贖身出來,如今在府裏至少也是個管事媳婦,吃穿不愁的。若實在想出來,等到大少爺娶親,上頭也會有恩典。她硬求出府,不但老太太和太太不高興,一家子的體麵都沒了。南燈小哥又得罪了二少爺,他們怎會過得好?”

紫魚搖搖頭:“即便不是如此,在外頭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二人無根無業,南燈小哥隻讀了些半通不通的書,紅玉隻知道怎麽服侍人,兩人都沒吃過苦,能有今天就不錯了。小百姓的日子畢竟不是那麽容易的。”

兩人都在為那小媳婦惋惜,春瑛在旁邊聽了,留了個心眼。

原來家生子贖身,也是有門道的,要遇上“恩典”?不過這“恩典”通常什麽時候有呢?施予的對象是否有限製?

得了自由身,成為小老百姓,日子真會那麽難過嗎?她有些不信邪。不管怎麽說,有了自由,總比為人奴仆要強。

吃完元宵,眾人紛紛付了錢。春瑛留意到,於家的和紫魚都多給了幾文。南燈卻一聲不吭地還了回去,然後便回到鍋邊忙活了。紅玉微笑著向於家的和紫魚福了一福,見又有人來吃元宵,便忙招呼客人去了。春瑛走出很遠,才回頭看到她小心地給丈夫拭汗。

看完燈,已經很晚了。一大幫男人要先回去,也許私底下也會找地方喝兩杯,他們各自的老婆囑咐了一大堆話,才將他們放走。

春瑛告別了父親與弟弟,跟母親隨一眾媳婦子和小丫頭們參加走百病活動。因夜晚風大,已有不少人添上了披風或夾身,而且大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還有人特特從袖袋中掏出簪環戴上,也有人借了燈市上的光亮,拿出小手鏡給自己補妝的。春瑛看了大奇,心想去散步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麽?

於家的見眾人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便點了一支香,走在最前頭領路,後麵眾人手拉手地跟著走。春瑛緊緊跟在母親後頭,再前麵就是紫魚,後麵跟的則是一個有些眼熟的小丫頭,她隱約記得,那似乎是隔壁院子裏的人。那小丫頭對她傻傻一笑:“我是十兒,你還記得不?聽說你把所有人都忘了?”

春瑛幹笑兩聲,便假裝要看路邊的燈,引開了十兒的注意力。

她們一路走,逢橋便過,過橋時還有人念什麽“鬼跑了,病沒了”之類的話,也有人閉眼小聲祈求這一年都不會生病。一路上她們也遇上其他走百病的婦女,挑剔地瞟著人家的衣服針線和戴的首飾,酸兩句,便各自走開,遇到有男子聚在路旁邊看邊議論,也毫不在意,反而昂首挺胸地走過去。

十兒一路不敢抬頭,臉紅紅的隻是偷偷抬眼望著兩邊笑。春瑛卻覺得這種活動有些意思,就象在逛街時,別人看自己,自己也在看別人,她還順便了解了不少流行的古代衣服發型式樣呢。

月亮慢慢升上中天,月光如水銀泄地般灑了滿地。她們經過的大都是鬧市,但偶爾也有寂靜處,看著路兩旁的樹影靜靜映在屋牆與地麵上,寒風吹來,樹與影都微微搖動,別有一番味道。

當走過的橋數達到三時,城門就在她們前方不遠處了。小姑娘們是不過去的,已成婚的媳婦子們互相打趣著,排隊走到城門洞裏摸門釘。城門早已關閉了,門洞裏沒有燈,黑漆漆的一片,偶爾有人驚叫,說摸到了,眾人都會恭喜她。因為摸中門釘,就表示會生男胎。年紀較大的婦女摸到,別人也會祝賀她大吉大利。

眾人盡興而歸。春瑛也覺得心情愉快,連步子也輕快起來。路上有同伴驚呼丟了簪子,有人則掉了一隻耳環,其他人安慰幾句,仍舊笑著推她們走,失主雖然心疼,卻沒說什麽。春瑛有些奇怪,便問母親。路媽媽笑道:“丟了災厄,自然是好事。”但看神情,她分明沒有羨慕別人的意思。

春瑛還想再問,卻聽到身後的十兒尖叫一聲撲到她身上,顫聲道:“後麵有鬼……”春瑛忙回頭看,果然看到有幾個黃點點在遠處的黑暗中飛舞,便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那邊是墳地吧?不要怕,這不是鬼。”

路媽媽卻拍了她的頭一記:“當然不是鬼!別瞎說!”她瞥了那些光點一眼:“頂多是貪婪鬼罷了。”說罷拉著兩個小姑娘的手就走。春瑛踉蹌了幾步,回過頭來,卻看到那些光點越來越接近她們了,已經可以看到,那事實上是幾個拿著小燈籠的人影,正伏地摸著什麽。她打了個冷戰,轉回頭去再也不看了。

回到後街,已經是半夜。於家的禁止眾人喧嘩,讓他們小心地回到各自的院子去。春瑛回頭再看一眼遠處未熄的燈火,踏進了院門。

元宵節慶過去,侯府後街的人們又恢複了正常的生活。在府中有職司的人回去上差,新人們也準備進府了。

春瑛在屋裏滿頭大汗地對付一副簡單的“蝶戀花”刺繡,忽然被母親開門的聲音嚇了一跳,見她激動得滿臉通紅,便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路媽媽衝到炕邊道:“府裏來人接崔丫頭了,不是方婆子!”

方婆子?春瑛眨眨眼:“那又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路媽媽拍了她腦袋一記,“當然是去找管家娘子,求她把你的差事從崔丫頭手上要回來呀!”

哎?春瑛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母親拖下了炕,急急奔出屋子。

院子當中放著一把kao背椅子,一個老婦人坐在上頭,翹起二郎腿,身後立著一個年輕些的婆子,正左右打量著。崔家門口處,崔姑娘已經提著包袱出了門,崔寡婦在後頭哭著囑咐她話。

路媽媽拉著女兒衝到中年婦人麵前,道:“關大娘,名冊上寫的是我閨女的名兒,原是因我閨女病了才換成那崔丫頭的,如今我閨女好了,仍舊讓她去吧?”

她話音剛落,春瑛已經傻了眼。而崔姑娘也怔怔地盯著她們,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