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月圓之夜。月光並不明朗,像近來江湖上的血雨腥風,撲朔迷離。少林寺坐落河南,盡管是冬季,積雪卻未存住,隻是夜晚依然寒冷。月亮像一張凍得蒼白的臉,瑟縮在高遠幽暗的夜空,星星從雲縫間眨著眼,仿佛是躲在暗處的幽靈。

空性臉色蒼白,幾十年的修為,讓他第一次感到寒冷。他沒有照常打坐,他已經靜不下心來。月光透過窗欞,照在陳舊的蒲團上,也照在如來金身法相上。房間內香煙繚繞,空性沒能嗅到佛法氣氛,心裏不再一片空明,參了多年佛機禪理,竟然不能勘破眾生。其實他不明白,連自己脾氣秉性都摸不透的人,更別提別人,遑論佛法。佛門弟子眾多,真正悟透佛理者能有幾個?

他一直站著,至少已經整整三個時辰,還是沒有頭緒,一點也沒有。他的頭大而禿,禿,據說是為了六根清淨;大,應該充滿智慧。他伸手摸了摸腦袋,覺得裏麵裝的全是糨糊。

臨近子夜,他終於坐下來,坐在蒲團上。慢慢閉上眼睛,心裏有個聲音一遍遍念叨:誰是凶手,誰是凶手?因為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狼人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少,越來越模糊。

子夜鍾聲敲響,渾厚而蒼涼,回音嫋嫋。他歎了一口氣,疲倦慢慢壓上了眼皮。忽然他覺得眼前一片紅光閃爍,伴著刺耳的劃破空氣聲,陡然襲來,像漫天灑下的流星雨。他猛然睜開眼,見點點火光穿過窗欞來到眼前。他手掌拍地,猛然竄起,火光從身下一閃而過,釘在身後佛像上,供桌上,身下蒲團上,甚至房梁上,耳邊嗡嗡之聲不絕。

空性貼在房頂,駭然發現射進來的,竟是點火的長箭!油燈被撞翻,桌幔已經點著,房梁也已經起火。他衣袖一掃,掠過一道勁風,身形飄下,腳尖一點,躍到門口,單掌一推,門板碎裂,來到屋外,他驚呆了!隻見火箭密如飛蝗,從四麵八方攢射而至,一波接一波,連綿不絕。寺內到處都是火光和慘叫哀呼之聲。空性暗叫:完了,心一下子涼到了底。

他不容考慮,高聲吆喝眾僧退到大雄寶殿。眾僧看見方丈,漸漸止住慌亂,武僧四處叫喊,傳達方丈號令。猛聽一聲巨響,山門撞開,一隊身披鎧甲的武士蜂擁竄入,手中彎刀在月色中,森然如狼牙。武士甫一攻入,立刻揮動彎刀,武功隨不見太高明,但一看便知是久經沙場的勇士,招招狠辣,簡單有效。驚魂未定的僧人,有的還沒做出反應,就已斃命刀下!

空性眼睛都紅了,他身子箭一般掠過去,手中雙掌齊飛,頃刻間屍橫遍地,眾武僧緊隨左右,頓時刀劍棍棒齊飛,敵人死傷大片,扭轉了局勢。忽聽一聲悠悠牛角號響,武士瞬間退後一丈,一聲號令,齊刷刷單膝跪地,身後舉起密麻麻的勁弓來,眾僧驚愕間,箭密如雨點,呼嘯而至。箭到處,武功稍差,體力不濟者紛紛中箭倒地。空性長袖上下翻飛,擊落箭矢,掩護眾人撤退。又聽背後大亂,原來後門也被攻破!眾人頓時處在腹背受敵的境地。

空性令眾人退入大殿,回目一看,悲從心起,隻見滿寺僧人,已折去十之四五。他眉須亂顫,眼眶也已瞪裂,滲出血來。眾武士形成包圍之勢,一聲號令,火箭從四麵八方又激射而來。大殿起了火,眾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空性喝住。趁箭勢稍歇時,帶領眾僧向後山塔林突圍。一陣激戰後,眾人剛剛打開一個缺口,猛見又一隊弓箭手補過來,弓弦聲響,又把他們射退。

空性長歎了一口氣,護在眾人前麵,武功高的護在外圍,且戰且退。僧人越來越少,圈子也越來越小。眾人都已報了必死的決心。寺內火光更烈,外圍的武士開始四處縱火,空性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他已經殺紅了眼,身上僧袍沾滿了血跡,胡須也被火烤焦,他已經沒有了一代宗主的穩定,像一個複仇的殺人狂,他眼中隻有仇恨,胸中隻有怒火。

武士還是一波一波地攻上來,空性已經渾身酸軟,手也開始顫抖。他不知還能支撐多久,但他必須堅持,直到倒下。又聽一聲號角響,四周武士忽然停住了攻勢,原地整理隊形,然後整齊後退。空性瞪大了眼,愣在那兒,眼看著武士像退潮一樣從山門撤出,最後不剩一個人,連屍體也被人抬走。隻有些本寺死難僧眾,和滿地沾血的兵器,和厚厚一層箭矢。

火仍在燒,四處傳來房梁吱呀斷裂的聲響。佛門聖地居然變成了人間地獄,空性哇地噴出一口鮮血,癱在地上,眼裏流出湧出淚來,血淚!

天光已經大亮,火焰還在燃燒,眾僧忙著奔前跑後地從房中往出搬東西。空性麵如金紙,目光呆滯,坐在院中石凳上,如一截風幹了的木頭。地上血跡已結成冰,四周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嗆人的濃煙,地上一具具僧人屍身,蒙著白布,看起來觸目驚心,刺人眼眸。旁邊兩個僧人在哧啦哧啦地撕著白布,每撕一塊,空性都禁不住哆嗦一下,他的心仿佛也被一起撕裂。

忽聽腳步聲急,幾個僧人跑過來,空性抬起頭,見他們手裏拿著一卷東西。幾個人把手中東西抖開,赫然是幾麵三角黃旗,正中繡著一隻黑鷹,眼睛圓睜,雙爪怒張,似要抓取獵物。空性眼睛一跳,伸手接過來,問道:

“從哪找到的?

“山門外”

“寺外周圍都有,一共十六麵”,另一個僧人補充道。

空性拿在手上,仔細看了半天,恨聲道:

“他們還怕我們不知道,故意留下證據,真是狂妄已極!”

他牙齒咬得嘎嘎直響,眼睛通紅,燎焦的胡須紛紛斷裂,簌簌掉落。

“這幫蒙古韃子如此無法無天,竟然做出這等驚天血案!查,查出誰是主謀!”

眾人應聲離去。空性腦筋轉來轉去,也轉不出所以然來。為什麽會對少林寺下手?難道凶手跟少林寺有什麽深仇大恨不成?他忽然心裏一跳,腦中閃出一把彎刀來,接著又跟蒙古武士的彎刀聯係在一起。難道是他?狼人?狼人那天沒對他下殺手,難道就是想回來報複?這麽說自己判斷得沒錯,正義堂血案真有他的份嗎?

狼人敢大搖大擺地來少林寺,一是自恃快刀無敵,二來,他真的有靠山不成?隻有如此狂妄的主子,才會有這麽囂張的奴才!狼人雖未露麵,他不會通知主子嗎?為什麽狼人沒來,少林寺平安無事,狼人一走,馬上就引火燒身?就算他想撇清也脫不了幹係!空性站起來,他已經作出決定,馬上找到狼人。

剛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上官鼎的話來:天下的彎刀並不止狼人一把。難道這又是個圈套?狼人又被人利用了?故意陷害他,說他跟令旗主人有瓜葛,拉他下水?那麽,令旗主人究竟是不是正義堂血案的真凶?以往藏頭縮尾,為什麽今天敢明目張膽,有恃無恐,大肆進犯?他這麽大肆殺戮,究竟有什麽企圖?空性又懵了,他停在原處。

不出三天,已經調查清楚,黑鷹令旗的主人是巴特王爺,隻要一到草原,幾乎人人都知道這麵旗幟,黑鷹令旗隻有巴特王爺有,而且每次都由他親自交給手下,旗令如山,永無更改。

空性最終還是決定:先找到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