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梳個吉祥的發髻,真給新年開了個好頭。

潮生不但給滿兒和伍媽媽梳了,甚至這院裏的其他人也紛紛過來湊熱鬧:“來來來,給我也梳一個。”

也許是過年的喜氣,讓人們暫時都放鬆下來。平時的尖酸刻薄,爭執辱罵,在這樣的好日子裏誰都不會去提起。

潮生也笑嘻嘻的,看不出正坐在她身前的這個女人還揪過她的耳朵,差點揪出血來。

她一上午別的沒做,淨梳頭了。什麽元寶髻,金鳳髻,梅花髻……梳得她手都軟了,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過年吃了一頓煮年糕——其實潮生上輩子是北方人,更習慣吃餃子。可是在這裏就不用挑剔了,煮年糕也很好吃,這應該就算她們的年夜飯了。年糕糯糯的,帶著一絲甜味兒。

這絲甜味兒顯得多麽奢侈,多麽虛幻。

潮生已經是第二次被甜味兒感動了。

好象這味道可以讓她麻木的舌尖再回憶起往昔的幸福來。

過年很好,可以穿得暖和,吃得很飽,不用把手伸進冰寒徹骨的水裏去洗衣裳——其實井水從地下剛打出來時是不冷的,手伸進水裏覺得溫溫的。

可是外麵很冷,有的時候刮著讓人睜不開眼的大風。沾了水的手很快就象是要凍僵了一樣,可你也總不能一直把手伸在水裏不拿出來,那樣會凍壞。雖然你自己沒覺得冷,可是那寒勁兒已經侵進骨頭裏了。

浣衣巷沒有年紀很大的人,潮生沒敢問為什麽。

這個院子裏年紀最大的是伍媽媽,她資曆最老,看起來也的確很老,鬢發裏有星星點點的白,臉上也有皺紋。可是聽滿兒說,伍媽媽還不到四十。滿兒印象裏,這兒也從來沒有過五十以上的人。

不過潮生想,她大概明白原因。

如果繼續這麽勞作下去,大概不會活得太久。

再說,這裏不但生存條件惡劣,重要的,沒有希望。

每一天都在重複前一天,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一樣的日子。

生了病,太醫是請不來的,藥渣可能弄到一點,但是貴的要命。

所以潮生現在回想,自己在四十杖下麵撿了條命,實在是運氣太好了。

伍媽媽那時候倘若不給她弄藥,她恐怕骨頭渣子都不剩了,早被扔到歲暮說過的那個地方去。

對,那地方叫宮人斜。

等眾人圍著火爐子說夠了話,吃完了花生和烤芋頭就散了。潮生和滿兒留下來打掃——她們倆最小。

不管在哪兒,新人總是要被使喚的。

伍媽媽不知從哪兒弄了酒。其實她平時也會喝一些,不過今天顯然是喝多了。

她坐在那兒,臉紅紅的,要不是熟悉她的人,真看不出她其實已經喝醉了。

滿兒和潮生把她扶上床,伍媽媽並沒有睡意,她坐在那兒,忽然嘿嘿的笑了,然後又嗚嗚的哭。

潮生有些不知所措,她沒照顧過喝醉的人。滿兒卻象是已經見慣了,打了水來幫伍媽媽擦臉洗手洗腳,扶她躺下。她做這些熟練又自然。

潮生想起她等於是伍媽媽養大的。

也許她小時候,伍媽媽也這樣照料她。現在她長大了,就反過來了。

伍媽媽嘴裏念叨著:“浣衣女怎麽了……浣衣女就下賤嗎?你害我……你們都害我……”

滿兒放下帳子,回過頭來跟潮生解釋:“伍媽媽她喝多了好念叨這個,不過她也不大喝醉的。”

潮生點點頭,她理解。

這種看不到頭的,沒有一點兒樂趣的日子,會把人壓垮逼瘋的。

人總得有點寄托。

伍媽媽就會時不時喝兩盅。

而滿兒憧憬外麵的一切。她覺得她總會出去的。看著上房裏熨燙繡補的那些華美的衣裳,她眼裏的光彩簡直可以稱得上夢幻。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樣的衣裳呢。”

而潮生,她牽掛著過去。

遠處傳來鞭炮聲,本來應該熱鬧的聲音,在孤清的浣衣巷裏聽起來,顯得那麽虛幻和蒼涼。

潮生把被子卷緊了一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采珠就來了。

她穿著新衣,一臉笑容。

“潮生。”她緊緊拉著她的手,小聲說:“你猜猜我昨天見著誰了?”

潮生心猛一跳:“誰?”

“青鏡!”采珠話一出口,就緊張地左右看了一眼,怕自己聲音太高了:“不,現在不能叫她青鏡了,她現在是李才人。”

“李才人?”

潮生覺得自己可能還沒有睡醒,耳朵裏嗡嗡的。

“是啊,李才人。昨天我們主子帶我去福熙宮去給賢妃主子送東西,我看見了,沒錯就是她,別人喊她李才人。她穿得很好,打扮得也好。我沒敢上去說話。可我肯定就是她。”

終於有了煙霞宮舊人的消息,可是卻讓潮生更加不明白了。

青鏡……李才人……

采珠從袖裏掏出個小包塞給她:“這個給你。”

“你別每次都給我東西……”

“我那兒吃穿都有,這些是多的。”采珠小聲說:“我沒跟她說上話,不過你放心,既然她活著,還活得那麽好,那含薰和其他人,應該也活著的,隻不過不知道她們在哪兒。”采珠拉過她的手重重握了一下:“說不定含薰也成了一位貴人啦,下次再見到,咱們都認不出她來了。”

雖然這話裏誇大的成分居多,可兩個人都從中得到了許多寬慰。

采珠又和她說了幾句話,她總是不能多待。

潮生隻來得及和她說:“你要當心,別幹什麽不該幹的事兒,別惹了禍。”

采珠回頭擺擺手,快步跑了。

而潮生則一直渾渾噩噩的,被她剛才帶來的消息所震撼。

青鏡成了一位才人?

那天晚上,她也在陳妃的屋裏頭伺候的。

在門外頭的潮生牽連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在屋裏的青鏡卻……

那其他的人呢?

含薰呢?歲暮呢?她們會在哪兒?

她們變成了什麽樣?

潮生急切著盼著采珠再一次到來,她也許會帶來更多的消息。

讓潮生明白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還有,讓她能找到自己未來的道路。

但是一直到冬天漸漸過去,冰銷雪融,柳樹也發出蒙蒙綠的細芽,采珠都沒有再來。

而潮生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變化。

對旁人來說,是小變化,但對潮生來說,這變化極大。

伍媽媽把她叫了去,告訴她,她要調進上房去幹織補了。

是的,織補。

雖然也是苦差,從早到晚做,有人做得眼睛硬生生熬瞎。可是和洗衣相比,織補起碼有片瓦遮頭,夏天不必頂著大毒日頭,冬天不必冒著嚴寒把手伸進水裏。

這樣的好機會,憑什麽掉在自己頭上?

論親疏,滿兒和伍媽媽才更親,她們的關係有些時候象母女一樣。

潮生已經學會警惕,不動聲色的。

伍媽媽嘿地笑了一聲:“你有這個手藝,我知道。你剛來時給你換衣裳就知道了,捏針的人手生得不一樣。可那會兒我不能直接把你塞上房裏去。”

“行啦,不用想那麽多沒用的。”伍媽媽喝了一口茶,噗噗地往外吐茶渣子:“有人托我,能照應的就照應你一下。要不然老娘又不開善堂,當初就不會給你墊錢買藥。告訴你,這錢我還記著賬呢,二分利,你將來總得還我。”

潮生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是……是誰托您照應我?”

伍媽媽不理會她,揮了揮手:“那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我估摸那人也就是順口一說,大概早把你忘了。行了,眼前有個機會,你就去吧。說不定將來你是有造化的,到時候別忘了還錢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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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應該先更這個,再更嫁時衣或是活色,這個寫得順,那個相對來說……咳……今天下大雨去接兒子,給他套上雨衣。他沒穿過,起先不敢走,步子一點點挪,然後發現雨淋不濕他了,開始踩水趟水撒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