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楷死了。

有好幾個小時,蔚冰的腦袋是空白的,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刷子,沾上白色油漆,把她的腦袋剖開,分別刷上白色油漆似的。

從發生車禍開始,從頭到尾她都是清醒著的,換言之,她目睹了整個過程,包括子楷被抬上救護車,也包括醫生歉然的對她宣布傷者不治。

才一天,她從新娘變成了寡婦,她陷入了憂鬱的狂潮,她無法不自責,如果她不同意由子楷駕駛,那麽悲劇就不會發生,更甚者,如果她不答應子楷的求婚,就不會有羅馬之行,他也就不會發生車禍,沒有車禍,他也就不會死了。

所以一切都是她的錯,隻要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子楷慘死的畫麵,看到他渾身鮮血,她無法入眠,她吃不下任何東西,直到子楷的大哥──淩子湛風塵仆仆的來到羅馬。

「你必須吃點東西。」

子湛站在病床前堅定的看著她,幾乎是命令的,而不是請求,而他的隨行人員已經在他的示意下去準備食物了。

「我……我很對不起。」想到因她而死的子楷,那樣年輕的生命,就這麽無疾而終了,淚水又滑進了蔚冰的眼眶裏。

「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到這種話。」淩子湛看著她迷蒙的瑩亮大眼,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緊緊握起了拳頭,轉身走出了病房,耳邊,依然聽到她的啜泣聲。

接下來的幾天,蔚冰都在昏昏沉沈中度過。

她不知道醫生給她打了什麽針劑,她總是在睡,醒過來的時候也總有淩子湛派來的人盯著她進食,她沒再見到他。

一個星期之後,他的人替她辦了出院手續,四名黑衣男子護送她送到羅馬機場,她才知道,她要回台灣了。

「少夫人請坐。」有名儀態高雅的女子在登機室裏一直陪伴著她,直到登機,將她送進頭等艙,看著她落坐才離去,她仍然不知道那是誰,隻知道淩子湛似乎帶了很多人來羅馬。

頭等艙裏,她忐忑不安的看著周圍,都是些衣著時髦的人士,還有幾個人戴著大墨鏡,有人在使用電腦,有人已經逕自睡了起來。

蔚冰睜著惶然的雙眸,她的心跳的好快,她好緊張,她好不安,她要這樣一個人自己搭飛機回台灣嗎?她的心裏有好多疑問,比如子楷的骨灰呢?他的骨灰在哪裏?然而她連個可以問的人都沒有。

「小姐,你還好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的臉色好蒼白。」一名空姐親切的走到她麵前彎身詢問,她才知道自己臉色發白到什麽地步。

「我沒事,謝謝你。」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連自己也感覺到兩頰的肌肉笑的有多麽僵。

旅客陸續落座,直到看見淩子湛朝她的座位筆直走來,她才仿佛吃了顆定心丸,不再忐忑。

他戴著墨鏡,穿著深色西服,她看不清他的眼,而他的神情是極度嚴肅的,他的唇角甚至連動沒動一下。

他在她旁邊坐下,她的體型瞬間變得好小,他體魄高大,一百六十二公分、四十二公斤的她,幾乎隻有他的一半。

他緊抿著唇線,直到飛機緩緩升空,筆直飛行之後,他仍是一句話也沒說,就像他們隻是兩個陌生人,剛好坐在一起而已。

「大伯───」

足足過了半個小時,蔚冰醞釀足了勇氣才對他開口。

他臉部的方向終於離開手上攤著的文件看向她,並且摘掉了墨鏡。

蔚冰吃驚的看到他雙眼布眼了紅絲,就像已經幾天幾夜沒睡了一樣,他形容憔悴,整個人和主持婚禮時的那個他判若兩人。

「什麽事?」他的聲音充滿了疲憊,是那種任何人聽到他說話,都該識趣不打擾他的疲累。

但她必須打擾他,因為有一件事情她非知道不可,這對她很重要。

「大伯──」蔚冰潤了潤唇。「子楷他…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她知道子楷的遺體已經火化了,可是卻不見骨灰壇與他們隨行,難道是放在行李艙中?那未免對子楷太殘忍了。

她看著子楷的大哥,等待答案。

他驀然閉上眼,喉結上下滑動,幾秒鍾之後才再度睜開眼。

「骨灰已經撒在布拉格的維爾塔瓦河裏了,那是子楷的遺願。」

他說了一個出乎蔚冰意料之外的答案。

遺願?

蔚冰困惑的看著子楷的大哥。

這是什麽意思?莫非子楷知道自己會死,所以留了遺言?

「是以前的玩笑話。」淩子湛補述:「在歐洲住的那段時間,他很喜歡在查理士橋上看維爾塔瓦河,他曾戲言,如果有天他死了,他不要埋在土裏,他的骨灰要撒在維爾塔瓦河裏,所以我就照著他的遺願這麽做了。」

說完,他看著愣然中的蔚冰。「還有問題嗎?」

他不帶感情的問法讓蔚冰感覺到自己真的打擾到他了,她連忙搖搖頭,有點慌亂。「沒有,沒有了。」

他的視線又回到文件上,雖然沒有再戴上墨鏡,但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們之間是有距離的。

事實上,雖然是大伯與弟媳的關係,但他們幾乎跟陌生人沒兩樣,她隻知道他是子楷亦父亦兄的大哥,目前管理淩揚集團,三十二歲,未婚,拿美國一流學府的管理碩士學位,是個天生的企業人才,除此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

想必他對她也是吧,除了她是子楷的未亡人,身為九帝集團的繼承人,父親目前昏迷不醒中,除了這些基本資料,他對她也是一無所知吧?

然而這又怎麽樣呢?子楷已經死了,就算他們對彼此熟的不能再熟也沒有用了,搭起他們之間橋梁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這才是最令人感傷的。

蔚冰黯然輕歎,她出神的看著機窗外一成不變的漆黑,許久之後,她終於感到累了,她合起了眼,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直到她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淩子湛才擱下手中的文件,他艱澀的注視著她,眼神複雜。

她總算是睡了,如果不是他吩咐空姐在給她的開水裏加安眠藥,她會一直到回台灣前都睜著眼睛吧?

他……真的對不起她。

是他害她年紀輕輕就變成寡婦的,是他讓她承受新婚期間就喪夫的傷痛,是他在她人生烙下了一個永難磨滅的傷心。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不會選擇逼子楷結婚,他會讓子楷去追尋他要的真愛,但現在懊悔這一切有用嗎?

大錯已經鑄成,他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弟弟,噩號直到今天他還不敢通知帶發修行的母親,雖然他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遲早有天會傳至她耳中,但就讓他做隻鴕鳥吧,能拖一天是一天,現在他能做的就隻有盡力瞞住母親這件事了。

拿出手機再看一次裏麵的留言,一顆心像被人緊緊揪住,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子楷……子楷……不!」

他看到熟睡中的蔚冰先是喃語的搖著頭,最後整個人像是吸不到空氣而不舒服。

「你醒醒!」眼見情況不對勁,他連忙搖她。

她閉著眼,臉色更加灰敗。

他按服務鈴,空姐很快來到。「有什麽事嗎,先生?」

他濃黑的眉心蹙的死緊,氣急敗壞的問:「飛機上有沒有醫生?有沒有?她身體不舒服!她需要看醫生!」

「我知道了,您先鎮定下來。」空姐比他還冷靜,她動作迅速,拉出前座的塑膠吐袋套在蔚冰口鼻間,沒多久,蔚冰不再痛苦掙紮,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位小姐患有過度呼吸症,我去替她倒杯開水。」

空姐走開了,他看著眼露歉疚的蔚冰。

「大伯….我嚇到你了。」她虛弱的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說道:「我從小就有這個毛病,每次考試前都會發作,我….很容易緊張。」

醫生告訴她,這不是疾病,隻是換氣不正常,但她還是很自卑,因為這樣,她父親還透過關係讓她每次考試都自己一個人一間教室,沒有與時間、同學競爭的壓力,減少她病發的機會。

隻是這樣的差別待遇讓同學們為她冠上一個「公主」的綽號,也讓她更難交到朋友了。

「剛才我夢見子楷了,他滿臉的血…….」所以她才會感到呼吸困難,她試著告訴他自己的感覺。「我想救他,可是我動不了,安全氣囊困住了我,如果他的安全氣囊也打開了該有多好。」她輕咽一聲。「那麽,他或許就不會死了。」

她感傷的言語令他的下顎怞緊了。

她一直在自責,從車禍發生以後,從看顧她的人口中知道,她沒有一刻停止過自責。

他不該讓她背這個黑鍋,他不該,但他開不了口。

他開不了口告訴她,害死子楷的人是他,是他這個自私自利的親哥哥!子楷的安全氣囊不會打開,因為他安心要死,然而如果命運可以重新洗牌,他但願死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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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很美,但對蔚冰而言,它真的很陌生。

她的新房就是子楷以前的房間,隻是換掉了床組和衣櫃,又添了一個梳妝台,這裏處處留著子楷的影子。

古時候的人稱她這種女人為克夫的女人吧?

她很慶幸自己沒有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淩家上至管家安嬸,下至園丁、傭人都對她恭敬憐惜有加,他們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她,這使得她又安慰又慚愧。

以後她該怎麽辦呢?

子楷已經死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才好,她成了寡婦,她昏迷中的父親還不知道,如果他醒來,知道這個消息打擊一定很大,她得好好瞞住才行。

「少奶奶──」女傭小芳在敲門,她拿了一束花進來。「管家要我拿花來,她說房裏得有些生氣才行。」

「謝謝你。」看著那束開的燦爛的玫瑰,如果子楷在她身邊,感覺一定不一樣吧?

「您肚子餓不餓呢?要不要我準備吃的東西拿進來?」小芳貼心地問。

他們的少夫人看起來好小,袖珍身型,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眉宇之間楚楚可憐,一副憂愁的模樣。

唉,也難怪她會凝眉不展了,二少爺英年早逝,小倆口才結婚一天,二少爺就死於橫禍,生離死別的悲傷,任何人都無法太快平複吧?

「要不要吃點侞酪蛋糕呢?那是二少爺生前最喜歡吃的甜點,家裏經常都會準備著。」

蔚冰喉嚨一緊,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一起品嚐蛋糕的快樂情景,她覺得好難受。「謝謝你,小芳,但我沒胃口,我想吃的時候再告訴你。」

「好吧,那我出去了。」小芳同情的看著她。「少夫人如果有什麽需要,隨時叫我。」

小芳出去了,房裏恢複了寂靜,窗外一輪紅日正緩緩西沈,淩宅很大,從她的房間望出去是繁花似錦的庭園,整理的相當美麗,還有個天使塑像的噴泉。

白色天使塑像栩栩如生,子楷生前是否也喜歡憑窗而立,欣賞那個天使塑像呢?

這些她都無從得知了,他們緣份何其短暫,隻有三個月,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君子,如果不是認識了她,他也不會死……想到這裏,她又開始自責了。

「蔚冰!你在裏麵嗎?」

急促的叩門聲將她從神遊太虛中拉回,她認出是淩子湛的聲音,連忙去開門。「大伯───」

淩子湛打斷她,臉色很凝重。「你爸爸陷入重度昏迷,我送你去醫院。」

蔚冰臉色一白,不幸果然都是接踵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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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冰───」洪裕明心疼的看著蒼白的她,這時候的她不是總裁,隻是他無助的小堂妹,更何況她才曆經了喪夫之痛,伯父的重度昏迷無疑是雪上加霜。

「裕明哥…….」蔚冰六神無主,她的心,瞬間蚤動而混亂。「我該怎麽辦?」

她很後悔沒早點進入公司的情況,她更怕父親真的會丟下她撒手人環,就像她原以為可以依靠終身的子楷一樣,那麽突然的離她遠去,留下她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伯父什麽時候會醒來是個未知數,公司我會暫時看著,不過你也要趕快進入情況,畢竟你才是公司的總裁。」洪裕明說道,這也讓她明白了,該扛起的責任是跑不掉的。

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已過,她茫然走出醫院,然後她看到淩子湛。

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她知道他是個大忙人,事業跟她父親一樣忙碌,他親自送她來醫院已經很好了,沒想到他會等她。

淩子湛注視著她。「你還挺得住嗎?」

她看起來搖搖欲墜,八月的驕陽也是罪魁禍首之一,就這樣站在大太陽底下會曬死人的。

蔚冰神思恍惚的看著他,眼前出現好幾個重疊的影象。「大伯…對不起…我快昏倒了…」

「該死!」他扔掉煙蒂,一個箭步扶住了她。

蔚冰渾身軟綿綿的,他懷疑自從下了飛機以後,她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她虛弱蒼白的比幽靈還不如!

他把她帶到醫院的西餐廳,充足的冷氣讓她恢複了氣色,他叫了杯冰果汁給她,還叫了一塊蛋糕。

依稀仿佛,他記得子楷說過,她也愛吃蛋糕,相親那天,他們是因為蛋糕聊開的。

「快吃吧。」他催促著。

在他的監視下,蔚冰喝了幾口果汁,吃了幾小口的蛋糕,如果是以前,她會覺得這塊蛋糕美味極了,可是今天,她已失卻品嚐蛋糕的心情。

「我爸他……」用銀叉子撥弄著蛋糕,她的眼睫垂的低低的。「醫生說,醒來的機率很低。」

「不要太擔心,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我會為你父親打聽最好的名醫,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人給找來。」這是他欠她的,他已經害她失去子楷,不能再讓她失去父親。

「謝謝你,大伯。」她俯首不語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抬起睫毛來,怯怯地看著他,欲語還休。

他拉鬆領帶,撇了撇唇。「有話就說,不要那樣看著我。」在她麵前,他總有種自慚形愧的感覺。

他的語氣有些粗嘎,順手拿起咖啡杯,大大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大伯──」蔚冰又輕喚一聲,根本不敢直視他,她的聲音低不可聞。「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公司?」

他瞪著語音模糊的她。「你說什麽?」隻看到她嫣紅的嘴唇在動,他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蔚冰驚悸了一下,連忙搖頭。「沒、沒什麽。」

「說!」他蹙起了眉。「我討厭話說到一半不說,大聲一點,至少讓我聽到你在說什麽!」

「好!」他好凶,蔚冰緊張地咽了下唾沫,她鼓起勇氣,重覆一遍她剛剛的請求。「你可不可以替我管理公司?」

「要我替你管公司?」淩子湛眉頭一皺。「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洪家的「九帝集團」是間曆史悠久的上市公司,去年集團營收至少一兆元,集團資產也破兆,她要他替她管理這樣一間龐大的企業?

「不……不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也心裏有數,像他這樣的大忙人哪有空兼管別人的公司。

「問題不在我可不可以,」他眯起眼,撇撇嘴角。「問題在於你們公司的股東們會不會讓我這個外人來碰你們公司,你懂嗎?」

「可是——」她潤了潤水唇。「你不是外人啊,你是我的大伯。」

不可思議,他真是被她打敗了。

他索性把領帶給拉掉,義正嚴辭的對她說:「對那些股東而言,我這個名義上的大伯跟外人沒兩樣,更何況子楷已經死了,我插手你們公司的事,外界會怎麽想?」

蔚冰眨了眨晶眸,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

「不懂是嗎?」他知道她單純得猶如張白紙,現在跟她說再多都沒用,她不會明白大集團裏勾心鬥角這種事的。

他沉吟了半晌。

「好吧,從明天開始,你到我公司來學習,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都教你,直到你能獨當一麵為止。」

算是還她他所欠她的,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