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鄉(1/3)

這年冬天反常。往年冬天,福鎮就有下不完的雪。福鎮人喜雪,雪天裏趕大集,而且結婚的特別多。福鎮女鎮長陳鳳珍記得自己也是雪天裏舉行婚禮的。今年鎮裏經濟滑坡,也不至於老天爺動怒。可是到了農曆大寒,愣是一星雪花沒掉。土了光嘰的街道除了大集,便顯得冷冷清清,更別提那婚禮的熱鬧了。寒流倒是不斷弦兒地來,使鎮上有股難聞的氣味。

冷節氣裏,一天到晚淨是難事兒。陳鳳珍從鎮政府搬回家裏躲清靜。鎮政府每天都有要賬的,還有農民告狀的,眼不見為淨吧。其實她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的丈夫和婆家都在縣城。傍晚吃過飯,陳鳳珍坐在燈下看書。書是丈夫田耕從城裏捎來的,關於農村股份製的書。這些天她迷戀股份製,對現今雜亂無序的鄉鎮經濟,股份製也許是個好招子。這陣兒家裏也不安靜了,天不下雪患病的多起來,滿街筒子都是咳嗽聲。陳鳳珍父親是鎮上開藥鋪的,小藥鋪猛地火起來,父親的炒藥鍋晝夜亢奮地響著。連經常在外鄉賣野藥的弟弟陳鳳寶也趕回來,加入家庭熬藥大會戰。父親一邊搗藥一邊哼著《扁食歌》。她知道這是民間祭禮古代名醫扁鵲的歌,父親哼了幾十年了,鳳寶和小媳婦阿香邊熬藥邊調笑。阿香並不嫌棄鳳寶的瘸腿。這家夥賣野藥嘴皮子練得不善,不僅嘴巴攏人,而且在**纏綿起來也不差。鳳寶說,這年頭市場疲軟,可有兩樣不軟!阿香問啥兩樣?鳳寶笑嘻嘻地說:一是賣**的,二是咱賣藥的。阿香笑著揪鳳寶的耳朵問,你個鬼東西咋知道?是不是在外頭嫖女人?鳳寶討饒說俺有色心沒色膽哩。父親陰眉沉臉地訓斥鳳寶,別胡扯淡,混賬東西!那些玩意兒與咱賣藥能往一塊兒扯嗎?陳鳳珍合上書,弄得哭笑不得,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她又聽鳳寶解釋說,爹,俺錯了,是不一樣。咱賣藥有淡季,人家可沒淡季。父親生氣地罵,你小子中啥邪氣啦?咱祖傳立佛丹有淡季嗎?一年四季都叫好兒。阿香順杆爬說,鳳寶,你不能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鳳寶咧嘴笑。父親又嘟囔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快熬藥吧!陳鳳珍就聽不到他們說笑了,隻有單調的炒藥聲。

北風挺硬,風很響地拍打門扇。冷節氣並沒凍掉鳳珍的熱情。剛才父親說的立佛丹啟發了她。她知道立佛丹是祖傳醫治下肢癱瘓的藥。眼下鎮裏好多企業都癱瘓了,醫治它的立佛敢於上項目上規模,勇於負債經營,有了政績也肥了腰包,輪到陳鳳珍接手,趕上銀行不放貸,治理整頓爛攤子。一年的光景,鎮裏經濟越治越亂,好多企業關門放假了,銀行催還貸款和外地索債的不斷。眼瞅快年根兒了,縣裏又要各鄉鎮報產值。福鎮報啥?她愁。那次去縣裏開會,宗縣長誇他們精神文明抓得不錯。言外之意是經濟上不去,一手硬一手軟了。都知道宗縣長器重陳鳳珍,不僅僅是賞識她,而且因為他們都是一條線上的。宗縣長當過團委書記,而陳鳳珍被宗縣長提名來到福鎮之前也是團縣委書記。陳鳳珍能摸清領導意圖,一到福鎮就將鎮團委書記小吳提為副鎮長。這種團結方式確實不錯,小吳鞍前馬後地圍她轉呢。陳鳳珍繼續看那本股份製的書,她好像找到了祖傳的立佛丹。

這時院裏有車笛響。陳鳳珍抬頭看見副鎮長小吳進屋來,臉凍得通紅。小吳說,陳鎮長,又出事啦。陳鳳珍問出啥事啦?小吳說,那幾戶承包草場的農民,把咱鎮政府給告啦。陳鳳珍收起書歎道,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小吳說,宋書記讓我通知你出庭,潘老五去珠海要債去啦!都是潘老五惹下的禍,幹嗎耍你一個人?陳鳳珍沉吟半晌無語。她知道鎮黨委書記宋鶴年是部隊轉業幹部,跟縣委組織部李部長是部隊戰友。他比陳鳳珍早到福鎮兩年,福鎮的農工商聯合公司總經理潘五蘭也是宋書記的人。雖然由陳鳳珍掛著公司總管,實際上早已被潘五蘭架空,直接由一把手老宋調遣。好事輪不著陳鳳珍,被告出庭的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她。潘五蘭經理男人起女人名兒,處處晦氣,人們都叫他潘老五。潘老五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農民企業家,福鎮鄉鎮企業的創始人。伺候了幾任書記鎮長了,喜歡他也好,惱他也罷,誰也動不了他。福鎮的廠長們都是潘老五一手提拔的,別人很難插手,陳鳳珍發號施令也都是通過潘老五進行。小吳又說,潘老五哪是去要債,分明是躲了。陳鳳珍咬咬牙說,我去出庭,變不了鳳凰還變不了胡家雀嗎?沒幹成光彩事兒還怕丟人?小吳相信陳鎮長能對付過去,可心裏還在鳴不平。這場民告官的官司完全是潘老五一手惹起的,潘老五聽誰的?還不是聽一把手宋書記的?她記得鎮塑料廠從西德進口一些廢塑料,潘老五提議並一手操辦。當時陳鳳珍和幾個副鎮長都提醒他,別上外國佬的當,潘老五眼裏壓根兒就沒他們,他隻聽一把手的,他向來都這樣。廢塑料運回福鎮,一拆集裝箱就傻眼了,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東河坡一卸,撿破爛的就圍上來,還翻出不少黃色畫報來。陳鳳珍讓潘老五趕緊派人看管。正是春天的雨季,雨水將垃圾衝散了,汙水順東河流向那片草泊,不久那片春筍般的蘆草都枯死了。草場是上了保險的,縣保險公司來人查看,是廢垃圾裏的汙水汙染的。保險合同沒有這一項。草場承包者劉繼善等幾戶農民找潘老五,他們要求索賠。潘老五沒好氣兒地說,俺這兒有100萬的垃圾找誰去賠?除非德國佬賠了俺,俺就賠你們!然後潘老五就去給德國佬撥電話。對方哈嘍哈嘍叫兩聲就放了,話務員當即朝潘老五要2000元電話費。

哈嘍哈嘍兩千塊的話柄就在福鎮傳開了。陳鳳珍要求鎮黨委對這一事件追究責任。宋書記說咋追究?這十幾年經潘老五貸款就有兩個億,誰接手誰來還?陳鳳珍啞口無言。潘老五這陣兒真成爺了。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長老徐給他當保鏢,還從鎮醫院聘請了貼身保健醫生。有個頭疼腦熱的病,銀行行長都來看他。那些農民不交村裏草場承包費,追著潘老五要錢,拖到了冬天也沒個眉目。陳鳳珍開始也幫著農民說話,後來聽說幾戶農民中有她三姑家,也就不張嘴了。小吳憤憤不平地說,潘老五窮橫憑個啥?還不是能欠債。這陣兒黃世仁都給楊白勞叫爺!陳鳳珍苦笑說,別這樣說,老潘也想把鎮裏經濟搞上去,碰著這樣大氣候,加上他素質又差,沒辦法呀!這些天,縣裏號召各鄉鎮搞股份製,可誰也不敢動。我想,咱們帶個頭,摸一套經驗出來。不是說,福鎮曆來出經驗嘛!股份製企業和股份製公司,就能避免進口廢垃圾這樣的失誤,興許能把亂哄哄的鄉鎮經濟捋順過來!小吳頗有疑惑地說,咋個股份製?還不是換湯不換藥。陳鳳珍解釋說,各企業吸收股份,搞股份製企業,對於鎮總公司,各企業和分公司就是股東。企業和總公司分別成立董事會,大的經濟活動要由董事會決定,這樣的話,鄉鎮經濟才有可能走向良性循環的軌道。小吳點頭說,想法很好,不過,這不等於罷潘老五的權嘛,他不會答應的。陳鳳珍說,大勢所趨,我們耐心做他的思想工作。小吳說,潘老五反對,宋書記也不會支持的。陳鳳珍笑笑說,這是給他一把手臉上添光的事兒,他會轉過彎兒來的。在鄉鎮一把手和二把手是有本質區別的,鎮裏成績多大,也得記到老宋的賬上。小吳搖頭說,那難說,宋書記這人難看透!陳鳳珍說,他反對更好,反對咱也幹。小吳笑了,心想那樣出政績可能就記陳鎮長身上了。經濟上不去,搞出一套經驗來,她見到宗縣長也好有話說。陳鳳珍站起身,臉上顯出被壓抑的興奮說,這場官司打定啦!鎮政府是輸是贏,都說明搞股份製的必要性。哪找這材料?小吳,你執筆寫寫吧!然後她披上軍大衣說,小吳,跟我去那幾家看看。小吳沒吱聲就跟陳鳳珍走出屋子。鳳寶拐著身子朝吳鎮長擺手說,吳鎮長有空來呀,缺醫短藥的說話。陳鳳珍瞪鳳寶一眼說哪有咒人吃藥的。鳳寶嘻嘻地笑,吳鎮長不是剛結婚嗎,俺說的是那種藥。陳鳳珍說瞧你個沒正經的。小吳邊笑邊往外走。陳鳳珍罵歸罵,她從心裏挺服氣這個瘸弟弟。鳳寶研製了一種民間補藥挺暢銷,他姐夫田耕來了就朝他要這藥。陳鳳珍生得高高壯壯的,而田耕是個戴眼鏡的瘦弱書生。他跟陳鳳珍頭一宿見麵還行,過兩天就支撐不住嘴裏老講股份製,吃上鳳寶的藥就再也不講股份製了,天一落黑就朝鳳珍身上**,惹得陳鳳珍煩他了。自從她調到福鎮來,田耕才不大吃這種藥了。

小吳開那輛舊212來的,是鎮裏鋼廠淘汰下來的舊車。陳鳳珍鑽進去感覺四處跑風,冷乎乎的。好在他們要去的草上莊離鎮子不遠,吸袋煙的工夫就到了。這村的地皮兒陳鳳珍踩熟了,她三姑在這村,她從小就跑三姑家玩。草場被汙染事件,她也跑來幾次,為那幾家農民辦了點實事。她怕因她出庭,這幾家農民心裏有負擔,就來說說。車路過三姑家門口的時候,陳鳳珍扭頭望了望,看見三姑院裏屋裏圍了好多人。她怕是出啥事了就讓小吳下車看看。小吳看回來說三姑正上香算命呢,好多遠道來的農民,屋裏盛不下在外頭等著。陳鳳珍半晌無語,歎一聲示意小吳快開車。三姑上香算命看病是收錢的,她知道就得管。她在汽車拐彎的時候看到三姑家門樓上插滿了灰白的艾葉,三姑管這叫桃符。艾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她不明白三姑為啥成仙了呢?她不信,可有那麽多人信。想起來三姑命夠苦的,從小就渾身多病,二十出頭就癱瘓在炕頭了,東求醫西尋藥,家都敗了也沒啥起色。後來又建議她去遠村的一個大仙那裏看看。三姑說那行嗎?三姑夫說有病亂投醫看看再說。三姑被馬車拉著去了遠村的大仙家裏,大仙一見她就給三姑跪下了,並學了兩聲蛤蟆叫。大仙說他是蛤蟆仙,而三姑是狐仙,仙中之王,請她趕緊出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禍也自消了。三姑半信半疑回來操持上香。果然如蛤蟆仙所說的,三姑上香能看病看宅看命相,自己的病也好起來,在這塊地兒上聲名大振。陳鳳珍委實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姑托她父親捎信給她,注意這小人親近那貴人的,她還能升官的,陳鳳珍一概不睬。一個鄉下老太太該成組織部長了。不過,近來她還真聽到風聲,說三姑將草上莊全村老少都算服了,連村支書、村長都找她,賣地建廠等大事都請三姑踏看風水。村委會研究好的決議,愣讓三姑的香火給否了。陳鳳珍聽到又好氣又好笑,讓父親給三姑捎信別太張狂了,否則影響太大,別怪她這個當鎮長的侄女無情。陳鳳珍問小吳說,你信我三姑那套嗎?小吳遲疑一下說,這年頭的事兒沒準兒,啥也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陳鳳珍笑說,小吳啥時也學油啦?小吳板了臉說,不是油,你三姑夠神的。就拿鎮塑料廠來說吧,當初潘老五選東河岸邊的老墳地當廠址,廠長老周也是草上莊的,老周就請你三姑看看風水,你三姑說這地方凶,壓著龍頭了,建廠準黃。潘老五被老周罵了一頓,還是沒挪地方,結果咋樣?一開工建房就砸死了人,門口那段路老翻車。廠子建起來就沒盈利過,潘老五又從德國進口廢塑料,是垃圾不說,又惹出這場官司,廠子一進夏天就關門了。陳鳳珍聽得心裏嗖嗖冒涼氣。她說,別說了,聽起來怪嚇人的。哎,今晚上,咱們見見老周。小吳點頭開車,不一會兒就在村民李繼善家門口停下來。風大了,銅錢大小的樹葉子滿地滾動。

李繼善人緣好,每天晚上家裏串門的都是一屋子人。大夥正為官司開庭的事戧戧,見陳鳳珍和小吳進來都挺吃驚。李繼善的父親見陳鳳珍就說,陳鎮長呀,俺們這幾戶打官司可不是衝你呀!早知是你出庭,俺們就撤訴啦!都是潘老五那雜種給俺逼到這份上啦!陳鳳珍朗笑道,沒事兒,公司是鎮裏的,我是鎮長出庭是應該的,我就怕你們有顧慮,才來看看。一句話說得李繼善一家子挺感動。李繼善說,陳鎮長沒給俺們少操心哪!陳鳳珍示意大夥該嘮啥嘮啥,然後她就盤腿坐在大炕上烤火盆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陳鳳珍如魚得水。她說坐在老鄉的大炕上心裏踏實,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繼善端來一盤子瓜子,陳鳳珍一邊嗑瓜子一邊逗大夥說實話。好多人有些拘束,同著鎮長好像沒啥可嘮的了,陳鳳珍就往股份製上引。她聽說這幾戶農民承包草場的形式是股份製。這回李繼善和鄉親們就打開話匣子了。陳鳳珍讓小吳找塑料廠廠長老周來。老周與李繼善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好哥們兒,這陣兒在家歇著,一直為這幾戶農民幕後出主意。老周怕傷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公開場合亮觀點。聽說陳鎮長叫他,猶豫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來了。陳鳳珍問他一些塑料廠的情況。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額頭沁出青虛虛的冷汗。老周檢討似的說,都怪俺無能,沒把廠子搞好,辜負了陳鎮長和潘經理的希望。陳鳳珍笑起來說,咱們不是開批鬥會,你盡管拿觀點,你看廠子還有救嗎?老周想了想說,咋沒救?荒年餓不死精明漢,隻要幹,還是有救的,主要是管理……陳鳳珍再往下追問,老周就不再說了。她看出他的心思,隻要潘老五不亂插杠子就成。陳鳳珍說,鎮裏馬上推廣股份製,完全科學管理,按經濟規律辦事。老周臉鬆活了說,真正是好招子。我們早就盼著改革一下,要是股份製,我和李繼善兩人承包塑料廠。陳鳳珍與小吳對視一眼,兩人都笑起來。老周歎道,鎮長,我看著那堆機器扔著心疼哩!真打實鑿地幹吧,不幹沒出路。小吳笑道,閻王爺不知小鬼難受,你不怕那塊地方犯邪氣?老周不好意思地說,那不算啥,人正能壓邪,再說,求三嬸子上香給尋個破法兒,準能鎮住。陳鳳珍和小吳大笑起來。小吳舉手指指點點說,他×的,這日子確實有邪氣,是得靠正氣撥一撥啦!陳鳳珍笑說,瞧,小吳也上仙兒啦!一屋子人都跟著笑。說說笑笑直到深夜風息,陳鳳珍和小吳才回到鎮上。

涉及潘老五的經濟案連法院都很怵頭。要不是被告方陳鳳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說話,恐怕這案情又羊屙屎似的拖下來。陳鳳珍在縣城找了宗縣長,想盡快將這碼囉唆事了斷,也把抓股份製的想法都向宗縣長說了,宗縣長挺支持。法院判定由福鎮農工商公司向七戶農民賠償草場損失費40萬元。回到鎮上,陳鳳珍就到處找錢,總公司的賬上沒錢,鎮財政也沒錢。偏在這時山西某煤礦來了一撥兒要賬的。前半年鎮裏鐵廠和瓷廠用煤都是潘老五從這個煤礦賒來的,粗一摟就有百餘萬。鎮黨委書記老宋和陳鳳珍好生接待,讓煤礦客人吃好玩好。老礦長跟鎮領導哭窮。礦上開不起工資啦。這次再要不回錢去,工人們就得把我吃嘍。陳鳳珍心裏挺難過。她看見老礦長拿著速效救心丸,時時就含兩粒,她又害怕出事。看來勸是勸不回去了,隻有等潘老五從珠海回來。陳鳳珍讓小吳找來鎮鐵廠朱廠長,她命令朱廠長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來與宋書記商量股份製的事。

宋書記每天都保持一個短暫的午休,無論春夏秋冬都這樣。下午3點鍾左右,陳鳳珍就來到宋書記的辦公室等他,宋書記卻4點鍾才從休息室裏出來。他見陳鳳珍看報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仰臉打了個噴嚏,連說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腦袋就沉,腦袋一沉就是一個漫長的午睡了。陳鳳珍看了看宋書記多皺的臉,感覺他蒼老了。五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到了不提拔的年齡,兒子女兒大學畢業都在縣城工作。潘老五也派鎮裏工程隊在縣城為宋書記蓋了棟兩層小樓,也有了退路。鎮上工作是難,再難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這年頭還有為工作愁死的。有時他真不理解陳鳳珍,她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鎮發展到今天是用錢堆起來的,不是哪個忙出來的。他嘴上的口頭禪是,人隨勢走。陳鳳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覺總是發生誤差。老家夥的更年期到了,本來應該高興的事卻立馬沉了臉。關於搞股份製,陳鳳珍又把老宋估計錯了。老宋當兵出身,功臣似的脾氣嘴還損。他對陳鳳珍提出的股份製不以為然,邊喝茶水邊說,鳳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過股份製來治理這個爛攤子,把工作抓上去,這是官話;私話呢,搞出個經驗撈點政治資本,能往上升一升。這沒錯,誰年輕都想闖一闖。不過,你們團係統的幹部有個通病,幹事轟轟烈烈沒下文,開始就是結束。陳鳳珍臉通地紅了,爭執說,隻要路子對,我會幹到底的。老宋擺擺手說,別急,別急,聽我說完。我是說,搞股份製,別是秋後的黃瓜柵空架子。目前福鎮最大的難題是缺錢,錢,懂嗎?陳鳳珍心裏亂糟糟的靜不下來,生氣地說,這樣胡整,多少錢也會敗光的。老宋依舊笑說,別激動,鳳珍!我不是反對股份製,隻怕費力不討好。陳鳳珍幹脆就端出進口廢垃圾一事講股份製的迫切性。她說,股份製就能避免失誤,它能逐步使管理科學化,走上良性循環軌道。也許,我們這茬領導不能受益,可後來人會記起我們的。從某種角度說,股份製也是一場革命!老宋說,你說得挺悲壯啊!理兒是這麽個理兒,誰都想弄個刀切豆腐兩麵光,可這是福鎮。福鎮的狗屁事夠你研究一輩子的。陳鳳珍不服氣地說,哪兒不是在摸著石頭過河。老宋嗬嗬笑道,鳳珍,你別誤解我。搞股份製我沒啥意見,關鍵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陳鳳珍自知說服不了他,默默一想,一張嘴巴兩張皮,橫豎由你去說,出水才看兩腳泥呢。她問宋書記啥時開動員大會?老宋說,等潘經理回來再說。他不回來,我們咋動?陳鳳珍沒說啥,自知她和老宋在福鎮動經濟,是丫鬟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按常規,潘經理應是在鎮黨委鎮政府領導下進行工作,眼下卻啥都倒過來了。沒辦法,她隻有傻嗬嗬地瞎等了。如果潘老五在南方被女人纏住,看來股份製還得像這西北風白刮騰。她出了宋書記的屋,就到小吳辦公室裏放怨氣。小吳說她頭發長見識短,見怪不怪吧。陳鳳珍氣糊塗了,嘴裏也帶了髒詞兒,這××潘老五走了快半拉月啦!是要賬還是旅遊?小吳聽見這話,忍不住抿著嘴笑,陳鎮長急了也敢捅詞啊!別急,告訴你,潘老五後天回來。陳鳳珍問你咋知道?小吳說,昨天跟文化站的小敏子打麻將,我套出來的,露透社消息忒準哪。陳鳳珍知道小敏子是潘老五多年的姘頭,人長得一般,挺白嫩的,有股刁**。丈夫過去是軍人,複員後讓潘老五安排到福鎮駐海南辦事處了,潘老五喜歡小敏子,也舍得給她花錢。有一年夏天,潘老五給小敏子買來一件高檔連衣裙,小敏子穿上又露又透的,人們就叫她露透社了。潘老五的老婆惡聲敗氣地來文化站跟小敏子鬧,被潘老五一腳踢回去。老婆怕離婚,就忍氣吞聲裝著沒看見。陳鳳珍聽小吳說出露透社有消息,心裏就踏實了,隻要潘老五出差與小敏子有熱線聯係,就說明他在外頭沒叫別的女人纏住。陳鳳珍歎道,唉,山西那要賬的還沒走哇!她感覺心口有啥東西堵得慌。

捂了好久的雪,終於在黃昏落下來。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焐熱了,落在陳鳳珍的臉上也不覺涼,還有股子日頭的氣息。她在雪地裏愣了半天神,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小吳顛來告訴她,正如露透社所說,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還要回了欠債200萬。陳鳳珍與小吳回到辦公室,陳鳳珍拿圍巾掃去頭上的雪說,小吳,你給老潘家打電話,說晚上到鎮政府開會。小吳說鎮長又犯路線錯誤,潘老五這會兒能在家?陳鳳珍說他不先回家去哪兒?小吳說準在露透社,不信咱倆打賭。陳鳳珍搖頭說,老潘畢竟還是鎮裏的招聘幹部,他會注意影響的。小吳說你不信我給小敏子家撥電話。隨後他撥通了小敏子家的電話,傳出小敏子嬌滴滴的聲音。小吳怕小敏子打誑語,一張嘴就蒙開了,我是吳鎮長,潘經理找我有急事,他讓我打這個電話。小敏子支吾兩句,還是讓潘老五接了電話。小吳一聽潘老五的聲音,怕老家夥翻臉罵他,就趕緊把電話塞給陳鳳珍。潘老五聽是陳鳳珍的聲音,心裏惱,嘴上還是蠻客氣,匯報匯報要債情況,問她現在吃飯沒有?陳鳳珍逗他說,潘大經理不回來,我們吃啥?吃雪都不下,還得老潘回鎮子,鎮上就下雪,連老天爺都知道溜須有錢的。潘老五說,別跟你五叔逗,咱們都去福齋樓涮羊肉!就把電話掛了。陳鳳珍放下電話說,小吳,果然給你猜著了,往後就叫你吳大仙吧。小吳說,你賭輸了,晚上你多喝一杯酒。他們說笑著奔福齋樓去了。

雪紛紛揚揚下得緊。天黑下來,白雪照得人總想閉眼睛。陳鳳珍走在雪地裏,遠遠地看見潘老五的奧迪車駛過來,車裏坐著小敏子。在福齋樓門口,她才發現是潘老五自己開的車,潘老五跟小敏子來了。陳鳳珍記起,去年在縣城開三級幹部會,散會那天,招待所裏擺滿了接人的豪華車,明眼人發現好多廠長經理們車裏有女人。小敏子就坐在潘老五車裏,人們也都見怪不怪了。不過,陳鳳珍發現那些鄉鎮長挺眼熱,卻不敢明來,吃行政飯兒的顧慮多一些。這時陳鳳珍透過雪花,看見潘老五穿著皮夾克挺著肚子往樓裏走,小敏子顛顛地跟著。到樓上雅座坐下來,陳鳳珍才發現潘老五這次回來臉呈菜色,人沒瘦,後脖頸鼓出一骨碌肉疙瘩,眼神兒還那麽亮。好幾個女人都說潘老五眼睛帶鉤兒,陳鳳珍倒沒覺出來。潘老五張羅著點鍋上羊肉,又問陳鳳珍喝啥酒。陳鳳珍說隨便,反正我喝不多。小敏子說,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笑說,對對,喝孔府讓人想家。小吳暗笑,你想啥家?回到鎮上半天了,也沒進家門一步。陳鳳珍說,把宋書記叫來,他可能喝!潘老五擺擺手說,老宋感冒重了,讓他家裏焐汗去吧。咱們喝!出門在外,挺想你們的。陳鳳珍心想這話應該對著小敏子說。小敏子為潘老五脫下皮襖,抖著油脂麻花的襖袖子說,在外準沒少喝,看這油袖子。潘老五哈哈大笑說,不喝酒,這200萬能要回來?南蠻子灌我酒,一萬塊一盅酒,你算吧!老子喝完最後一盅酒,醉眼一看,全沒人影兒啦!我以為他們故意丟下我,出了酒店門,才聽說那群包們全鑽桌下哼哼呢。陳鳳珍擔心道,你後來咋樣?潘老五,我帶著鳳寶配製的解酒藥呢。甭說,鳳寶的藥挺靈,這小子有點鬼頭門兒。陳鳳珍就咯咯地笑開了。小吳邊笑邊逗潘老五,潘經理,鳳寶的解酒藥靈。那個藥更靈吧?潘老五見小敏子拿眼瞪他,就支吾倒酒將話題遮過去了。喝了幾杯酒,陳鳳珍的臉就紅撲撲好看了。小敏子喝雪碧,小臉白雪一樣,潘老五就喜歡皮膚白的女人,小敏子白臉蛋兒跟陳鳳珍一比就更讓他憐愛了。

陳鳳珍不時瞟潘老五,她在盤算咋跟他提股份製的事,還有法院替李繼善幾戶農民追賠款的事。她感覺跟宋書記說話累人,跟潘老五說事就輕鬆,這家夥頭腦簡單直來直去,要是喝到興頭兒上,跟他說啥都應承。陳鳳珍見潘老五喝歡喜了,舉著酒杯吼了兩嗓子京劇。他喜歡京劇,沒少拿公款往縣京劇團裏讚助。陳鳳珍趁潘老五高興就把事情說了。潘老五拍著胸脯子說,其實我全知道啦!陳鳳珍馬上想到宋書記給他通過電話。小吳卻說,老潘是不是露透社的消息?小敏子拿拳頭捶著小吳肩膀笑罵。潘老五罰了小吳一杯酒,自信地說,吳老弟,不是跟你吹牛,福鎮的事都在你老哥手心攥著呢!順我者昌,逆我者呢,你小子說。小吳笑著說是,心裏罵著老雜種。小敏子看陳鳳珍臉色不好,就圓場勸酒說,陳鎮長,別聽他胡吹六侃的,咱倆喝一杯。陳鳳珍已經頭暈了,強撐著完全是為說事,潘老五拿話點她,點到痛處也火了,她把酒盅往桌上一摔說,老潘,你把話說明白,是不是我和小吳哪點惹著你啦?潘老五愣了愣,扭臉對她說,鳳珍,這是哪跟哪啊?你五叔向來高看你,我這大老粗說話沒溜兒,你還不知道?甭說別的,就憑鳳珍替我出庭這一手兒,我就感激不盡哪!小吳插嘴說,是哩,陳鎮長出庭衝誰?還不衝你老潘?這回你可別叫陳鎮長坐蠟啦。潘老五順著小吳的杆兒爬,連說,鳳珍哪,我潘老五說話算話,欠那幾家的錢,從這200萬裏出!陳鳳珍嘴角漸漸浮了笑影說,是哩,快把這點事解決了吧,我們還有好多事要辦呢!潘老五接下話茬說,不就是股份製的事嗎,這事五叔也支持你!有人給我報信,說搞股份製是罷我的權,我不聽這套!事在人為,權是啥東西?“又”一根“木”頭!權得看你咋使啦。鎮裏企業上人,都是一群土打土鬧的家夥,是得來點洋玩意兒,提高提高!人家南方企業,早就股份製啦!股份製能救活福鎮,替我把貸款還上,我算是抱著豬頭找著廟門兒啦!是不是?你五叔腦筋不老吧?陳鳳珍雖然聽著別扭,但她心裏還是熱乎乎的,老潘辦事比老宋痛快。她笑笑說,股份製哪有那麽神?替福鎮還貸款?有一點是肯定的,符合經濟發展規律,最終受益的還是福鎮。潘老五大咧咧地說,我不是那意思,靠股份製來錢,喝西北風吧!我同意幹,關鍵是也不搭啥!然後就張羅喝酒。陳鳳珍從潘老五最後一句話裏聽出他跟宋書記是通了氣的。他們是一個年齡段兒的酒肉朋友,連說話都臭味相投。明擺著,潘老五和宋書記對股份製是應付,她挺知足,他們不跳出來反對就成,小車不倒保管推著走吧。

末了,她又跟潘老五喝了兩盅,腦袋嗡嗡的吃不下羊肉了。潘老五的大嗓門兒將旁邊雅座裏的山西客人引了來。他知道老礦長帶人來了,想明天再見麵,沒承想鐵廠朱廠長也帶他們到這涮羊肉來了。這樣見到老礦長一行,潘老五挺尷尬。老礦長和另外三個人端著酒杯過來敬酒。陳鳳珍看出客人是一肚子氣。老礦長心髒不好,喝的是礦泉水,邊喝邊埋怨說,老潘,你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家夥,是不是躲我們?潘老五說,老哥,別誤會,我今天剛下飛機,晚上又沒看見你們。老礦長不依不饒,你小子是瞎了眼,還是黑了心?沒良心的東西,你去了我們那兒好吃好喝不提,連陪睡的都供你挑!好,現在給我們晾起來啦!良心呢?潘老五惱了臉,沒等他反駁,小敏子醋勁兒上來了,她站起身指著潘老五的鼻尖說,鬧半天你在外邊……話沒說完就披上大衣跑下樓。潘老五一直在小敏子麵前營造正派形象,被老礦長捅破了。去年小敏子被染上了性病,她整天審潘老五,潘老五說洗澡盆傳染的,好說歹說總算蒙過去了,這回真麻煩了。陳鳳珍端行政這碗飯,思想屬傳統型,她過去根本容不下這些,到福鎮來見多了,心裏膩歪表麵還得應付過去。她站起身說,老潘,我去看看小敏子!潘老五心裏惦著,嘴上充硬說,別管她,婊子養的,連句玩笑話都吃不住!然後他一揮手喊上酒,我他×以酒表忠心吧!山西客人就都並到這桌來,陳鳳珍舉杯對山西客人說,老潘剛回鎮上,打電話約我商量為你們籌款的事,你們別冤枉老潘啊!老礦長又含了一粒藥丸說,得看潘老五喝酒的態度啦!潘老五脫了毛衣,擺開喝倒一片的架勢。陳鳳珍酒喝得有些飄浮,又看出這群喝酒的人情緒不大對頭,就說自己有事起身告辭了。

到晚間,雪已很厚了。陳鳳珍看雪裏的街景跟白天沒啥兩樣,那些臨街的窗戶亮著,映得半個街筒子白裏透紅。雪前的街道髒亂,雪後就十分爽人眼目。她覺得眼前有些恍惚,走路時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周圍啥聲音也沒有。她在自家門口站了一陣兒。父親的小藥鋪子黑著燈,房頂、牆頭和附近的草垛蒙著積雪。這陣兒的心情明顯跟酒桌是兩樣的。她厭煩酒桌,桌上虛頭巴腦的話說得累心,鄉鎮工作又離不開酒桌,喝酒就是團結,多好的關係久不喝酒也生分,就會帶來瞎猜疑。其實,她與老宋潘老五等人沒啥隔膜,就是剛來時總躲他們的酒局,才慢慢被他們視為異己的。形勢逼著她也喝白酒了,殊不知嘴饞吃倒泰山,這無邊的吃喝風何時能刹住呢?她不知道在將來的股份製運作裏還要喝上多少酒呢。想起潘老五酒桌上說的一句話,她就無可奈何地苦笑了,看看自己襖袖子也髒了。雪越下越猛,她就裹緊脖領進屋了。阿香一個人看電視,父親和弟弟不在家。陳鳳珍問爹和弟弟幹啥去啦?阿香說他們爺倆去北灘林子裏打兔子啦。陳鳳珍嗯了一聲就倒水喝,暖瓶裏空空沒開水。阿香正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都市愛情片,邊看邊念叨,瞧人家過的日子,瞧人家的愛情多帶勁兒。陳鳳珍沒理她,她早就看出阿香是個好吃懶做的坯子。她模樣兒俊,弟弟又殘疾,鳳珍和父親隻有寵她。陳鳳珍紅頭漲臉地呆坐一會兒,正想燒壺水,看表已到了中央電視台經濟半小時節目,裏邊正播出中國農民奔小康紀實專題,時常涉及股份製,她有空就看,她讓阿香撥中央二台,阿香不願意。陳鳳珍心裏有氣,表麵還得哄著她。她說,阿香,你不是喜歡姐姐的花圍脖兒嗎?就送給你啦。阿香樂著試圍脖兒去了。陳鳳珍撥到二台看起來。那裏講股份製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班子。她由此聯想到福鎮的班子,算強還是不強?越想越沒勁,甚至有點像喝了涮鍋水一樣惡心。這時候,父親和弟弟扛著獵槍回家了。鳳寶的槍上挑著四隻血淋淋的兔子。父親拍拍身上的雪,摘下兩隻兔尾巴耳暖,彎腰操刀挖兔眼。陳鳳珍看見父親臉上的肉棱凍得紫紅,就勸他先歇歇。父親說誤了時辰兔眼就廢了。鳳珍這才想起祖傳立佛丹的藥丸裏有兔眼睛當原料。鳳寶斜斜歪歪走到陳鳳珍身邊說,姐,今晚我們看見紅兔子啦。陳鳳珍問,咱這塊地兒上還有紅兔子?別是撞見黃鼠狼了吧?鳳寶一口咬定是紅兔子。陳鳳珍知道祖傳藥書上說紅兔子眼睛做立佛丹最佳。父親在一旁拿手掂著紅乎乎的兔眼睛,深沉的老臉天真無邪地笑了。他說,明晚咱們打紅兔子!鳳寶咧嘴說,紅兔子那麽好打嗎?比人都精鬼!父親洗完手,捋著黃白的胡須笑,連狐狸都鬥不過好獵手,何況紅兔子。陳鳳珍心疼父親說,保重身子骨兒吧,爹!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別為幾個錢,連老命都搭上。父親瞪陳鳳珍一眼說,你以為你爹是個老財迷?你爹活了這把年紀,最重義氣。俺打紅兔子都是為了你糊塗爺呀!陳鳳珍問,糊塗爺咋啦?鳳寶插言說,糊塗爺下肢癱瘓啦!在敬老院裏炕吃炕屙遭盡了罪。陳鳳珍哦了一聲,明天我去敬老院看看糊塗爺。她知道糊塗爺是她們家的恩人。瓜菜代年月,糊塗爺省下口糧送給她家。鳳珍上大學那年家裏窮,連件像樣的衣裳都買不起,糊塗爺將自己的皮襖賣了,給鳳珍添東西。鳳寶小時候特別淘,七歲那年爬老樹掏老鴰窩摔下來,不是糊塗爺救得及時,小命就難保了。陳鳳珍動情說,糊塗爺是好老人哪,給他做立佛丹可千萬別收費哩!父親說那自然,收糊塗爺的錢還叫人嗎?鳳寶說,糊塗爺是五保戶,要是公費咱就收!父親黑著臉吼,啥費也不能收!陳鳳珍同意父親的觀點。睡覺前,陳鳳珍還覺頭暈,就朝鳳寶要解酒的藥,鳳寶一拐一拐地送藥過來,阿香追過來說,鳳寶,你看拿錯藥沒有?鳳寶細眼一瞧,叫了聲媽呀補藥。阿香咯咯笑,該死的,不是我心細,叫大姐這宿咋折騰呢?陳鳳珍吃下鳳寶換過的藥,躺在炕上感到十分疲累,不再想股份製,倒真覺得自己骨分肢了。她扯過一條被子,蒙頭蓋腦睡了。

第二天早上,陳鳳珍被父親掃雪的聲音弄醒了。她穿好衣裳,洗了臉,就見小吳挺急地走進屋子。她見小吳腦袋上沒雪,才知雪停了,但她看見他腦門有塊血痕。不等她詢問,小吳就哭喪著臉訴屈。昨晚上陳鳳珍走了不久,酒桌上就出事了。潘老五心裏窩著股鳥火,三說兩說就跟山西客人鬧崩了,他口口聲聲說人家煤質不合格,不減價就不給欠款。山西客人見老礦長犯了病,上來跟他鬧,潘老五犯渾一掄酒瓶子,還把人家傷了。小吳上去拉架也掛了彩。陳鳳珍嚇得腿杆子都打戰了,罵道,這個潘老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客人呢?小吳說人家連夜就走了,陳鳳珍問,客人傷得重不重?小吳說是輕傷。陳鳳珍又問,老潘咋樣,傷了嗎?小吳說他沒傷,醉得一塌糊塗,我和福齋樓的老板架他回家啦。陳鳳珍唉聲歎氣,埋怨道,就潘老五這素質,還咋搞股份製?小吳勸說,別生氣呀陳鎮長,照樣搞股份製,死馬當活馬醫唄!陳鳳珍坐著不吱聲,早晨不吃飯也不知道餓,滿眼裏渾渾雪景。過了片刻,她又問,宋書記知道這事嗎?小吳說宋書記感冒重了,在鎮醫院輸液,可能不知道。陳鳳珍站起身說,上午咱們先去醫院看望宋書記,然後再去找老潘,大同方麵得趕緊派人安撫,矛盾激化還會出大亂子的。小吳點頭應著,腳跟腳隨陳鳳珍出了院子。積雪在他們腳下脆脆地吱吱響著。雖然沒有日頭,陳鳳珍依然感覺到雪地上炫目的強光刺眼,眼前明明是白雪,不知怎的一片盲黑了。在鎮政府樓道口,陳鳳珍碰見了鎮黨委副書記老王。鎮黨委共三個副書記,老王是主管工業的,他當過鎮基金會主任,每到節骨眼兒上,陳鳳珍臨時動錢都找他。老王屬中間派,既親和宋書記,也靠近陳鎮長,潘老五使喚起他來更靈,老潘從不把老王當副書記看。老王剛從縣裏開會回來,聽說潘老五回來了就去家裏看他,然後正準備買東西看宋書記,就碰上了陳鳳珍。老王笑起來像尊佛。他笑說,陳鎮長,我啥時跟你匯報會議情況?陳鳳珍都忘記老王開的啥會了,又不好意思說透,隻是點頭嗯嗯著。她說,我還有大事跟你商量呢。老王神秘地笑說,是不是搞股份製的事?我在縣裏聽宗縣長說了,他還在會上表揚你的闖勁兒呢。陳鳳珍腦袋轟地一響,鎮上這裏八字沒一撇呢,宗縣長倒給唱出去,這回可是非幹不可了。她驚喜地問宗縣長還說啥啦?老王就學說一遍。陳鳳珍想想說,你單獨給老宋講講這些,不過別提我個人,懂嗎?老王說我會說,然後誇了幾句雪景才走了。陳鳳珍挺激動,有宗縣長做後盾,搞股份製就好辦多了。正想著,她看見小敏子背著小提包上班來,她滿臉脂粉很濃,眼影烏了大圈,也遮不住紅腫的眼皮。她走路扭來扭去恰似扭秧歌。陳鳳珍遠遠喊了小敏子一句。

小敏子裝成沒事人一樣過來問候,昨晚鎮長沒喝多吧?陳鳳珍笑說,我沒啥,老潘真喝多啦!小敏子怒臉道,從今往後別提那老東西,我不認識他!陳鳳珍說,別任性了,憑你這氣,就看出你疼他。告訴你,昨晚老潘喝多了酒將山西客人打傷了,這邪氣還不是因為你甩手走了?隻有你能勸老潘,讓他趕緊向山西那頭道歉!小敏子說他死不死呀,就扭身上樓去了。陳鳳珍愣在那裏。她隻聽人說老潘與小敏子有一腿,但很少研究他們是怎樣的維係方式。隻能簡單理解:她愛財,老潘愛色。從昨晚小敏子的醋勁兒上看,這女子不僅僅是愛財了,就老潘那豬都不啃的南瓜臉,還有啥戀頭呢?陳鳳珍打開辦公室的門,翻出一個網兜,就去小吳辦公室。小吳已經買好了兩大兜東西等她。陳鳳珍扔下網兜,拍著小吳肩膀說,你買就你買吧,這點小便宜我就占了。小吳沒聽清陳鳳珍說啥,就跟她去鎮醫院看宋書記了。在鎮醫院的病房裏,陳鳳珍看見潘老五和老王都在,像是密談,見了陳鳳珍和小吳就轉了話題。陳鳳珍望著躺在病**的老宋問了問病情,然後說雪後就不會感冒了。老宋歎一聲說,是哩,福鎮是大雪的故鄉,福鎮人喜雪呀!陳鳳珍就笑。她扭臉對潘老五說,正要去看你,恰巧你來了,煤礦那頭得去人安撫哩,千萬別激化矛盾。潘老五悻悻地吼,甭××理他們,我這回還真惱他們啦!一群草寇,打官司我接著!就不給他們錢,煤裏摻了他×多少石頭?老宋說,老潘,又犯牛脾氣,你可是代表鎮政府的形象。鳳珍說得對呀!明天上午開股份製的會,會後快去山西。潘老五不耐煩地擺著手嚷,好生當你們的官,經濟活動我自有主張!陳鳳珍心裏說,你這一肚子屎,別再惹出禍來了,福鎮可禁不住折騰了

開會那天上午,又下雪,鵝毛大雪把福鎮裝飾一新。雪花一飄,陳鳳珍情緒就好。她很早就來到四樓會議室,室內暖風撲麵。老宋出了院,他端著茶水杯坐下來,潘老五緊挨著他坐。副書記副鎮長們都來了,各廠廠長和各村支書村長們,滿騰騰一大屋子人。這次鎮黨委擴大會由老宋主持。老宋悠著長腔說,今天的會議中心議題是企業股份製改革。陳鳳珍對老宋的第一句話就不滿意,明明定好的是股份製改革動員會。老宋說,都說咱福鎮出經驗,這回上級希望咱在這方麵弄出點經驗來。他話音沒落,底下人就竊竊議論,過去經驗把福鎮坑苦了,還搞經驗?陳鳳珍心裏著實不悅。她插言道,大家別誤會,過去福鎮的經驗是在極左路線下產生的,而股份製是科學的治理經濟的手段。老宋笑笑說,那就先讓陳鎮長讀段材料,讓大夥明白明白啥叫股份製。陳鳳珍打開筆記本就邊讀邊說。底下人聽得直瞪眼,媽呀,這招子不錯呀。既能阻止個人胡來,又能提高企業自主權和工人積極性。陳鳳珍說,鎮裏辦個學習班,詳細講講股份製。甭看在全縣是超前一步,實際是大勢所趨,長期受益。廠長們說好的同時都瞟潘老五。潘老五眯著眼皮聽會,一言不發。陳鳳珍看得出,廠長們討厭潘老五瞎幹預,又怕他。陳鳳珍說,老潘說兩句,你走南闖北,介紹一下南方鄉鎮企業股份製咋搞的?潘老五嘿嘿了兩聲,拿眼瞟宋書記說,今兒個是宋書記主持會,我不喧賓奪主,宋書記先說。宋書記說鳳珍不是講得挺好嘛!陳鳳珍聽出老宋和潘老五話裏有話。她看出來,按潘老五的脾氣不放幾炮才怪,是老宋事先囑咐他了,他不表態,給個手下人心裏沒底。果然給鳳珍猜著了,老宋私下還給王副書記任務了。老王從縣裏信訪辦公室帶回一封揭發信,揭發草上莊陳三妮裝神弄鬼騙取錢財的事,縣裏要求鎮裏查辦。

老王知道陳三妮是陳鎮長三姑,怕她為難,就在病房交代老宋了。老宋讓他開大會時說說。老王知道老宋難為陳鳳珍呢,又不好駁老宋,就答應下來,想私下找陳鳳珍,結果這兩天家裏裝修房子,一忙就忘記找陳鳳珍了。鳳珍這頭老王更不想惹,他在縣裏開會聽說女副縣長要調省婦聯當副主任,而陳鳳珍是她的最佳替補,往遠看,老宋日薄西山了。老王看見老宋給他遞眼色,老王故意裝沒看見,一個勁兒地抽煙,但他猜出老宋心裏罵他滑頭呢。他心裏也罵老宋,這股份製的會提那事合適嗎?你們之間爭權拉我墊背?他正琢磨著,老宋沉不住氣提名點他了。老宋說,趁草上莊支書村長都在,老王你把縣裏帶來的信說說。老王見躲不過去了就說了出來,最後補充說,陳鎮長,我是怕你為難才沒跟你講。屋裏的目光都集中在陳鳳珍身上。陳鳳珍麵無表情。草上莊支書說,那老太太是給人看病的,哪裏是裝神弄鬼?老宋十分嚴厲地說,她是中醫還是西醫呀?我看你們都中毒不淺!我也聽說,你們村委會都聽老太太的,你們把黨放在哪裏?限你們回去三天,責令她停止迷信活動!村支書哆嗦著說,你就是把我這個支書擼了,我也不敢動那老太太。我還想多活兩天呢!會場哄地笑開了。老宋很惱火,啪地一拍桌子說,照你這麽說,現在就撤你的職!然後扭頭對主管精神文明的鎮副書記小田說,你去辦。小田怯怯地瞟陳鳳珍。陳鳳珍趕緊說,陳三妮是我三姑,我去辦這事。老宋說你辦就你辦。陳鳳珍說,老宋,今天是股份製的會,怕是離題太遠了吧?老宋嗬嗬笑,大家接著說股份製。潘老五聽人一說老太太那麽神,就私下好奇地打聽。人們淨嘮大仙了,怎麽也不能把興趣引到正題上來。陳鳳珍望著鼎沸起來的會議室,氣得臉子寡白。眼瞅著快晌午了,陳鳳珍站起身,嘴裏夾槍帶棒地吼,這股份製給我自己搞哪?不搞就算啦!人群靜下來了。老宋望著陳鳳珍說,沉住氣,陳鎮長!不搞股份製可是你嘴說的,宗縣長怪罪下來你兜著?廠長們嚷道,誰說不搞?這是好事兒,快落實方案吧!陳鳳珍斜瞄著宋書記說,咋樣,老宋,這是民心所向吧?潘老五笑著圓場說,對,民心所向,民心所向!整個會議潘老五就說了這句話。老宋見潘老五憋不住了,就搶話說了一些計劃生育和小康村建設的事。末了他說,股份製改革說幹就幹吧,下午鎮黨委領導班子分工包片!他大掌一揮說散會。他連陳鳳珍問都不問,說散會就散會了。陳鳳珍知道老宋眼裏沒她,受這種氣也慣了,沒再補充啥,隨散會的人群走在最後。

草上莊村支書蔫蔫地跟在她身後說,陳鎮長我這事……陳鳳珍說,別沉著臉像奔喪的樣兒,你還是支書,他說擼就擼啦?村支書點頭說那我還幹著?不過,你三姑的事可不是村委會捅的。哪個狗×的生事?不怕報應?陳鳳珍扭臉熊他,你們村也真不像話,我去讓三姑關門歇業!你個大支書怕她啥?村支書想討好陳鳳珍卻抹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躲開了。見到小吳,陳鳳珍總想說些啥,又說不上來。有個村裏頭頭請她喝酒,她也推辭了。老宋和潘老五被鐵廠朱廠長請走,到福齋樓喝酒去了。老宋沒在酒桌陪到底,提前紅著臉回來午休。等到下午開會時,陳鳳珍發現老宋徹底醒酒了,還是老宋主持會。老宋一時半會兒都不肯放權,跟這樣視權如命的人搭夥,關係很難相處,尤其是第二把手難當。陳鳳珍體會頗深。老宋開場說,關於搞股份製與上次搞增收節支是一樣的,增收節支有開始沒結局,但願這回幹徹底一些。是不是,小吳?陳鳳珍又來氣了。他知道老宋言外之意,團係統出來的幹部幹工作開始就是結束。小吳不服氣地哼了一聲。老王笑著打圓場說,宋書記的意思是一竿子插到底。大家誰不想把福鎮弄好呢?老宋搶老王的話題說,對,我們是想把福鎮的事辦好。為了搞好股份製,我們成立一個股份製改革領導小組。我當組長,陳鎮長和老潘任副組長,老王任總秘書長,負責組織、聯絡和宣傳等工作,在座的其他同誌都是領導小組成員。下麵呢,就具體議一議,鎮裏哪些企業搞股份製。不能一刀切,國家可以搞一國兩製,我們福鎮來個一鎮兩製。老潘主管鎮企業,你先提提。潘老五抽口煙,十分悠閑地蕩著二郎腿說,其實呢,按國外股份製的規矩,當經理和當廠長的,得占公司或工廠的百分之五十以上股,才配當經理廠長。而我們呢?是鄉鎮企業,集體所有,那就得搞咱中國特色的股份製啦!總公司搞股份製,吸收各廠做股東,更歡迎外資入股。至於各廠嘛,我看可以分批來,第一批搞股份製的企業是鋼廠、鐵廠、瓷廠、鞋廠、高頻焊管廠和塑料廠。

目前就塑料廠停工,其他企業雖然效益也不太好,也是麻稈頂豬頭強撐著。他瞟瞟宋書記說,咋個包片分工我就不管啦!陳鳳珍知道全鎮還差一個停產企業瑪鋼廠就全了,潘老五遲遲不提,是瑪鋼廠盲目上馬財務混亂,而且瑪鋼廠建廠用的大部分資金全是鎮基金會的貸款。潘老五有自己的算盤,瑪鋼廠搞股份製啟動資金難找,弄不好還會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煩,老百姓的活錢在那兒變成了死錢。陳鳳珍覺得那裏早晚會出事。她說第一批搞股份製的六個廠,那第二批還有啥?不就瑪鋼廠了嗎?老宋說,瑪鋼廠停產呢。小吳插嘴問,塑料廠也沒開工啊!陳鳳珍看出潘老五和老王都很緊張。她知道基金會的款都是老王幫著貸過去的,老宋也插手了,鬼才知道幕後有啥勾當。潘老五怕陳鳳珍疑心,就爽快地大笑說,這有啥爭的,那就連瑪鋼廠一起搞。不過,陳鎮長,瑪鋼廠可是條大老虎,停產一天隻賠一輛夏利,開工一天可就得賠一台桑塔納啦!到時沒錢可得找你這大鎮長啦!陳鳳珍防不勝防,他們就把球踢過來了,心裏罵,好處你們匿啦,虧損找我?想得美。她也不大姑娘要飯磨不開臉了,倔倔地說,當初要是搞股份製,就不會盲目上瑪鋼廠。這種教訓還少嗎?老宋說,當初大氣候多好,你知道嗎?陳鳳珍說,我們得往自身上找原因,蒙準了,就說氣候好,弄砸了,就埋怨大氣候。咱福鎮下雪了,不照樣有人患感冒嗎?老宋臉色難看,忍著。可是治陳鳳珍的招子想好了。潘老五吃不住勁了,說,大姑娘不養孩子,是不知肚兒痛哩!老王見會場氣氛不對頭,就出來勸說,別扯閑篇兒啦,快定分工包廠的事吧。扯到實質問題,會議立時冷了場。老宋抓住了時機,一錘定音說,我看,就按上次搞增收節支那樣分吧。陳鳳珍腦袋一炸,眼前立時顯現塑料廠的爛攤子。潘老五包鋼廠、老宋包瓷廠、小吳和小田包鞋廠、老王包瑪鋼廠、李副書記包高頻焊管廠。老宋見陳鳳珍發蔫,為自己思謀得妙欣喜。他笑著問陳鳳珍,現在看來,就陳鎮長和老王壓力大,兩廠沒開工。我看把小吳調出鞋廠,搭配給你們哪一方啊?陳鳳珍不高興地說,老宋,這是幹工作,又不是做買賣。老宋又瞅老王。老王說我自己折騰吧。老宋說,陳鎮長是女同誌,剛開完世婦會,照顧婦女是應該的。小吳去塑料廠,這麽定啦!他不等陳鳳珍回話就宣布散會了。都走了,會議室就丟下陳鳳珍和小吳。小吳嘟囔著罵,狗眼看人低!陳鳳珍瞪著兩眼不說話。小吳又說,他們存心欺我們!明知塑料廠不行,還讓我們一起出醜!陳鳳珍想想塑料廠夠難的,設備老化,而且沒有資金,塑料銷路不好,更別想讓工人入股了。股份製如果搞不起來,弄個勞民傷財,會給福鎮雪上加霜的。她有些犯難,這地方沒法幹,還是找宗縣長調回城裏算了。福鎮沒福了,卻是很可怕。一直到吃晚飯,陳鳳珍情緒都很低落,直想哭鼻子。

傍晚時大雪停了,停雪的空氣有些壓抑。陳鳳珍心浮氣躁地給丈夫田耕撥電話。占線。小吳放放怨氣就靜心了,過來叫她去玩麻將。陳鳳珍回絕了,繼續撥婆婆家電話,這才知道婆婆病了,田耕已開車來福鎮找老嶽父抓藥來了。陳鳳珍就悄悄回父親那裏等田耕。路上車熄火修車誤了時間,田耕到家時都九點多了。田耕在縣工商銀行當辦公室主任,親自開車。吃罷飯抓完藥,田耕賴在陳鳳珍住室胡侃。鳳寶和阿香知趣地躲出去了,田耕笑嘻嘻地往陳鳳珍身邊湊。陳鳳珍說你不是連夜趕回去嗎?田耕還是嘴巴抹蜜套近乎。陳鳳珍耳根一熱就明白了。她將門插好,上炕就脫衣裳,邊脫邊說,你快點來吧,動作快點,要不趕回城裏就太晚啦!田耕看見她胸前白嫩的肉窩兒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有別的事求你。陳鳳珍沒好氣兒地將脫到一半的衣裳穿上說,這陣兒你們男人不知咋啦,活得都像太監。田耕在夫妻生活上一向被動,久別勝新婚,這回可行了,又沒那份心情。他訥訥地說,老太太要死要活的,我哪有幹這個的心思?這幾天,我們行長讓我找你。陳鳳珍整理頭發問啥事?田耕說,是催還貸款的事。你們福鎮潘經理,從我們行裏貸走兩千萬,去年到期還不上,辦了延貸手續,今年年底咋也得堵上吧?行長讓我找你!陳鳳珍沉著臉說,行長咋不找潘老五?田耕說,潘老五蠻橫不講理,才求你的。陳鳳珍笑笑說,怕是行長得好處了才理屈。田耕說鬧不清。陳鳳珍歎息一聲說,福鎮太複雜,這事你別管!田耕急赤白臉地說,這行長待我好,管也不白管哪!告你說,再不還貸,行長要倒黴啦!陳鳳珍冷冷地說,你非要管,就請讓行長把延貸表送來。田耕驚叫,咋還辦延貸呀?陳鳳珍說恐怕這是唯一結局,多快的寶刀到福鎮也得卷刃子。田耕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走。陳鳳珍說不走就躺下睡,這冰天雪地的我還不放心哪!田耕還不動。陳鳳珍探頭望了一眼雪夜說,你非走不可嗎?田耕站起身說我走啦,我媽找人給咱倆看命相,說我沾不上你啥光。果真說對啦!陳鳳珍聽他說看相,就想起三姑那裏的麻煩事,說又是看相,看相能辦大事,我也不當鎮長了,跟三姑學學去。虧你是國家幹部,也信歪信邪的。田耕提著那包藥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風裹著雪粉砸臉。陳鳳珍看著丈夫瘦弱的身體鑽進汽車,心裏挺不對勁兒,靈機一動,想陪他回城,看看老婆婆,也好見見宗縣長趕緊調回去。她回屋拿出大衣,又用頭巾圍好脖子鑽進汽車。田耕還生她的氣,半路上經陳鳳珍介紹福鎮的現狀,田耕就明白了,同時也冒冷汗,為那行長哥們兒捏把汗。他說找宗縣長快調回來吧,咱們生個孩子。陳鳳珍好久都在男人群裏鬥心眼兒,幾乎忘記是女人了。丈夫一提孩子,又勾起了她原本的女性柔情。她記起了哪本書上的一句話,隻有經曆難產陣痛的女人才算是真正的女人。由此想到福鎮,眼下的福鎮就像一位胎位不正的孕婦,麵臨著難產的洗禮呢。田耕糾正說,你們福鎮就像一位到處亂搞的**,又潑又辣。陳鳳珍給了田耕一拳頭說,該死的,不準你罵福鎮,好賴也是我的家鄉呢。田耕笑說,你家鄉有一樣最美。陳鳳珍問是啥?田耕讓她猜。陳鳳珍想了想說,福鎮在你眼裏,準是姑娘最美。不然咋會娶福鎮姑娘當老婆呢?田耕撇撇嘴說,自我感覺良好,就你這五大三粗的也叫美,那天下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啦!陳鳳珍笑著捶他。田耕笑著說福鎮雪最美。陳鳳珍挺服氣,情不自禁地往外看,層層疊疊的雪梁子像雪雕似的。

一大早兒,陳鳳珍給婆婆熬完藥,就去縣政府找宗縣長,路上她想了不少訴屈的話。她相信宗縣長會大發雷霆,幫她出氣,給她調回來,或是將老宋調走。她在辦公室見到宗縣長。宗縣長本想聽她匯報股份製的進展,卻聽她婆婆媽媽地告狀。她理直氣壯地說著,就感覺宗縣長臉色不對了。宗縣長問,說完了沒有?陳鳳珍說,完啦。宗縣長沒鼻子沒臉地狠訓她,你口口聲聲說,老宋和老潘他們欺負你,讓你包塑料廠就是欺負你啦?依我看,反差越大越能顯示股份製的力量!你說,老宋他們反對股份製怕丟權,有啥行為證實呢?人家不正是在幹嗎!我看福鎮大有希望,有問題也是你有問題,怕困難,患得患失,你沒聽有人傳言,說咱們團係統的幹部幹工作開始就是結束。你這可好,沒開始就想結束,想調回來,調哪兒?我看放你到幼兒園當老師都不合格!陳鳳珍蒙了。她臉上掛不住了,雙眼汪了淚。她訥訥地說,宗縣長,我不是那意思。宗縣長果斷地說,啥意思?我不聽你說,說好說壞沒用,幹好幹壞才立竿見影!至於過程嘛,自己去折騰!鳳珍哪,幹工作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哇!說完宗縣長就被叫去開會了。陳鳳珍瞪著兩眼呆坐。她無路可退了。可細一品宗縣長的話,證實了宗縣長對她是寄予厚望的。宗縣長批評她越狠,就說明關係越近。如果自己真是無能,就顧及不了關係。她不服輸,從小就這性子。她驚歎老宋的手腕高明,明明是欺你走,還讓你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這就是工作中的藝術,夠她好好學一陣子的。她想學,想單槍匹馬殺回福鎮,真正嚐嚐大姑娘生孩子的痛滋味,是坑是井都得跳了,別無選擇。陳鳳珍回到家裏,替婆婆熬下最後一鍋藥就要走。田耕說你不想回城生孩子啦?陳鳳珍說想生孩子跟我回福鎮。田耕咧嘴埋怨,你瘋了嗎?陳鳳珍冷冷地說,說得對,如果我在這一冬幹不出個名堂,你隻有在年根兒去領瘋老婆啦!說完她去了大街,租了一輛汽車回福鎮了。

一進福鎮的街口,陳鳳珍就從車裏看見幾個人在牆上貼標語。標語寫道,大搞股份製經濟大翻番。她輕輕笑了。她走到鎮政府,聽見人們私下議論股份製分工包廠的事,都說陳鎮長太吃虧了。陳鳳珍笑說沒啥關係。她越這樣,人們越替她鳴不平,感覺老宋一夥太霸道。陳鳳珍的沉默反顯出大家氣。她一進辦公室,小吳就跟過來問她宗縣長咋說的,陳鳳珍又拿出宗縣長的口氣批評他。她叮囑說,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小吳說我聽你的。陳鳳珍將桌上淩亂的報紙收拾好,坐下來穩穩神說,我們去草上莊,你開車就行啦!小吳問幹啥?陳鳳珍胸有成竹地說,先把我三姑的事辦妥,然後再找老周李繼善他們謀劃謀劃,讓塑料廠開工。小吳忽然想起什麽來說,那天晚上,老周和李繼善不是說,搞了股份製,他們能承包嗎?陳鳳珍驚喜道,對呀,看我都忙忘了。隨後她又撥電話給潘老五說,老潘,賠李繼善草場損失費啥時給?潘老五說哪兒都缺錢,又來要債的啦,讓他們先等等吧!陳鳳珍唬他說,你再不給,人家法院可就責令你頂財產啦!潘老五說,別逗啦,給法院仨膽子也不敢!張院長剛派人要過大米呢!陳鳳珍放下電話歎口氣說,這個潘老五,讓我咋見李繼善的麵兒呢?小吳說再想想別的法子吧。陳鳳珍讓小吳備車去草上莊,硬著頭皮也得去了。

上午出日頭了,到處都水啦啦地化雪,平原上的殘雪曬成淺灰色。陳鳳珍望見汽車的泥軲轆甩下兩道彎曲的車轍,轍印子扭來扭去,一直拖到草上莊村頭才甩掉了。村頭有一塊窪坑,下雨積水,落雪積雪,她們的汽車到那兒就陷住了,小吳猛打火也不行,圍了不少村民看熱鬧。陳鳳珍下車來招呼著人推車,愣是沒人上手,還有一位半瘋半癲的老頭呸呸地說,這些貪官們,上午圍著輪子轉,中午圍著盤子轉,下午圍著骰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逗得村民笑。陳鳳珍瞪那老頭一眼,老頭還旁若無人地呸呸。這時後邊頂上一輛雙排座車,下來村裏一個支委見是陳鎮長,就組織村民推車。汽車駛出老遠,陳鳳珍還看見那老頭站在村口呸呢。扭回頭,她看見三姑家的門樓子了,車就停下來,她又看見門樓和牆頭上的艾葉了。憔悴的艾葉被化雪濡濕了,耷拉著擺動。陳鳳珍看艾葉的時候,姑夫從屋裏迎出來。姑夫笑嗬嗬地將她和小吳帶進屋裏,說東房裏你三姑正上香呢。陳鳳珍一進屋就聞到香火味了,她不喜歡這種氣味。她這時想起,福鎮入冬以來的難聞氣味,也許就是這種味道。雖然不愛聞這香味,但陳鳳珍是愛三姑的,三姑百病纏身,夠可憐的。由於道兒不遠,她小時候常帶鳳寶到三姑家玩,後來她當了鎮長,聽說三姑成大仙了,就不敢常來了。三姑夫是老實巴交的好莊稼人,幾十年為三姑治病,幾乎熬幹了骨血。

如今他苦盡甜來,再也不下地做農活了,每天背著錢兜子坐在家裏收錢。陳鳳珍看見滿屋掛著牌匾,都是受益人送的,寫著感激陳大仙妙手回春一類的話。陳鳳珍弄不明白,三姑這裏為啥比父親的藥鋪還火?她問姑夫,姑夫說這裏從來都給人帶藥的。藥就是一罐子白水。小吳問這白水能治病?姑夫挺神秘地說,這哪裏是白水,是神水哩!大仙將香灰點進來,邊點邊數嘮各種中藥名,病人拿走就當藥去喝,每兩天才能喝一小口,病慢慢就好了。陳鳳珍問姑夫,這水是哪弄來的?姑夫用手指指前院裏的壓水井。陳鳳珍笑道,這井水喝了不壞肚子嗎?姑夫說是神藥咋會壞肚子呢?陳鳳珍說我倒要看看三姑咋唬人。姑夫說上香的時候,你三姑認不出你來。陳鳳珍挑開門簾進了東屋,三姑果然沒認出她來,屋裏煙氣騰騰,三姑正搖動枯瘦的長臂給人看前程。那人很虔誠地坐在三姑對麵,升騰的香火將他和大仙的臉隔開了。那人問大仙道,我要搬家往哪邊搬好?大仙說西南方。那人又問婚姻咋樣。大仙說香火若分若離還是擰在一起,打打鬧鬧分不開!那人挺服氣,又問啥時間離婚好。大仙說仙人不拆姻緣,凡人自拿主意。陳鳳珍聽三姑變了腔,很像狐狸的叫聲。也怪,香火一滅,三姑就恢複了常態,聲音恢複了原樣。那人好像是老板,塞給姑夫一張百元的票子走了。三姑認出陳鳳珍來,就站起身來打招呼。坐在炕沿等候的人紛紛跟大仙溜須,都嚷嚷先給自己看。三姑看陳鳳珍臉色不對,猜出有急事,就跟陳鳳珍到西屋來,姑夫也跟過來。三姑問,有事啊鳳珍?陳鳳珍冷冷地說,別幹啦三姑!三姑愣了眼問為啥!這時候三姑夫疑心陳鳳珍父親怕擠了生意搗鬼呢。陳鳳珍說,上頭不讓幹的。然後她讓小吳將檢舉上告信念給他們聽,姑夫軟軟地蹲在地上。三姑老臉寡白說,鳳珍給說說情唄,你當鎮長,三姑還沒沾上一點光呢。陳鳳珍說,民不舉,官不究,認了吧!我幫不上忙。說完硬硬地給三姑一個冷脊背。三姑坐在炕沿兒,掏出長杆煙袋,啵啵地抽。她吐口煙說,鳳珍,你三姑做善事呢!給人治病,給人看前程,昨天還給鎮上工廠看風水,俺哪兒錯啦?陳鳳珍愣了。問她誰讓你給企業看風水啦?三姑夫說是潘老五請去的。陳鳳珍瞠目結舌。小吳好奇地問,你看塑料廠風水咋樣?三姑說以前太凶,這陣兒行啦,廠門口的淺水渠挖對啦!陳鳳珍想起夏天泄洪,在塑料廠門口挖了條淺水河。小吳高興,又問瑪鋼廠咋樣。三姑說凶。小吳還要問下去,陳鳳珍拿眼神將他逼住了。她竭力排開三姑仙氣的幹擾,果斷地說,不管咋說,這是迷信!關門吧!三姑夫狠狠地說,啥叫迷信?神好退,鬼難送哇!陳鳳珍故意不理他,她看見三姑泥胎一樣端坐,眼睛很深,很憂鬱,三姑夫又拿神仙嚇陳鳳珍。三姑一掄煙袋鍋,扣在老頭的腮上說,你算哪路神仙?牛槽裏多出驢臉來啦。三姑夫怯怯地退下來。三姑問陳鳳珍,俺開這號影響你前程不?陳鳳珍無語。小吳說影響可大了,弄得陳鎮長不硬氣。三姑一字一句說,那就關門!陳鳳珍看見三姑雙眼流淚了,陳鳳珍勸說半天,三姑呆坐流淚不說話,伸手拿紅布將身邊的神龕蓋上了。陳鳳珍和小吳走出三姑家,汽車開動時,他們聽見哀哀的哭聲。陳鳳珍臉頰一片火熱,眼皮子也濕了。

走進李繼善家,陳鳳珍看看表都晌午了。李繼善笑說,找老周去村口酒店吃飯。陳鳳珍說就在家裏吃便飯。李繼善說在那裏吃啥有啥。陳鳳珍說家裏有啥吃啥。沒聽村口老頭罵咱是貪官嘛!小吳搖頭笑著,這村還他×真有能人,編得挺有意思。李繼善說,那是個神經病,別往心裏去,說你們二位是貪官,那打死俺也不信!陳鳳珍歎息一聲,逗小吳說,那老頭是不是衝你編的?坦白交代!小吳支吾說,要說輪子盤子骰子我轉過,至於晚上的裙子就沒有轉過啦,我不會跳舞!陳鳳珍話裏有話地笑道,你別遮蓋,這轉裙子可不僅僅指跳舞喲!小吳搖頭說,那指啥?既沒權又沒錢,小姘都找不到。都笑著,李繼善的孩子將老周叫了來。老周又往酒店拉他們,陳鳳珍推辭了。李繼善父親將陳鳳珍讓上土炕。請客上炕,是平原農村的最高禮節。空心土炕連著鍋灶,燒飯煙火,穿過炕底的火道,從牆壁直達屋頂的煙囪冒出去。陳鳳珍盤腿坐在炕上,身下到心裏都暖烘烘的。不一會兒炕桌就放上來,桌上擺滿白菜燉粉條和千層餅。陳鳳珍說吃這最好,就不喝酒了,吃飽飯咱們商量塑料廠的事。李繼善心裏歉歉地說,陳鎮長為俺們打官司追賠款,操盡了心,到俺家裏吃這個,心裏過意不去呀!陳鳳珍紅了臉說,別提官司啦,到現在也沒兌現賠款,我這當鎮長的也不好意思哩!李繼善說那不怪鎮長。小吳說,臨來時陳鎮長還催潘經理呢!老周問,潘經理咋說?小吳說他總是應著,就是不知拖到啥猴年馬月。這家夥,有啥道理好講啊!這不,又給陳鎮長和我擠到塑料廠來啦?陳鳳珍止住小吳話頭說,不能這樣說,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夥鉚勁兒往前奔,才有希望!老周和李繼善忙點頭。然後就沒人說話,都吃飯。正吃到半截兒上,村支書看見門口的汽車,以為是小吳來了,進來一打聽才知道有陳鎮長,就派村治保主任到酒店買些酒菜來。

村支書先進屋跟陳鎮長說話,治保主任端著魚肉進來。村支書這官是陳鎮長給保下的,他見到陳鎮長想表示點心意。陳鎮長來村裏也不打個招呼,村支書埋怨說。陳鳳珍已經吃飽飯說,我來村裏是解決三姑的事,怕給你們嚇著。村支書問咋樣?陳鳳珍說她關門啦!村支書歎一聲,也有人吸涼氣。村支書說是不是到村委會歇著?陳鳳珍笑說,這熱炕我坐舒服了,就在炕頭上商量事,土是土了些,可心裏踏實呢!然後她就往塑料廠開工的話題上引。老周是潘老五發現提拔的,他借潘老五的光,所撈的全撈到了,在農民企業家稱號底下掙了錢。塑料廠虧損關門,廠長個人卻是很肥的,而扔下的爛攤子則屬於鎮裏的。這是鄉鎮企業的一大通病。陳鳳珍十分明白這些,唯有她還看中老周,就是發現他對塑料廠有感情,還想幹實事。陳鳳珍試探著問,老周和老李在上次說個人承包,可行嗎?老周搖頭說,俺問過潘經理了,個人承包要先注入100萬元的風險金。這些錢,我和老李哪去弄?陳鳳珍說,搞股份製,廠長和副廠長們個人注入高於工人的股份,而且效益與分紅掛鉤,可行嗎?老周說這樣行。陳鳳珍說,老周還當廠長,老李當副廠長,原來的副廠長老周看著留。人員先這麽定了,關鍵是看一下塑料的市場。上次搞增收節支,我就看塑料行情不好。老周,現在還行嗎?老周說疲軟得很呢。陳鳳珍沉默不語。小吳說,股份製也好,人員改革也罷,都是形式,形式搭台經濟唱戲,塑料市場完蛋,一切努力都白搭,還會背上更大包袱的。屋裏人都點頭。陳鳳珍把臉扭向窗外,她的心思跟屋裏不搭界了。她看見了掛在牆頭上成串的玉米棒子,也看見遮住陽光的棉花秸垛。她眼睛一亮,扭回頭來說,大家是不是往農業上想想,咱鄉鎮企業兩眼光盯著工業,弄不好就背個大包袱,而農業呢?被忽視了,投資少收益大,船小好掉頭嘛!小吳說,陳鎮長的意思是轉產?陳鳳珍興奮地說,對,轉產,利用塑料廠的廠房幹別的。村支書說,現在糧食加工和棉花加工看好,咱這是三鎮交界處,沒一個這樣有規模的加工廠。俺村裏想上,積了些資,還不夠哇!陳鳳珍說,那就跟鎮裏合股吧!如果轉產,可以變賣塑料廠的機械,然後添些糧食加工的機械。村裏投資入股和工人集資入股,就能把加工廠運轉起來。老周和李繼善都說好。陳鳳珍說,從賣塑料廠機械的資金裏撥出40萬,給這幾戶賠償草場損失費。李繼善問,那潘老五會幹嗎?陳鳳珍說,我當鎮長,這點事還是當得了家的。塑料進口垃圾引發的官司,自然由塑料廠還!李繼善看老周情緒不對,忙說,真的還咱40萬,我們就往加工廠入股啦!那幾戶俺去做工作。陳鳳珍和老周都笑起來。陳鳳珍對老周說,趕緊張羅賣舊機械,購置加工廠的設施,回頭寫個報告給我,我向鎮黨委匯報!老周說,俺們下午就去塑料廠!陳鳳珍感覺雙腿在炕頭坐麻了,走下炕來,險些癱在地上,由小吳攙扶著上了汽車。化雪天,屋裏暖風撲麵,到了外麵,陳鳳珍依然感到冬天的寒冷。汽車路過三姑家門口時,陳鳳珍看見門口沒有車輛,那股難聞的氣味消散了。出了村口,陳鳳珍心情格外好,就讓小吳唱一支歌,小吳就唱了一首《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陳鳳珍聽得正上心,覺得有股熱氣撲在她額頭上,熱熱的。她在想,啥時候才能把熱流帶進福鎮冬天的夢鄉?

陳鳳珍和小吳又去塑料廠看了看,回到福鎮已是傍晚。陳鳳珍說去找潘老五說說想法。小吳想想說,不能讓老宋他們太兜底嘍,否則又該生事了。陳鳳珍想想也對,工作得講策略,跟他們玩玩袖口裏捏指頭的把戲。在鎮政府門口,她看見弟弟鳳寶坐在三輪摩托上等她。她問鳳寶有啥事?鳳寶說爹叫你晚上回家過扁食節。於是陳鳳珍就跟弟弟回家了。她一進家門就看見父親和阿香包餃子,她洗洗手也上來著手包。扁食節是紀念民間名醫扁鵲的,陳鳳珍從小就聽父親說扁鵲來福鎮行醫的故事。有一年寒冬,雪花紛飛,福鎮有寒流,不少人得了凍瘡,扁鵲得知後來福鎮治病,給人們熬祛寒嬌耳湯,就是把羊肉、生薑、辣椒與祛寒中藥摻在一起做餡包餃子,病人吃下就好了。早些年福鎮家過扁食節,這些年隻有中醫世家過這個節了。陳鳳珍知道父親很看重這個節日,父親也是福鎮的名醫。正包著餃子,父親聳起弓一樣的眉毛說,你三姑夫下午來告你狀啦,說你把他家營生封啦,罵你胳膊肘往外擰!陳鳳珍問父親,您咋說的?父親說我沒給你姑夫好聽的,整日裝仙弄鬼的給我們老陳家丟人!陳鳳珍知道父親一身正氣,聽父親說的話挺過癮。父親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跟你姑夫說,缺錢花到我這拿,也別蒙人啦!你姑夫說,你三姑不上香就得病,我說得病也是你擠對的。你姑夫可是個老財迷呢!陳鳳珍就笑說,有人告到縣裏,要不誰有閑心管這破事兒。這時候鳳寶說水開了,就往鍋裏劈裏啪啦下餃子。陳鳳珍問了問糊塗爺的病情,就去父親屋裏看那些新做的立佛丹。一顆顆圓疙瘩,在燈影裏放光,整一案子藥丸子,陳鳳珍還能辨認出有六顆丸子很特別,猜想準是拿紅兔子眼做的,是父親專門給糊塗爺的。父親佝僂腰進屋,陳鳳珍一問果然是。她知道,這些天父親和鳳寶夜裏打兔子,等了多少天才碰上紅兔子,父親將祖傳的藥書也翻箱倒櫃地找出來,晝夜翻弄著,終於做成了這幾顆立佛丹。陳鳳珍又順這根筋想遠了,想到醫治福鎮經濟的立佛丹,想象都搞了股份製以後是啥局麵。父親插言說,啥局麵?這年頭人心不古,都變得不像原來的人啦,能好哪兒去?就說潘老五吧,我跟他爹潘老爺子早就熟,從小看潘老五長大的。說良心話,潘老五在十年前創業建廠還是挺好個孩子!這會兒可好,這兔崽子五毒俱全啦!陳鳳珍知道父親得了肺氣腫病,聽了不對心思的事就生氣。她勸說,你別罵人潘老五,人家是咱福鎮改革開放的帶頭人,省勞動模範。父親呸了一聲說,啥帶頭人?啥模範?這年頭敢送禮敢花錢就能買來!我才看不起這號人呢!鳳珍哪,你當鎮長的可別跟他們同流合汙!小心你爹罵你!陳鳳珍笑說,您老少操這份閑心吧。潘老五是招您惹您啦?父親板著老臉說,你還護著他,雖說我是聽買藥的鎮裏人傳說的,可那無風不起浪!他揮霍公款搞小姘我老頭子見不著,可那天夜裏找狗的事,我是親眼所見哪!陳鳳珍愣起眼問,找狗的事?父親說,半月前的夜裏,潘老五家的法國狗跑丟啦,潘老五從三個廠子抽出上夜班的工人18名,分頭找狗,找不到扣獎金,你說霸道不霸道?陳鳳珍笑著問,你咋知道這麽詳細?父親說,我和鳳寶正在雪夜裏打兔子,碰著找狗的工人啦!那工人開始挺橫,說見著長毛狗別開槍!我說見著四條腿兒的就開火!那人剛要急,一晃手電認出我來,才客客氣氣地訴屈。陳鳳珍沒再說話,坐在燈下發呆,隻覺心上鬱結了一股寒氣。直到她吃上祛寒嬌耳餃子,渾身才暖和了。父親草草吃上一些餃子,說要去敬老院給糊塗爺送餃子。陳鳳珍站起身說,我去吧,外麵路滑。然後她挎著籃子出了家門。她額頭的熱汗不用擦,轉眼就被北風吹幹了。她怕撞見熟人費話,躲躲閃閃地走著,街燈在寒風裏不住地閃動。

夜裏又下雪,雪不大,可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直到第二天上班也沒停下來。陳鳳珍沒理會這場雪有啥不好,而對於潘老五卻是富有災難性的,這將給福鎮帶來怎樣的影響,誰也說不上來。陳鳳珍早晨上班後就被宋書記叫到屋裏,宋書記告訴她潘老五出事了。昨天夜裏被礦上的人掏走啦,那時剛好下雪,那邊留下一封信,不還上拖欠煤款120萬別想取人。陳鳳珍歎一聲說,都怪老潘死鴨子嘴巴硬,我早有預感會出事。哎,老潘不是有老徐當保鏢嗎?宋書記說,他是從小敏子家被掏的,早晨起來,老潘的媳婦就找小敏子打架要人,給小敏子臉抓得流血!老潘媳婦又找我哭啊號的。唉,都亂套啦!這個潘老五啊!陳鳳珍沒加評論,她怕言多有失,說多了還會被老宋認為她幸災樂禍,畢竟潘老五是他的心腹。宋書記見陳鳳珍不拿意見,臉就沉下來說,你看咋辦?是不是得開個緊急會議研究一下?陳鳳珍說,還研究啥,拿錢換人唄!宋書記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說自己高血壓又犯了,醫生囑咐不要出遠門。陳鳳珍聽出老宋的話外音,想讓她帶人帶錢換潘老五,又不好直說,看來老宋也不是啥事都專權的。陳鳳珍在心裏做好了去山西的準備,可就是不跟老宋明說,急得宋書記在辦公室團團轉。老宋又分析說,如果我們福鎮的主要領導不去,恐怕那頭還會不依不饒的。正這節骨眼兒,老王推門進來。老宋就趕緊給老王戴高帽兒鼓動他去山西。老王哭喪著臉說,救老潘是我的分內事,老夥計出事還能看熱鬧?不過,這幾天我家裏正裝修房子,大小子準備結婚,缺這個少那個,都得我去跑腿兒。老宋剛要再說,老王腰裏的BP機響了,老王趁機回電話溜了。陳鳳珍心細,她聽出老王BP機響音是均勻的連聲,隻有自己按動紅鍵才發出的聲音。她覺得老王好笑。細一思忖,都說山西好風光,可解決這場糾紛不是觀光,是夠叫人怵頭的,加之潘老五素質差,不時會讓你當眾出醜丟麵子。鎮長在當地算個人物,可一離開福鎮又算個啥?她想起自己剛來福鎮的時候,出差去北京。在北京車站排隊買票,人群瘋了一樣地擠,她簡直支撐不住了,同行的鎮文教助理小馬衝人群嚷道,都別擠啦,這是我們鎮長!人群立時哄笑了。一位手提公文包,被擠出人群滿地找鞋的人說他是處長,不進北京不知官小哇。當時陳鳳珍臉就紅了。陳鳳珍想去山西遭這個難,不是迫於老宋的壓力,而是有了爭取潘老五的想法。人在難處拉一把,將會記住一輩子。陳鳳珍瞅著老宋那一臉褶子說,我去接老潘吧!宋書記意味深長地笑了。

都說奶大壓不死娃,像福鎮這樣的富鎮,前幾年湊百八十萬塊錢,還是小菜一碟。如今湊這120萬,可難壞了陳鳳珍。她看出這步棋了,誰去山西誰找錢。潘老五從珠海要回的200萬,往企業一分,如泥牛入海不見啥動靜,這次往回拽就比登天還難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湊上80萬。餘下的40萬咋辦?陳鳳珍愁眉不展的時候,小吳說去露透社看看。沒有找到小敏子,小吳又出主意求援潘老五的老婆。小吳猜測潘老五家裏至少有300萬存款。陳鳳珍瞪小吳說,他家有錢也不敢拿出來呀,那還不出了虎窩進狼窩呀!正上下為難的時候,小敏子聽見風聲來找陳鳳珍。小敏子臉上的血條子已經淺淡了,但兩隻眼睛如熊貓似的黑了兩個大圓圈。小敏子要求自己跟著去山西,陳鳳珍答應了。然後小敏子就說她借了40萬塊錢,是從鎮裏基金會借的,說鎮基金會的餘主任是她表兄,跟潘經理關係挺好。陳鳳珍連聲說好,讓小敏子回家準備動身。小吳見小敏子走遠了,就大發感慨,瞧人家潘老五多有福氣,看來小敏子對他是真心的好!陳鳳珍也讚歎說,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潘老五值啦!看來,餘主任也真幫忙,這陣的基金會也夠緊的!回來讓老潘堵上錢!小吳卻與她的看法不同,聽說餘主任跟小敏子也有一腿呢,不看僧麵看佛麵嘛!陳鳳珍罵小吳,你別瞎說!我倒是懷疑是小敏子自己的錢存到基金會了,餘主任才敢借她!小吳沉下心來說,也有這可能,這些年老潘可沒少給她錢呢!陳鳳珍疑惑地自語,有這麽多嗎?小吳十分認真地說,這還多?聽說北京死的一個貪官,給情人的錢都是上千萬的呢!陳鳳珍從窗口看見小敏子提著皮箱來了,就趕緊打住話頭。她這次去山西做了多種準備,小敏子去了更多一套方案,她是鎮長隻能講道理,關鍵處讓小敏子犯渾也許會管用。她讓小吳留在鎮上,盯緊塑料廠改造轉產的事,就在黃昏落雪時分動身了。

跟隨陳鳳珍的除了小敏子,還有鎮政府辦公室劉主任以及鎮農工商總公司的會計小蘭。陳鳳珍一行勞累都不怕,怕就怕礦上翻小腸,怕他們見了錢仍胡攪蠻纏,因為潘老五酒後傷過人家。這回任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處處給咱小鞋穿吧。誰知一到那裏,情形有變。原來,有一天夜裏,潘老五依舊不服軟兒,口口聲聲說甭想要款,上次挨了打的礦長助理想出治潘老五的招子,就派人將潘老五裝進一條麻袋,放在拉煤的小拖車後鬥,在

礦區河邊顛了一宿。小拖車跑一段,那人就問潘老五一回。傍天亮路過一個溝坎子,車顛得潘老五鬼叫,連說還債還債。對方將潘老五拖出來,潘老五癱軟如泥,褲襠都濕了。送到礦區小診所一查,潘老五的腰折了,腰椎神經阻斷,需要進行大手術。躺在礦診所的潘老五痛得哼哼呢,見到陳鳳珍一行眼淚就下來了。陳鳳珍發現潘老五臉白得像骨頭。就這樣,不給錢也別想取人。陳鳳珍說告他們人身傷害,對方說你們還傷過俺們呢。陳鳳珍見對方挺硬,則軟硬兼施,說就湊來80萬塊錢。老礦長怕潘老五治病讓他們花銷,就應承下來,說那40萬回頭再還。其實,雙方心裏都明鏡兒似的,40萬塊不會再有人提起了。陳鳳珍從當地租了一輛救護車,一行四人護送老潘去北京住院。隻能去北京,小醫院做不好手術,老潘就下肢癱瘓了。小敏子說好在還剩40萬塊錢呢。老潘又抓拿不住地說,到北京跟到家一樣,我老潘朋友遍天下,沒錢也能先住院。小敏子猛然想起北京某醫院院長每年都來福鎮拉大米,那就住這個醫院,還能請個名醫來。陳鳳珍這樣說,隻要能治好老潘的病,花多少錢都行!潘老五聽著她的話心裏熱乎乎的,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有這句話還咋著?陳鎮長注定不是這條線上的人。小敏子見潘老五還攏著自己那一套,就把陳鎮長為營救他操心費力的事說了。

老潘知道小敏子跟他沒假話,這樣一聽到真的招架不住了,他不敢看陳鳳珍的眼睛。潘老五又說鳳珍哪,五叔這回可看清好賴人啦!人在難處見人心哪!過去我受老宋的攛掇欺負過你,給你出了不少難題。誰知你個女人家比咱大老爺們兒心路還寬,會有大出息哩!然後他就伸長脖子罵老宋老王,罵他們王八犢子裝人,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良心!陳鳳珍勸他說,別生氣呀老潘,你多慮啦,我向來都把你當自己人!她越這樣說,老潘聽著越難受。他依然沒撒開手說,咱福鎮盼著我潘老五倒運的人很多!聽說我這樣子,不知有多少人笑呢!其實,幸災樂禍的該是鳳珍你才對,誰知你從不記恨人,隻想著福鎮的工作。我老潘是個粗人,老禿子做和尚將就材料,再就是走道撿雞毛湊足了膽子。都拍拍胸脯的四兩肉,沒我折騰,福鎮有現在的規模嗎?都有氣,端著碗吃肉,放下碗罵娘。鳳珍,你不知內情,多少任鎮長書記的從我手裏發達了,唯有你不黑不貪。往後我擁著你幹啦!陳鳳珍說,別這樣說,你好生養病吧!她感覺手被老潘攥痛了,想抽回又怕老潘多心。潘老五將陳鳳珍的手越攥越緊,說,鳳珍哪,你有前途,但要明白,現在升官一要靠關係,朝裏有人好做官;二要靠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末了才輪到這工作政績,是不?別看這話挺俗氣,卻跟臭豆腐似的,聞著臭吃著香呢!等我好了,五叔出錢出物,為你打通上頭關卡,咋樣?陳鳳珍苦笑著。小敏子暗暗擰了老潘一把說,都癱了還不忘放毒!潘老五哎喲了一聲,陳鳳珍以為他腰痛了,就擁他。潘老五叫出聲的時候才將手鬆開了。其實小敏子又犯醋勁兒了,她知道潘老五說話愛攥女人手,癱著身子也不改。陳鳳珍顯然對潘老五的熱腸子話反應冷淡,她到福鎮來好像就為升官似的?這是她老家,如果拿老百姓的錢去買官,這官做著有啥意思呢?她為潘老五的說法打了個哆嗦。別人也許這麽幹,我不幹,一個女人家官升則升,升不了就當一個好妻子。她真這樣想。那天她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報道,說某地區一位女副專員貪汙行賄進了監獄,她當一個糧店主任時就敢貸款送禮買官,一直買到副專員,做了官再貪汙償還貸款。陳鳳珍頗不理解這個女人,好像不升官一輩子就不活了?她不是不想升官,得看咋個升法。入冬以來她在股份製上押了注的,為的啥?

潘老五猜不透陳鳳珍在想啥,但看得出她對自己這套不感興趣,就歎一聲說,鳳珍,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但又拿我沒辦法,應付應付罷啦,對不?可我跟你一樣心情。王八蛋才不想把福鎮搞好哇!陳鳳珍看見潘老五眼圈又紅了,說,別激動,你是福鎮的功臣,誰小看你啦?別猜七想八的。小敏子也說他,你這人壞事就壞在這張破嘴上,快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腰窩子吧!潘老五歎一聲蔫下來,讓小敏子給他點支煙。陳鳳珍知道潘老五眼下最怕啥,雖然他沒點破。他怕自己站不起來,由此失去福鎮江山。小敏子嘴上不說,看出她心裏也怕潘老五真的癱了。陳鳳珍忙給他們寬心說,老潘啊,做完手術,養好身子就快回,沒你撐著,我可弄不了那攤子!潘老五嘴角漸漸浮了笑影說,別愁,咱不是稀泥軟蛋,別看我在北京治病,福鎮的事也能遙控!這牛皮不是吹的!小敏子撇撇嘴說,都該歸殘聯管了,還吹呢!陳鳳珍笑笑說,我相信老潘有這個能力!趁著潘老五的興致,陳鳳珍跟他說了說塑料廠的打算。潘老五說,你當家,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見。陳鳳珍心裏討了個底便不再提股份製了,不承想這股份製先將老潘給骨分肢了。到了北京那家醫院,陳鳳珍緊一陣忙活,就等專家做手術了。

鎮裏來京一個車隊看潘老五,老宋帶著各廠廠長們來了,潘老五的老婆也到了。潘老五沒給老宋好臉色,又聽說老宋將接他班的人都暗暗找好了,心裏更來氣。老宋將鐵廠朱廠長抽調到總公司,在老潘住院期間任代總經理。其實,老宋是讓老潘安心養病,誰知老潘卻接受不了。潘老五不好明說,嘴上大罵某些人過河拆橋落井下石。老宋以為他罵陳鳳珍那邊人,也跟著附和。他不知自己走錯一步棋,不該讓陳鳳珍去山西。他想為難她,殊不知把手下幹將讓出去了,弄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老宋一走,潘老五就跟陳鳳珍咬了半天耳根子。本來,陳鳳珍要跟老宋的車一起回福鎮,這時接到田耕的電話,說他們薛行長到北京看老潘,她隻好等田耕他們。田耕和薛行長一到,陳鳳珍才知道,來了一幫行長們。不光是工行,農行建行等行長都到了。他們怕老潘癱了,怕老潘死了,否則這些貸款找誰去還?陳鳳珍看出這幫行長們的心思,表麵還得潘大哥長潘大哥短地叫,心裏早沒這份感情了。薛行長直接問陳鳳珍,老潘手術後能好嗎?陳鳳珍不置可否地笑笑。田耕急赤白臉地說,不管老潘咋樣,我們行的貸款由你盯著還上!陳鳳珍不表態。她學聰明了,這個時候不管她說啥,傳到老潘耳朵裏都不好。薛行長歎息說,老潘癱了,福鎮也許能站起來,可我們不行,他完蛋我也完蛋!陳鎮長可得幫忙啊!陳鳳珍點點頭,沒說啥。她說啥呢?搞股份製潘老五是礙手礙腳的,可眼下社會風氣,沒有潘老五這樣的人也不行,她臉上現出極度的迷惑。陳鳳珍正想跟田耕他們回去,縣委辦公室打來電話,說縣委書記陳東林和宗縣長到京看望老潘。潘老五強留陳鳳珍,他說等縣裏領導來了,他將給福鎮動大手術!陳鳳珍說,你的手術還沒做,就想著給別人做手術啦?潘老五說,你不信我老潘?你要是不走,你還會看見地委領導來看我!陳鳳珍覺得潘老五的做派像一介武夫,卻能勾連社會各界。他說話還真有人買賬,這家夥不僅僅是大肚羅漢一肚子屎了,有時這樣的人也能成大事。果然這幾天就立竿見影了。那天有個北京老板來看潘老五,閑談的時候知道老板是搞舊設備轉賣的,陳鳳珍就把塑料廠的事說了,老板有意要。陳鳳珍很高興,就說她先帶老板回福鎮,等老潘做手術那天再來。潘老五說舍不得你們走,不過別誤了正事,走就走吧!臨行前,陳鳳珍看老潘老婆和小敏子共同廝守不是辦法,一山不容二虎,兩隻母雞到一起還亂掐架呢,何況這倆人。她就動員小敏子跟她一起回家,也免得縣裏領導見了影響不好,誰知潘老五就明來了,一個勁兒轟他老婆回去,說我這德行還有啥錯誤要犯?老婆無奈眼淚汪汪地跟陳鳳珍回福鎮了。

霜前冷,雪後寒。陳鳳珍一行趕到福鎮時,正巧趕上一場大雪末梢兒,車一進福鎮的地墊,雪停了,但冷得厲害。陳鳳珍好久沒看見福鎮的雪了,今天看見雪原,總想下車來走幾步。潔白的樹掛一閃而過,使她分不清是霜還是雪。陳鳳珍這時真想到雪地裏搭個雪屋,過幾天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日子。她歡快地說,等咱福鎮渡過眼下難關,就搞一個冰雪節,不比哈爾濱差呢!然後就有冰雪節的場麵在她眼前晃了。當她走進鎮政府辦公室,一大堆難題急待解決的時候,她就再也不想雪景了。先陪著縣裏精神文明檢查團轉了半天,她還特別匯報了將大仙關門的情況,陪著人家吃午飯,縣電視台的車又開進來了,找陳鎮長要讚助,說他們正準備播一部關於股份製的電視劇,要求福鎮點播。陳鳳珍說好是好,可福鎮眼下沒錢。說沒錢人家還不信,那夥人賴著不走。陳鳳珍想了個主意,給他們打了個白條子,讓他們先播。那夥人知道陳鳳珍辦事黃不了就走了。走時,陳鳳珍讓辦公室給他們每人一袋大米。老規矩了,空手回縣裏不知怎麽編派陳鳳珍呢。陳鳳珍這時才想起,該給縣裏部門準備年貨了。今年她得親自去送年貨,去年她剛到基層不好意思,結果派辦公室的送貨出了岔頭。首先是電力局、計量局沒送到,弄得福鎮電力不足產品不過關,據說是沒找到人,辦公室小薄把東西拉家裏匿下了。還有一個更大的失誤是給宗縣長送的一筐河螃蟹。小薄將滿筐活螃蟹往宗縣長院裏一放,說陳鎮長的意思,沒說啥東西,縣長夫人以為是一筐蘋果沒有動,結果半夜裏河蟹拱碎筐蓋兒爬出來,爬得滿院子都是,還有一大部分爬過牆頭,到退休的老縣長院裏了。老縣長得了便宜還罵人腐敗。宗縣長雖然不好直說,還是旁敲側擊地說陳鳳珍年輕啊。陳鳳珍的神經總是繃緊的,稍不留神就會出亂子。下午老宋和陳鳳珍聽取各個廠匯報股份製進展情況。從匯報上看,陳鳳珍十分滿意,各廠都動起來了,鐵廠、瓷廠最好,職工們紛紛取出存款入股,就連停產的塑料廠也通過北京老板變賣了舊設備,新的糧食加工機械已購進,眼瞅著就要開工了。就是瑪鋼廠沒有動靜,陳鳳珍狠狠地批評包廠的老王,老王終於說了實話,他說潘經理有打算,說不搞股份製。陳鳳珍望了老宋一眼,老宋也繃著臉長時間不吭聲。陳鳳珍感到了包袱的可怕。她說,瑪鋼廠是顆毒瘤,不,是炸彈,不定哪天就會引爆的。老宋哼了一聲不服氣,心裏後悔沒把她分到瑪鋼廠去。這大氣候你能抗得住嗎?陳鳳珍說,瑪鋼廠投資太大,不好掉頭,隻好等資金咬牙上了。

她又對老王說,趕緊把資料準備一套,尋求合作夥伴!老王說這招子早試過了,誰願把鮮花插在牛糞上?陳鳳珍認真地說,誰說瑪鋼廠是牛糞?老宋插言說,陳鎮長說得對,就是牛糞,我們自己也不能小看!老王,跟老潘商量一下,把瑪鋼廠弄活了。老王歎息說,難哪,連老潘都癱了,瑪鋼廠還有個活?老宋說,誰說老潘癱啦?不是還沒做手術嘛!就是老潘真癱了,福鎮就不幹經濟啦?然後他拍拍鐵廠朱廠長的肩膀說,老朱也很有能力嘛!現在我宣布,由老朱暫時代理老潘的工作!總公司的事由他處理!隨後他一揮手宣布散會。陳鳳珍知道老宋怕她安插自己人,就先斬後奏了,一揮手就定了,連跟她商量都不商量。她心裏生氣也沒辦法,在基層就是一把手說了算,誰讓自己是二把手呢?要是有了為難著窄的事兒,二把手想逃也逃不脫。十天以後,鎮基金會出了亂子,老宋又將基金會餘主任支到政府這邊了。餘主任帶來的消息和種種跡象表明,瑪鋼廠這顆炸彈引爆了。老百姓積極響應股份製,要將存在基金會的錢取出來入股。基金會哪有錢?錢都壓在瑪鋼廠了,有幾千萬呢。老百姓支不出錢,才知道基金會瀕臨倒閉了。基金會不比銀行,它是民間金融組織,一倒閉就完了。老百姓急了,托門子找關係支錢,山西剩回那40萬都支光了,基金會就再也沒有一分錢了。支不到錢的儲戶領到一張白條子。不知誰放風,說基金會倒閉了。老百姓急紅了眼,怕自己的血汗錢泡湯,追著餘主任要錢,追得餘主任東躲西藏滿街跑。找不到餘主任,老百姓就將餘主任家圍了,拿他妻子、孩子和七十歲的老娘做人質,不給錢就不讓孩子上學。

老太太心髒病犯了也不讓出屋,眼瞅著快出人命了。陳鳳珍愣了愣,沉沉地歎口氣說,這場亂子遲早會來,沒想到會這麽快,而且是搞股份製成為導火索。看來這股份製台好開戲難唱了。她問餘主任,老宋咋說?餘主任急出滿嘴燎泡說,宋書記說他也想想法,讓我找政府處理!他說他主要抓黨務。陳鳳珍心想這號事老宋就不揮那一把手了。她頂著火氣說,上瑪鋼廠是老宋主持的,就讓那些儲戶堵著老宋門口要錢。餘主任哆嗦著說,陳鎮長,我們全家老小就指著你啦!陳鳳珍說,我不是推,老宋他們也太氣人了。餘主任趕緊附和說,老宋這人奸猾,他說這是由搞股份製引發的亂子,理應找陳鎮長!陳鳳珍一拍桌子也罵街了,這叫啥他×理兒?走,咱們去找他,是他們盲目上馬勞民傷財,還是股份製搞錯了?我要拉他到縣政府理論。餘主任嚇白了臉說,別生氣陳鎮長,你這一鬧不是把我賣了嗎?陳鳳珍氣哼哼地到老宋辦公室找人。辦公室的人說,老宋、老王帶著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剛剛開車走。陳鳳珍都氣糊塗了,她這才想起潘老五明天做手術。她也應該去,這節骨眼兒不去,潘老五又該疑心她了。要去,扔下家裏的亂子出了人命咋辦?老宋真拿得起放得下,連聲招呼不打就走了。她犯難了,望著窗外的積雪愣神。餘主任看形勢不對,就跪下求她。陳鳳珍受不住了,緊著把餘主任扶起來,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緊!然後她叫上小吳和鎮派出所民警去了餘主任家。餘主任躲在小吳的車裏不敢露頭,他看見陳鳳珍他們朝人群走去了。雪地是很涼的,屋裏盛不下,院裏的雪地鋪上秫秸上都坐著人。見陳鳳珍來了,有人說天皇老子來了不給錢也不走。陳鳳珍沒理他們,帶人徑直奔屋裏去。餘主任母親摟著兒媳和孫女落淚,見到陳鳳珍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陳鳳珍讓小吳和一個民警抬老太太上鎮醫院,抬幾步,門口就呼啦圍了人。陳鳳珍想跟他們說軟話講道理,可又咋講呢?存款取錢是天經地義的事,老百姓沒錯。難道代表鎮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們說明盲目上馬的失誤?又不能。那麽老百姓就會把鎮政府圍了,敢在一宿之間搶了瑪鋼廠。她在這刹那間,把自己豁出去了。她鎮靜地說,大夥都進屋來,外麵冷。放老太太走,我替她留下,咱們商議還款的事。

然後她就在老太太坐的地方坐下來。人們見陳鳳珍真的坐下,一時愣神,小吳他們就將老太太抬出去了。老太太一走,陳鳳珍心裏踏實許多。餘主任媳婦不認識陳鳳珍,隻是老宋常來家喝酒,她問老宋咋沒來。陳鳳珍沒好氣兒地說,他去北京抓黨務工作去啦!提起北京,陳鳳珍的心就懸吊吊難受了。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說處理這場亂子脫不開身?潘老五注定不高興。那老宋咋能來?還是你心裏沒當回事。如果老宋他們再添幾句壞話,這些天算白忙乎了。不能輸給老宋。這一刻,陳鳳珍忽地想起一層關係。潘老五最聽小敏子的,而眼下她營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子的大姨,餘主任是她表兄,她要趁老宋他們未到京前,給小敏子通電話,就說老宋如何如何,就說自己被老百姓圍在她大姨家,然後再讓餘主任媳婦做個證明,現場氣氛說服力強。她一找皮包裏的手機,發現小吳拿著呢。在小吳趕回之前,老百姓趕她走她也不走了。半個小時左右,小吳他們趕回來,說將老太太安頓在醫院打針呢。陳鳳珍拿出手機撥通了北京的電話,她啥都跟小敏子說了,說得小敏子在電話裏傳出哭腔,末了又讓餘主任媳婦說了幾句。陳鳳珍見餘主任媳婦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機說,那頭還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