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潮生也好奇過,為什麽在壓抑的宮廷中,春墨還能保持著她原本的品性沒有改變。

至少,潮生覺得自己都已經被改變了。

宮廷一點點的改變了她。屬於現代的那一部分散漫,天真,活潑……

她被這個宮廷改造得如任何一個古代女子一樣——起碼表麵上是一樣的。

她變得勤快,認命,沉默,安靜的聽到,看到,但是不訴諸於口。學會忍耐,忍耐饑寒,不公,病痛。

不過,即使在最糟糕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棄希望。

要是沒有希望,也許她早就熬不下來了。

可是春墨卻是個例外。

當然,東宮本來就相對單純一些。春墨的環境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四皇子沉默的保護著自己身邊的人,不管是曾經犯事被貶的李姑姑和潮生,還是保存著直率本性的春墨。

春墨的眼神有些飄忽,潮生看出她在回想些什麽。

那些回憶也許是很甜蜜的,春墨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她沒打擾她,等著春墨自己回過神來。

春墨想起了什麽呢?

她想起了她頭一次見到四皇子殿下時候的情形。

四皇子殿下和她想象的可不一樣。她總覺得皇子一定是白胖高大的,四皇子卻很瘦,比她還矮呢。但是他很和氣,喊她名字也客客氣氣的,“春墨”是他給取的名字。她那時候不太懂這名字是什麽意思,她隻覺得很好聽。

春墨從連翩浮想中回過神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不虧了,至少,她有那麽好幾年的好時光。那會兒殿下最信重她。

花瓶裏插著一枝梅花,香味兒清雅。

四皇子邁步進了內殿。

皇帝已經蘇醒了,正倚在床頭。五皇子正緩緩退出來。在門邊時他轉過身,和四皇子碰了個正麵。

四皇子跪下行過禮,皇帝說:“起來吧。”

皇帝的聲音低啞。

宦官端來一張圓凳,四皇子側身坐了。

“父皇龍體康安,兒臣心中不勝歡喜。”

皇帝露出一個笑容:“朕一向覺得自己身子比常人好,可這生起病來,也比常人要重。這些天,你也受累了。”

兩人說了幾句話,四皇子答話十分謹慎小心。皇帝忽然話音一轉:“聽說承恩候也病了?”

四皇子說:“承恩候前日告了病,太醫院回稟說是因為天寒,腿疾複發。”

“是麽?腿疾複發的人應該好生休養……朕倒聽說這兩天承恩候府裏很熱鬧,府門都快讓人踏破了。”皇帝說:“明天你和昌王去探個病吧,帶些虎骨什麽的藥材過去。”

四皇子站起來應了一聲:“是。”

皇帝抬抬手:“坐下。”

四皇子重又坐下來。

“過完年,你手裏的事情交接一下,換個地方待待。”

四皇子有些意外:“父皇?”

“開始放你在工部,是怕你們年少氣勝,一上來做事不妥貼。可是現在看,你妥貼是盡有了,就是行事束手束腳的,顧慮太多。再說,工部那地方也沒多少要緊事兒,非得讓你在那兒長久的待下去。”

皇帝沒說給他換到什麽地方。

但是四皇子想,不是戶部,就是吏部。

總不會是兵部和刑部。

更有可能是戶部。

皇帝終於病愈,宮中上上下下全鬆了一口氣,人人臉上露出了歡容。潮生聽說這消息,十分寬慰。

皇帝穩當,代表一切都穩當。這當然是好事。

正月十五上元節的時候,皇帝還登上了宮門城樓,如往年一般觀景賞燈,以示與民同樂。

可是過了上元節,壽王登門了。

潮生雖然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還是覺得心裏不好受。

人家親爹來接孩子,總不能不給。

來時隻是一隻籃子裝著,比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現在已經長得康健白胖,還有一大包東西,都是他平時穿的用的。

潮生眼圈兒發紅,四皇子也看見了,安慰她說:“沒事兒,二哥這回是有打算的,不會虧著孩子。”

潮生嗯了一聲。

她可不大信得過壽王。

四皇子笑著說:“你要真這麽喜歡他,咱們再生一個,好和阿永做伴。”

潮生白他一眼,最後在孩子頭上摸了一下,戀戀不舍的撒開了手。

壽王有什麽打算?就算他能保證這個孩子吃飽穿暖性命無憂,他還能保證別的嗎?這孩子生母卑下,抱回壽王府也是記在姬妾的名下,將來壽王若有嫡子,這孩子的處境立刻變得十分尷尬。

他的命運,也許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阿永睡醒了一覺,就發現自己的弟弟不見了。他現在還不能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可是他焦慮,到處尋找,啼哭不止,無論潮生怎麽哄都沒有用。最後哭累了,還用淚汪汪黑漆漆的眼睛控訴著,看得潮生好一陣心虛。

可是阿永,人不但要學會得到,更得學會失去。就算是天之驕子,在這世上也絕不會一帆風順。

也許這是阿永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挫折吧。

潮生這個無良的娘戳著阿永的大腦殼。

自己這個當娘的也沒有辦法啊。倘若阿永想要一隻小貓或小狗,那當然好辦。可是這孩子……是旁人家的,阿永喊破喉嚨,也不能再把壽王府的孩子抱回誠王府來。

孩子沒有記在含薰名下,也沒有交由含薰撫養。

這無論對她還是對孩子,都是一種更為妥當的安排。

孩子剛抱來時,潮生夜裏睡不踏實。

家裏突然多了一個孩子,而且還是要瞞著人的,心裏就象揣了一隻活兔子,怎麽都安生不下來,總防著它時不時的要踢蹬一下。

可是現在已經習慣了,突然間孩子又抱走了。

潮生睡到半夜,恍惚覺得自己聽見到了孩子的哭聲,醒了過來四下裏卻十分安靜。

並沒有孩子在哭。

平時那孩子在這時候,差不多會醒一次,潮生這邊也能聽到動靜。

可是現在並沒有孩子在哭。

潮生慢慢的又躺下。

是啊,孩子已經送走了。

屋角燃著紗燈,帳子裏也有著朦朧的柔光。

四皇子也醒了過來。

潮生有些抱歉:“我吵醒你了?”

“沒有。”四皇子摸摸她的臉:“睡不著?”

“嗯……好象還能聽見孩子在哭。”

四皇子不說話,伸過手臂攬住她。

潮生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很沉穩。一下又一下的,仿佛從什麽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直這樣,堅定,從容,不會改變。

那孩子現在已經在壽王府裏了。他習慣嗎?他吃的香嗎?睡得好嗎?身邊有沒有人看顧?

放在身邊養了那麽久的孩子,一下子抱走了,不要說潮生,就是四皇子心裏也有些空落落的放不下。

燭芯燒出了一個結,燭油發出細微的噝噝的聲響。

“想什麽呢?”

“有點兒後悔,真不舍得讓他抱走。”

是啊。

四皇子在她耳邊說:“我看兒子也不習慣,咱們再生一個給他做伴吧。”

潮生抬起頭來,四皇子的手從她鬆散的襟口滑進去,潮生眼睛眯了一下,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孩子要長大是很快的,阿永已經會走了,也學會了說話。會喊爹、娘、還會喊婆婆。這聲婆婆可把許婆婆樂得嘴得合不攏了。

四皇子急不可待,已經想教阿永讀書識字了。潮生簡直要瞠目結舌,好說歹說攔下來。

“這才剛過周歲的孩子,你也未免太心急了吧。”

四皇子笑著說:“我這不是……嗯……”他也實在找不著合適的解釋,隻能笑。

好吧,畢竟是頭次當爹,潮生理解他。

自己何嚐不心急?有時候真覺得想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捧給他,盼他成為一個最出色最有出息的人。

這就是望子成龍吧?普天之下沒哪對父母不希望孩子好,盼著他將來過得好。

雖然字是不教的,不過四皇子卻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必然讀一小段書給孩子聽。管他聽不聽得懂,反正先薰陶著,興許聽著聽著就聽會了呢。

潮生更是大把的時間都給了他,娘倆兒在一起永遠不會悶。牽著他,哄著他搖搖晃晃的走路,唱搖籃曲哄他睡覺,和他一起玩數手指的遊戲……阿永喜歡數手指,潮生掰著他胖胖嫩嫩的手指頭一根根數過去“一,二,三,四,五”。她的聲音輕柔,帶著濃濃的甜蜜,仿佛在數的不是指頭,而是什麽特別珍寶。數過兩次後阿永就會配合了,數到幾,他會把手指頭翹起來配合。

娘倆兒感情好得,讓當爹的都嫉妒了。

媳婦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可是怎麽總把他給撇在一邊兒?

這會兒兩人正數得高興,阿永忽然就被從天而降的一雙大手給掐著腰抱了起來。他轉頭著短短的小脖子四下張望,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爹!”

四皇子笑著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兒子,想爹沒?”

“想!”

阿永答得脆生,四皇子笑得眼都眯起來了。他從懷裏拿出個木雕的小猴子來,阿永一把就抓住了。猴子雕得十分質樸,樣子活靈活現的。四皇子逗了他好一會兒,才把兒子交給許婆婆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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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有點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