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潮如訴(1/3)

灰不哧咧的海霧,大團大團遊移。

整個雪蓮灣一下子就被霧簾子蓋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蒼灰的天穹下顯得陰沉暗淡。黏答答的腥風濕濕地堵人。噴濺到高處的浪沫子亂亂地抖落到船板上來了。福林駕著那條破舊的雙桅機帆船在黃昏的海麵上逛逛蕩蕩地飄著,熬得船上的幾條漢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兒。福林手搬舵輪,將黑刺蝟似的大腦袋探出來,嘴裏“咯吱咯吱”地嚼著幹魚片,嘟嘟囔囔地吼一句:“狗×的,這日神爺也鑽娘兒們被窩啦!”他將覷成一線的目光探到遠處,看見大片大片泥黑色的海灘像一張弄皺了的疙疙瘩瘩碩大無朋淌滿淚水的老臉。沒有日頭,一連陰了好些天。遠遠地,他看見蚊一樣小的河水、小船、房舍和酒店雜七雜八的景景物物影影綽綽地蒙在霧氣裏,悶悶的,躁躁的,黏腥的爪子抓來抓去老長時間也扯不去那一層一層的霧簾子。

“嗨嗨嗨……”福林抖抖地吼了一通,四四方方的大臉由鐵青轉成紫紅,寬寬的額頭和蒜頭樣的大鼻子蒙了一層厚厚的油煙和灰塵,蒙蒙的光亮顯得幹澀。他胸脯子像船板一樣寬厚,很壯很野。他的嘴巴裏發出很香很響的咂巴聲。他的吼聲炸醒了迷迷糊糊的漢子們,他們鬧鬧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邊撲克算命。光著葫蘆頭的小個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們在找樂子。

“開機,福林!”船主老包頭喊。舵樓子“突突”地躥起一股子黑煙。跟娘兒們放屁似的風早就鼓不動帆了,福林早想開機又不敢。老包頭怕費油,狗×的算計得鬼精透了,使喚起夥計們賊狠賊狠。福林狠狠地瞪了老包頭一眼,心裏罵:呸!鬼過了頭就是牲口。老包頭坐在毛紮紮的網堆上吸煙。癟塌塌的身子蝦似的勾著,如一塊風幹的老木。長臉幹皺皺的,呈著菜色。他若是摟著錢匣子數票子的時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縮在一起就像一塊幹柿餅。他一腦袋摟錢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歲還沒能留下傳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種兒,結了兩回婚還是那德行。前個老婆病死了,他就一門心思賺錢,買了條大船,開了捕撈證,又在灘上承包個蝦苗孵化場。一人包兩攤兒,錢財滾滾而來。他到底有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他的錢從來不存銀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錢就風光體麵了。他從人販子手裏悄悄買來了南方柳州識文斷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東西豔福不淺呢!他的兄弟老慶武孩子一窩,就將小三石鎖過繼給了他。老婆年輕水靈,兒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這般說不來的奇妙。他再也不憂以外的事了。他整日好煙好酒,隔三岔五吃著男寶藥。出海回來還能跟珍子強強壯壯地來一回,他也就知足了。混到這份兒上還圖啥呢?遇到憋屈事兒,他隨時還能在雇來的夥計身上撒氣。滿船的夥計,他想罵誰就罵誰,就跟罵兒子一樣隨便。濕漬漬的老帆呱嗒呱嗒地響了,老包頭扭扭頭就臭口臭嘴地罵開了:

“小池子,×你個老娘,還不落帆!”

小池子激靈一下子,扔下撲克牌,顛兒顛兒地湊到雙桅下,解開繩頭。兩隻大帆噗嗒嗒掉下來,像兩塊白皮膏藥貼在船板上。老包頭得意地笑一聲,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勢。福林是條闖海的好漢子,雪蓮灣都難找的,老包頭唯獨跟他很少發脾氣。老包頭心裏明鏡兒似的,福林是葫蘆島人,因販私鹽蹲了兩年大獄,去年出了大獄就投奔了他。他體會著福林把名聲看得太重,太愛麵子,他回家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恥笑,就跟他混日子。但他更曉得這家夥心勁兒盛,桅杆頂上插旗杆尖上拔尖兒的性子,不定哪一天他翅膀硬了,有了錢買了船,就不會跟老包頭闖海了。老包頭得籠絡他,對他特殊地優待。當初就講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錢,在海上跟夥計們吃;到了岸上,他隨船主一起吃,抽空還得幫珍子弄弄蝦苗孵化池子。老包頭給福林的活兒排得滿滿的,恨不得從骨子裏榨出油來。真是精過了頭就是傻蛋了,老包頭算計來算計去,就忽略了一個致命傷,珍子跟福林年齡相仿,一來二去兩個人親親熱熱地有說有笑,冷不丁打翻了老包頭摟在懷裏的醋罐子。老包頭對珍子好一頓教訓,管得她服服帖帖了方喘上一口氣。他拿福林沒辦法,恨他氣他又舍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棵搖錢樹。這小子就像海神爺的孫子,海潮海流子蝦群蟹群魚群走向都在他眼裏。瘋瘋癲癲的大風裏,他硬是敢張羅著撒網,網網有貨。孵化蝦苗他還有一套,大龍蝦種不好養活,溫度稍有差頭蝦種就死掉了。那蝦種可是從煙台高價買來的。偏偏福林會料理蝦種,他在大獄裏除了背鹽還養過蝦。雜種,這世界在他手裏也太容易啦,啥號人都能混碗飯吃!老包頭不服氣,其實嘴上不服氣心裏也得服。老包頭的一杆長煙袋探進暗處,煙袋鍋一紅一黑,噴香噴香。他在這條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風香十裏。他悶著頭,夥計們葷素夾雜的笑話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那小樣兒的她看著順眼想著舒坦抱著肉頭有斤有兩有滋有味。想著想著,他周身難受地躁動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兒,歎一聲“唉,快到家啦!”他的眼裏布滿綠瑩瑩的色點子,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福林聽見了老包頭美滋滋的一歎,就知道老鬼這會兒想回家幹啥。他厭惡老包頭,恨不得把他扔海裏喂王八,因為這會兒他也想珍子呢。幾年裏他幾乎沒見過真正的女人,大獄裏都是清一色的和尚,他出獄後接觸最多的就是珍子了。珍子臉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奶子碩碩的,腰肢柳柳的,嗓子香甜甜的,隔老遠就能醉倒一溜兒男子漢。他覺得珍子不該是老包頭的女人,一船的漢子哪個不比那老鬼強?特別是當他瞧見珍子對老包頭還蠻不錯的樣子,他心裏就酸。酸就酸點吧,能酸起來說明自己還是個男人。他總愛幹活時偷偷瞧珍子,遠遠的她就像一團火燒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與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來烤紅了她的臉。她從不表明什麽,默默地給他縫縫洗洗,沒人的時候,她與他說說笑笑忘記他曾是個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他賴模賴樣地問她為啥嫁個糟老頭子。她久久不語,眼忽地就濕了。他忙岔開話頭兒說珍子你遠天遠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裏難受,忽然冒出一句違犯監規的話來,你幹脆跟老東西離了回家吧。她說她不敢。他沒話了。她說她喜歡這個鬼地方。福林聽不出個深淺來,瘟頭瘟腦地暗罵她見錢眼開。當她跟他說她長日很難打發下去簡直過夠了活膩了的時候,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驚喜地捅破這層紙說你喜歡俺嗎?珍子看他一眼點點頭,紅紅的脖子宛如花莖。狗×的,等俺賺足了錢用八抬大轎把你抬進俺們葫蘆島。於是他們倆的美日子活在盼望裏。珍子在他眼裏終日罩著清淩淩的仙氣,舉手投足都能撩起他的渴望。珍子的倩影每時每刻都燦爛著他在海上枯燥苦乏的日子。日子真好。

“點燈點燈,到家啦!”老包頭喊。

福林斜了老包頭一眼,一臉的輕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摟的娘兒們遲遲早早是俺屋裏的!”舵輪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響。老船縮頭縮腦一拱一拱地進了老河口,攏岸的船鋪鋪排排已有好長一溜兒了。陰陰的天空無星無月,老天徹底甩了黃昏,進了暗夜。一盞蟹燈晃晃蕩蕩地挑在雙桅船的桅尖上,船影人影就勾勾彎彎地晃了,與岸上閃閃跳跳的漁火映了一灣的火爆。岸上人山人海鬧鬧嚷嚷,紛紛被攏岸漁船的鮮腥誘下來,將老包頭的船圍得嚴嚴實實,討價還價的魚販子們穿著大水靴咕咚咕咚踩上船來。老包頭將煙袋往腰裏一別,雙手叉腰神神氣氣地站在船頭叫著:“都下去,都下去!誰讓你們上船的?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著幹瘦的長胳膊,將魚販子們轟下船去。他手裏有硬貨,魚販子得求他,他這會兒是爺了。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著瘦瘦丁丁的麻稈身子到別的船上探聽海貨的價碼去了。誰不巴望能早點回家?出海快倆月了,船上的夥計們見老包頭不再衝福林罵罵咧咧,停不住嘴:“這老鬼,八成是找娘兒們攪騷肉去了吧?”福林噴出嘴裏的嚼成碎渣的幹魚骨:“呸!老東西才不會呢!鮮貨不賣個好價錢,他才不回家呢!”有個漢子罵:“狗×的,還不得折騰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兒們啦?別急,春夜長,夠你折騰的!別澇炕,把嫂子漂走!嘻嘻嘻!”那漢子拿大掌狠勁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葫蘆頭。漢子們就咧嘴笑了。福林心裏煩,罵道:“瞎戧戧啥?快把倉裏蟹筐魚筐抬出來,別見了娘兒們腿軟!”夥計們沒人敢回嘴,蔫蔫兒地幹活去了。他們知道滿船的漢子都有家室,唯獨福林橫豎一身,光棍漢子心裏苦。福林沒精打采地站在船頭朝岸上的大坎張望,大臉膛焦灼地扭皺著。一個奇奇怪怪的想法忽然間在他的心裏明滅,海嘯來了,大坎被衝開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裏滾滾蕩蕩的海水打旋兒號叫瘋瘋癲癲莽莽撞撞,一切生靈都被滾滾蕩蕩的海潮吞沒席卷而去。唯獨他福林去豁口橫身一站,站成一堵大坎。瘋瘋癲癲的海潮在他堅強的肚腹前撞得昏頭昏腦嗚嗚咽咽哭成許多碎片。他相信不管多大的豁口他都能堵住。於是他頓覺鼻孔熱辣辣地堵得慌,一摳,挖出一團硬巴巴的黑泥。這時候他能嗅到身上溫濕的汗臭味。他長出一口氣,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灘上的人群裏搜刮著。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小酒店門口亮處,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聲,跳下船來,撲撲跌跌地踩著稀湯薄水的黑泥灘,朝老河口走了。老包頭蹶躂蹶躂地爬上老船的時候,夥計們都將一筐一筐的海貨搬到船板上來了。老包頭一手摟著錢匣子,一手比畫著跟魚販子討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張得好大,似要把對方活活吞掉。終於成交了,他就伸著脖子嘶著嗓子喚:“福林,過秤!”沒人吱聲,漢子們袖手愣著。“福林,福林!”老包頭又喊得張狂了。

福林看見珍子了。遠遠地,他瞧見珍子領著過繼兒子石鎖站在酒店門口的燈影裏朝船上望呢。珍子體態豐盈,臀部也變得好看,被海風染就的紅撲撲極鮮嫩的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聖潔純淨而生動。福林送給他的那條紅紗巾鬆散地圍著她的脖子,被風一掀一掀的,像一隻在她肩頭上撲棱著的大鳥。她在雪蓮灣沒有一個親人,海灘上如此熱鬧,她又如此孤獨。多日裏孵化場裏沒事做,她每天除了做飯就是給石鎖那小狗×的輔導功課。海風一刮,老包頭和福林出遠海走了,她就更覺孤單。表麵看她平靜得跟秋水一般,其實心裏裝著紅紗巾那樣大的一團火呢!她誠心誠意地熬日子,就是等福林的。這個漢子注定走不出她的心了,就像惑了本性,昏昏然入了邪門。要不是福林,她就答應娘派人將她接回去,回故鄉。故鄉的漢子多著哩,為啥偏偏舍不得福林?女人就是這麽個賤東西。她會等到啥年月?老包頭有錢有勢會輕易放過她嗎?明天的日子沒有征兆,隻有活在盼望裏,她在老河口盼了好多天了。

“珍子——”福林喊了一句。

“福林——”珍子眼睛亮了,骨頭酥軟軟,心裏怦怦的沒了節律。福林感到她的甜甜軟軟的聲音不是出自喉嚨,而是打心底裏蹦出來的。看見珍子,福林的心咚咚咚咚跳了,闊闊的肩膀子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珍子往石鎖手裏塞了一塊錢讓他買糖豆支開了。珍子說:“你可回來啦,我每天都來看你的船!”福林笑模笑樣地說:“唉,咋能說俺的船,應該說是老包頭的船!俺窮,可俺有換金換銀的力氣,俺也會有船的!”他的臉色由紅轉青。珍子躲躲閃閃地將福林拉到酒店後身的暗處,親昵地說:“傻樣的,別嚷嚷,讓人瞧見咋辦?那老東西的醋勁大著呢!”福林攥緊拳頭搖著身子,渾身骨節嘎嘎直響:“哼,老不死的,早晚俺跟他亮相!俺怕他啥?大不了卷鋪蓋走人!你是俺的人!”珍子埋下眼,臉蛋子晦暗下來:“俺可受夠啦!俺寧願陪著一個犯人過流浪日子,也不願跟他老棺材瓤子享福!”福林沉悶的心窩裏發酵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俺一個蹲過大獄沒人搭理萬人唾棄的人,能得到一個女人的癡心也就夠有福氣的。他想,眼眶子就濕濕地亮起來,真純的東西從他眼底溢出。他一把抱緊了珍子的身子,大掌迷醉地在她身上摩揉著,周身的血液呼嚕嚕湧至喉部,咽不下吐不出,麵孔脫了常色。珍子柔婉的肩膀一聳一聳地抖了,哽咽著說:“福林哥,我真不願離開你哩……”福林說:“那,等這次工錢發下來,咱就跟老東西攤牌,免得藏藏掖掖擔驚受怕的!往後俺永遠對你好!”他的心勁兒一下子鼓了起來,篤篤定定旁若無人了。她的手抖抖地揉著他的胸脯子,似乎是將一顆破碎的心全揉進去。沉吟一會兒,珍子喃喃地說:“我……怕……怕……咱鬥不過……老東西!他兄弟……是村長,上上下下……都有人呢!”她嘴裏像含著橄欖般口齒不清了。福林兩眼紅起來,喉嚨裏傳出銳銳的一吼:“怕?怕啥?他狗×的坑得你還不夠嗎?這是共產黨的天下,誰坑人咱就告誰!路是通的,海是公的,咱啥也不怕!”珍子看著他臉上豪氣頓生,她也就壯了膽兒,肚裏有一番大的作為已經運籌好了,她感到男人像山一樣可靠了。她明天的巢就要築在這架大山上,她沒啥好怕的。強悍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的靠背。

“嬸娘,嬸娘……”石鎖喊珍子了。

福林一把推開珍子:“小狗×的喊你呢,老家夥也該叫俺啦!去吧!”珍子細軟的小手戀戀不舍地從他大掌裏抽出。福林撲進河堤的人群裏。天和地被霧爪子攪渾了,一會兒黏住,一會兒撕開,睜眼上下淨是個黑。福林穿行在鬧鬧嚷嚷的人群裏,再回頭望岸上的珍子。女人站在藍虛虛的燈影裏像一團朦朧的白影。他來到船邊時,看見船上的人都已散盡。隻有小池子拾掇船板和老包頭留在船上。老包頭蝦著身蹲在桅燈底下摟著錢匣子一張一張數票子。數完了錢,老包頭扭臉看見了爬上船的福林,眼眶子抖抖地戧出火氣:“狗×的,死哪兒去啦?”福林沒理他,跟這老家夥沒啥道理好講,為了珍子他忍了。“小池子你回家,讓他收拾!”老包頭猴似的下船,抱著錢匣子喜顛顛地走了。小池子說:“福林哥,咱倆幹!”福林說:“回去吧,這點活!”他看見小池子也走了,就衝老包頭逝去的背影罵了一聲:“×你娘!”他猜定老包頭回家先幹啥,他不跟珍子幹完那事,不會讓珍子做飯的。福林收網進艙,又拿水衝洗了船板,一切都收拾得利利落落,他才抹抹腦門子上的汗珠子,坐在艙蓋上吸煙。東一撮西一片的老船,懶散得顯出長途漂泊後的倦怠,在暗夜裏模糊得難看。灘上人匆匆散盡,老河口黑得像口大鍋,也黑得福林心裏發慌發冷。他就想珍子,想剛才見麵的情景,渾身就又一點一點熱起來,心裏也很美氣了。他斜躺下身子,仰麵細瞧挑在桅杆上的蟹燈。燈光閃閃幽幽,很深很鬼的樣子。灰色晶亮的蟲子飛得優美,撞得燈罩子叮當作響。他摘下嘴裏的煙頭,又欠身呆呆地凝望著黑泥灘上深深淺淺的腳窩兒,好像藏著許多猜不透的故事,令人神往。日子雖苦雖累,總比他在大獄裏強,冷也好熱也好活個自在就是好。燈影在霧裏洇開來,在他臉盤子上塗抹了一層淺橙色的暈。他忽然嘬起嘴巴打起口哨來,清脆的口哨蕩來蕩去的,給死寂寂的空海口添了一些活氣。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口哨變成一串時高時低的鼾聲。他睡著了。霧氣濃得簡直化不開了,臭烘烘的汗息和潮的澀腥味兒熱熱地堵人,嗆得他的喉嚨嗬嗬嗬地咕嚕一陣子,就清醒了。“他×的!”他胡嚕胡嚕腦袋,瞪起醬麻色的眼睛,朝模模糊糊的夜海凝視了很久。懶得坐下去,他就四下黑地裏張望,側了耳朵聽一會兒,憋口氣轉身朝船艙裏鑽。他出海攏灘都住在艙裏。艙裏很亂,絲網、拖兜、竹罩等漁具散散亂亂地堆在那裏。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裏就咕咕叫喚了。老雜毛,準是按著珍子幹那事呢,要不早該叫石鎖給他送飯來了。他想,眼裏就躥火苗子。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地罵著老東西,就聽見艙頂響起腳步聲,接下就聽撲的一聲響,艙門開了。率先擁進桅燈光扇裏是一雙精精巧巧女人的腳,女人苗條娟秀的身子也一點一點移下來,艙底陡地粉亮了。是珍子。福林滿臉驚喜地彈起身子迎上去。

“福林,你餓壞了吧?”珍子說。

“珍子,老東西為啥舍得派你來啦?”福林問。

珍子臉紅了說來啥兒了。福林嘿嘿笑了:“俺就料到,老東西吃了兩個月的男寶就不會輕易放你出來!唉,也夠難為他的!”珍子咯咯笑了。她慢慢將籃子放在桌上,取出一大碗白米飯和一碗粉條燉肉,外加一塊豬耳朵。她說:“快吃吧!”福林確實餓了,蹲下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珍子提醒他:“不喝酒啦?這麽好的豬耳朵。”福林油嘴張張合合,熱熱的肉塊子在嘴裏打滾兒,奔向喉頭,嘴裏“吱溜”的滾燙聲十分清晰。他嚷嚷道:“不喝酒,先吃肉。”他紅臉膛上呈現了一種原始的亢奮。晶亮的白米飯糊了他一嘴,嘴巴老是嘖嘖咂響。珍子就愛看他吃飯時候憨頭憨腦的樣子:“你呀,跟哪輩子沒吃過似的,別撐破肚皮呢!”福林沒說話隻顧吃,像個餓鬼啞客。珍子在艙裏坐久了,就嗅到福林身上蕩出來的汗餿氣和澀腥味。她就站起來說:“俺去飯店給你打桶熱水來,你好生洗洗,渾身該餿啦!”福林看見女人十分體貼的舉動,撩起熱辣辣的情感,他不無得意地望她一眼。珍子屁股一撅鑽出艙子。福林美氣地樂了,他一生的樂事都滿滿地裝在艙子裏,裝進這個春情繾綣的夜晚。真正是一人一個運道,憨人也有憨福氣,世上萬物都是陰陽相合,生生不息地流轉。該轉運了,他想。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小艙子裏,他連連做好夢,夢見自己發大財,有錢有勢,很風光地帶珍子回葫蘆島舉辦火爆熱鬧的大婚禮。

珍子提一桶熱水回到艙裏來的時候,福林已經吃飽喝足了。吃過了飯,他又補了半斤酒。他就喜歡這樣。福林劈裏啪啦甩下衣服,僅剩一條從監獄裏帶出來的灰褲衩子。福林粗壯圓滾的身板子在燈影裏勃勃地湧動著縱縱橫橫的肉棱子。他一彎一彎地往身上撩水,身子骨就咯咯吱吱一陣輕響。珍子十分嫻靜地坐著看他,像有欲望在他那些粗大的脈管裏汩汩泛濫了。她從他身上感到男人的力量,看出未來日子的豐美滋潤。福林喊:“珍子,給俺搓背。”珍子支吾說:“我聽見響動了,怕是來人啦!”福林胡嚕著水澇澇的腦袋,大大咧咧一副無所謂的神態:“怕啥?老東西來了咱就跟他亮相!”珍子慌了神兒:“老鬼不會來,我怕是別人瞧見,不好!”福林火了:“來,叫你來你就來!”珍子怯怯地聽了一下動靜,就拿一塊香胰子在他後背上來來回回抹一陣子。福林就哢哧哢哧撓頭皮,滿意地咧開瓢似的大嘴巴。果然給珍子說著了,艙板響著細碎且急促的腳步聲,接下艙門就被拍響了。珍子心提起來,湊到艙口賊賊地巡視著。“嬸娘,嬸娘……”石鎖拍著艙門叫喚著呢。珍子放下心來,開了艙門抱他進來。“你個狗娃蛋,你跑來添啥亂!”福林用巴掌狠勁拍一下石鎖的腦殼罵道。石鎖咧咧嘴說:“是俺爹叫我來的!”珍子問:“你來幹啥?”石鎖搖頭晃腦地說:“俺爹說讓俺看看你們幹啥,回去告訴他。”珍子臉紅了。福林罵著:“這老東西!醋葫蘆總拽著呢!”珍子問石鎖:“你爹幹啥呢?”石鎖說:“俺爹……大白鵝來家裏找他,俺爹就讓俺出來找你的!”珍子啥都明白了,她知道大白鵝幾次找老包頭要去孵化場做工,他老也不答應,這回怕是行了。福林說:“沒錯兒,這會兒兩個人準是幹上啦!”珍子罵著就要往外走:“這老色鬼,回去跟他算賬!”福林一把拉住珍子:“哎,老東西捅漏了天,關你屁事兒,讓他們胡折騰去好啦!”他的黑眼珠子靈活地轉了轉,俯下身來對石鎖說:“你回去,在堂屋喊大白鵝掛破鞋!”石鎖搖頭:“俺不敢!”福林說:“大白鵝欺負你爹,你得幫你爹,你得幫你爹呀!你喊了,叔叔給你做海螺號玩!”石鎖又問道:“你不騙俺?”福林說:“俺不騙你。”石鎖猴似的爬出艙子蹦蹦跳跳地跑了。珍子拿手指親昵地戳了一下福林的腦門子:“鬼的你!”福林嘲弄般得意地笑了。他們很開心地邊聊邊洗澡。福林的話也甜軟了,均是許諾。春夜裏一股奇妙的熱氣鑽進艙裏來了,他們共同呼吸著,就有一種東西在他們身上亂竄亂拱,拱到哪裏哪裏就舒坦得要命。珍子覺得自己中春天的邪了。春風染了滿艙的鮮活,叫人笑催人野。福林仔仔細細看她一遍,發現她比先前更漂亮秀麗了,鵝卵臉緋紅,就像兩塊太陽落在臉蛋上。他抱住她,緊緊地,口碰口胸貼胸擁在一起倒在**撒歡兒,歡喜得忘了形。他們都幾乎抓拿不住自己了,特別是福林不住地拿大掌降得女人像羔羊。醉人的春夜會使無憂無慮的光棍漢子撲向女人時猶如不願回頭的槍彈,啥也不能成其障礙了……

滿打滿算,老船攏灘已有半月了。福林每天起來就去蝦苗孵化場幹活,清池子換水的苦活累活他全攬下。他是疼珍子,那老東西使喚起珍子照舊狠歹歹的。跟福林一起幹活,苦紮苦累珍子也快活。很早很早,他們就雙雙到孵化場了。有一天早上,福林和珍子恩恩愛愛廝守一起的樣子給新上班的大白鵝瞧見了。珍子有些慌。福林卻滿不在乎,他不怕誰從沒提防過人,更不怕別人背地裏說三道四。他就是要信馬由韁無憂無慮無法無天地活著,誰還敢把他開除地球嗎?他本來就不算啥顧及臉麵的大人物。大白鵝不敢跟福林鬥嘴兒,就在老包頭那裏串門的時候,大白鵝陰陽怪氣地給珍子話聽,恨得珍子咬牙根兒,埋怨福林那夜不讓她回家捉奸,她忍著。她整天都願泡在孵化場,忙忙碌碌的,將心吊在舌尖上盼著明天的好日子。福林就揣著女人家的厚望東按葫蘆西按瓢地忙。孵化場的事弄妥了,老包頭就帶福林去煙台運蝦種。那天早上霧開了,海風刮得暢。白秋秋的老帆升起來的時候,老包頭朝灘上送行的珍子和石鎖揮手告別。“快回吧,回吧!啥時又多了情分呢!”老包頭喊著。福林故意擺出淡淡漠漠的樣子,其實他心裏明鏡似的,珍子在為他送行。珍子戀戀地揮著手。福林朝他笑一下,就鑽進了舵樓。珍子眼圈一紅一紅地汪了淚,眼淚在眼眶裏滾著,不淌下來,福林的身影就在她的淚眼裏晶晶瑩瑩地顫動。老包頭十分敏感地發現女人眼裏有了淚,以為是被他感動的,於是他鼻子一酸,也感動起來,鼻音甕甕地喊:“快回吧娘兩個,俺沒幾天就回來的。”他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老船當啷啷一陣**,噴著黑煙顛離老河口,將女人扔下,將那條好長好深的老河口扔下,任其蜿蜒,任其吼唱。等到珍子和石鎖小到看不見的程度,老包頭方蹲在船頭吸煙。天照舊陰著,嗚嗚濺濺的濤聲,娘兒們哭似的,憂傷且悠蕩,斷斷續續遠遠近近地疊著。福林歎一聲,朝海裏啐一口痰,罵:“狗×的,招災呢!”

老包頭迷信得很,他就怕船家胡謅白咧一些不吉利的話。他扭頭罵福林:“兔崽子嘴巴癢了塞襠裏,不準你說這不吉利的混賬話!”他罵著也心虛了,滅了煙袋,摸出一塊磚大小的半導體收音機打開貼在耳根一板一眼地找天氣預報。福林沒理老包頭,一手操舵一邊吸著自卷的旱煙,神情十分悠閑。一路順風順水的,老船平平安安到了煙台。福林測災的咒語不靈了,老包頭訓他幾句,又換回了船家的全部自信。論闖海,福林的確不服他。老包頭身體不好,早年是看大隊部的,有時寫些標語喊喊喇叭,分船單幹了,他才闖海的。裝了龍蝦種,老船就馬不停蹄地朝回趕。老包頭精透的小算盤早打好了,他不會讓福林閑一會兒。老船悠悠蕩蕩地駛出膠州灣的時候,福林覺得海真的不對勁兒了。平平緩緩的海麵忽地湧起一片黃霧。漫漫泛泛的黃煙遮得海天慘淡醜陋,像患下黃疸病似的。老包頭說:“狗×的,小黃龍又造孽啦!”福林知道黃龍吐黃霧後就卷黃龍潮的。碰上黃龍潮,漁船都紛紛攏到不遠處的鹽島躲一躲。福林說:“當家的,是不是到鹽島上避避?”老包頭生氣地瞪福林一眼:“你他×給俺閉嘴!不敢在黃霧裏行船,就甭他×吃海上飯!瞄眼黃屁就怕啦?”他有些粗暴了。福林氣得胸脯子一抽一抽的,罵道:“俺他×為你著想,船是你的,這關俺卵事兒喲?”老包頭不服他:“俺就駕船,俺不是傻子!”福林“呸”了一聲沒再回嘴。福林是闖黃龍潮的好手。他知道黃龍潮在海麵上湧起的浪頭並不很大,它的**威來自海底,一股一股縱橫交錯沒有規律的海流子吞掉漁船擊斷帆桅。它在漁人眼裏一直是謎一樣的災難。天暗了,海濁了。冷颼颼的賊風鑽來躥去的,密密麻麻的海鳥如同被賊風擊碎了的墨雲惶惶地掠過海麵,朝不遠處的鹽島飛去。海底的轟鳴之聲可聞,如鉚船釘的聲音一聲一聲從大海的腹中傳來,攪亂了行船的規律。老船就在瘋瘋囂叫的浪頭上胡抖了。老包頭臉色發青,也有一種不祥之感。他想攏島又不甘心,正猶豫間,福林麵對大海放開嗓瘋笑,笑出威武強悍來了。老包頭覺得福林在嘲笑他。不能在福林手裏栽了,往後就更管不住他了,是禍是險也得闖過去。福林又激他:“喂,咋樣東家?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服軟兒吧?”老包頭咬著牙幫子說:“呸,牛的你!你別揚蹦,不給俺闖過去,俺就不給你開支!”福林說:“掉海裏喂王八就別怪俺啦!落帆!”老包頭搖搖晃晃移到雙桅一落帆。他望一眼海流子區,嚇得嘬舌頭打冷子,心裏念叨著菩薩保佑。福林愣了一下神兒,沉下心來闖海流子了。大海在老包頭眼裏純純粹粹變成一個神秘的精靈,腳下的老船像個沒有靈性的棺槨吃水很淺地跳蕩著,翻卷著。黃霧和海流子死死圍困著他們,蒼穹沉重地壓在老船上。老包頭慌了,當下腿一軟。“狗×的,你快回艙裏!會甩下去的!”福林咆哮似的吼。老包頭眼前隻有嘩嘩奔湧的水簾子,根本看不見艙門子。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抓著船幫,側著身子,一步挨一步地朝艙樓子挪去。“嘩”一個大浪,老船嘎嘎裂響著跌進波穀裏。“福林,福林,救命啊——”老包頭喊一聲滾進海裏。福林驚顫了一下,鑽出舵樓子,尋著老包頭喊聲張望。他愣了一下神,環顧四周沒有船,腦殼“嗖”地打了一個閃。淹死老鬼恰好給俺騰地方,珍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俺成家了。活該,老鬼,你總有算計不到的地方。他幸災樂禍地想,船身一扭,他抱緊了桅杆。老包頭舞著胳膊,黑腦袋“咕嘟”一下子探出水麵,沒喊出一聲,就又被一排大浪蓋下去了。

福林震顫了一下,忽然覺得無數浪頭子像藏在暗處的臉麵向他發出嘲弄和蔑視的諷笑。俺福林奪你老婆也要奪得光明正大,這等奪法簡直是卑鄙小人。“狗×的,俺救你。”福林喊一聲,就像個靈巧的泥鰍紮行在滾滾滔滔的海裏。大海就像瘋了似的搖舞,福林的身子被海水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滿了嗞嗞的鬧響。海藻的黴澀味兒湧進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發痛。海流子像無數銀色鏈條嘩嘩啦啦抽打著他的身體,火赤燎痛。他的兩條胳膊東一甩西一抓地刮拉著老包頭。“狗×的太貪心啦,錢賺得還不夠嗎?水浸的鬼,該招海神報應啦!”福林心裏罵著。流動的水汽掀出恐怖的聲音,賊涼的海水在他周圍顫顫湧湧。他伸手觸摸到一片麻麻瘩瘩的海藻,狠命一扯,碰到溫乎乎蠕動的東西。是老包頭,他被海藻纏住了,還在一蹬一蹬無力地掙紮,嘴裏咕嘟嘟地灌著海水,脖子伸得長長的。老包頭也畢竟是個漁人,有點水力,否則這陣兒早死翹的了。福林拚命撕拽著老包頭身上的海藻,胳膊被海藻劃破的一道一道的血口子讓海水殺得驚驚顫顫。他十分吃力地托起老包頭的身子往老船方

向遊。老包頭的腦袋在海麵上探了一下,又無力地耷拉下來,喉嚨呼嚕呼嚕撕攪著一聲音。老船被狂浪顛出老遠。幾隻海鷗在他們頭頂淒惶地叫著,天空仍舊一派濁黃。福林也探出頭長出一口氣,拽著老包頭遊動,海風將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福林連拉帶拽地將當裏當啷的老包頭拖上船板,又麻溜地塞進艙子。艙裏水漬漬的,老包頭跌得鼻青臉腫,撩開死青的眼皮看福林一眼,就一歪頭,吐出一攤醃醃臢臢的臭水和沒能消化完的食物。艙裏臭得熏人。福林閃閃跌跌地撲進暗處聳出一大截的舵樓子。老船一顛一顛地駛向鹽島。黃霧繞來纏去,浪頭子互相擠壓,打著漩兒,狂跳著,越來越急,大漩渦套著小漩渦。福林知道船在漩渦形的浪頭上行進,最要緊的是要看風勢浪勢,萬萬不能讓船打橫兒,船一打橫兒,一浪蓋住就翻的。福林既勇敢又乖巧地順風朝鹽島劃出斜線。船攏到鹽島凹岬裏的時候,福林水澇澇的身子像攤爛泥撲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累稀啦!”歇了一陣子,他歪著腦袋看鹽島奇形怪狀的鹽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這是先人留下的海鹽,早已風化得鐵板一塊不能用了。鹽島一片渾蒙,風吹在鹽垛上濺起一道道白煙。風頭子經鹽垛遮遮攔攔之後,吹到船上軟多了。但是船身依舊像驢打蹄一跳一跳的。福林將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艙裏,見老包頭仍舊癩蛤蟆似的躺在艙底板上,老臉如同刻了粗糙螺紋的樹根,幹黃幹黃的。福林袖著手嘿嘿地笑了。老包頭知道福林嘲弄他,一生氣喉嚨就癢了,連連咳起來,咳嗽的聲音十分難聽,痰音噝噝作響,最後一聲幾乎是聲嘶力竭了;“你……狗×的!”福林不氣不惱,笑道:“別傲,大海不尿你!差點包腳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頭悶著嘴不出聲。“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實你最疼這船,又不肯在俺麵前低頭!你狗眼看人低!”福林說。老包頭二目圓睜:“你……”他的行徑被雇工窺透了,不免惶惶,兩腿像發瘟的雞一樣亂蹬。

福林見他活活沒了咒念,就擺出一副高高昂昂的樣子氣他。老包頭直柞柞地傻挺著,罵道:“沒大沒小啦?俺是船主,你給俺做飯去!”福林歪著頭,一臉的輕蔑:“早飯是俺做的,這頓該輪到你啦!”老包頭急赤白臉地瞪福林罵道:“反啦?你個沒有改造好的家夥!”福林胸膛裏的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叫道:“咱也是人啊!酒不醉心醉,活一天也得活出個人樣兒來!”老包頭第一回碰上福林這樣撅他,口口聲聲一句話:“你胡來,俺扣除你的工錢!”福林擺出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樣兒,沒深沒淺地說:“你還蒙在鼓裏哪!你個不會打鳴兒的老公雞!連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錢不給俺,怕是珍子不答應吧?”老包頭的心尖子被戳痛了,蝦著身子跳起來,歪歪斜斜撲向福林吼道:“你個沒點燈門下的東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動她一指頭,俺跟你沒完!”福林掄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頭的天靈蓋上,“撲”一聲,老包頭軟癱下來。福林吼:“告訴你,咱們該打開窗子說亮話啦!回去,咱就魚走水鳥飛天兩清啦!你敢刁難珍子俺就……”老包頭嚇得連連退縮著:“你想怎麽樣?”福林說:“珍子跟你離婚,俺帶她走!”老包頭絕望地舞著雙手,連連叫著:“不,不,不……”他嚅動著嘴巴,又仰頭嗬囉嗬囉弄出哭聲,兩行老淚下來了。福林怪模怪樣地瞧他一眼,很開心。老包頭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福林腳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給你開工錢,俺給你蓋所房子,隻要你放過珍子。俺老朽了,討個女人不易哩!”福林的腦袋像觸電似的麻脹起來,定定心,他悶雷似的吼一句:“俺答應過珍子,俺得對得起她!誰也不能阻擋俺們的好日子!你說不動俺,狗×的眼淚不值錢!”說完扭身走出艙子。他走路時腳片子咚咚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氣。老包頭怕啥有啥,戰戰兢兢的日子也攏不住了,就躲在艙裏娘兒們似的哀哀地哭一場,聲香很低很淒,十分難聽。福林立在呼啦呼啦抖動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頂天立地高大無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遠處,更加堅定和不可逆轉了。他倔倔地衝著大海吼了一句:“狗×的,日後有好戲看哪!”

他們在鹽島窩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黃霧退去,老天依舊不開臉。老包頭聽天氣預報兩天以後有風暴潮就逼福林馬上開船搶在風暴潮到來之前趕回去。福林沒再頂嘴,十分乖順地駕船離開鹽島。他想珍子了,也便歸心似箭。開船之前,福林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酒。他在艙樓子裏耐不住通身酒熱醺炙,敞開衣襟,兩片衣襟一掀一掀,亮著油漬漬的胸溝兒。老包頭皺著眉頭子吸悶煙,煙袋吸得吧嗒有聲。他的腦袋像個空壇子,老臉上凝著一如既往的怨憤和萬事操勞的憂鬱。他不時瞟一眼舵樓裏福林一晃一擺的腦袋,就想出個損招子將那腦殼敲碎。在海上,他還得依靠福林,一個一個念頭生出又一個一個滅去。老包頭自顧自說:“奶奶的,忍啦!”

福林不急不躁穩穩當當地駕船。兩條酸乏的手臂擺弄出一些細微軟軟的聲響,嘴裏哼哼著野歌,火辣辣的眼睛裏透出一股悠遠的神往。日子久了,他與老包頭尿不到一壺裏,就幹脆帶上珍子撂挑子,寧早別晚,夜長夢多。一想女人,再長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蕩至黃昏時,他們已遠遠地看見海岸線了。起風了,很野很硬的風頭子摧得大海竟在顫抖中了,大浪翻著花樣湧向海堤。犬牙交錯撲撲躥躥的浪頭子,咬癟了海麵上的萬物。簌簌嗡嗡的聲音從遠處蕩來。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風暴潮的氣息在黃昏海麵上幽幽行走,火海狂躁不安地**了。神秘的“簌簌”聲很快變成焦幹啞悶的雷聲,沉沉地滾來滾去。福林嗅到了一股濃鬱的風暴潮的氣息,賊風又將他粗重的喘息聲吹向大海。他探出腦袋看見天空裏各種海鳥飛得狂。他手臂一掄,在空中割出一串冷颼颼的聲音:“狗×的,風暴潮來啦!”

老包頭早就被眼前的景兒嚇呆。他懼怕風暴潮,可它像是專門跟他作對似的提前撲來。他怕福林慌,半天不願承認這個可怕的現實,見福林一語道破,他才驚驚駭駭地罵天了:“真他娘倒黴,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氣象預報有屁準,純粹是大腿上號脈!”福林沒理老包頭,但剛才悠閑的神態漸漸變得嚴峻起來,噗的一聲噴出嘴裏的煙頭。老包頭喊:“福林,能攏灘嗎?”福林罵道:“這屁話管蛋用?前不著岸後不挨島的,隻有闖狗×的!”老包頭慌手慌腳地朝舵樓子挪來。風暴潮就是海嘯,雪蓮灣幾年少有。春天的雪蓮灣最容易逼來風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渾蒙一片了,“嘩嘩”的每一個大浪,拍在船舷上,總要激起幾丈高的水柱。海麵好像整片團團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極像一個恐怖的潭。滿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紛紛如雨。老包頭渾身被澆個精濕,他哆哆嗦嗦甩著兩條短腿,朝艙子裏鑽。福林朝他吼:“落帆,快落帆!”船顛進死路了,栽進漩渦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將船生生拽進去。船身打橫了,帆隻起反作用了。老包頭聽見福林吼了,試試探探不敢鑽出艙子,害怕跟闖黃龍潮似的甩進海裏。福林火了,罵一句:“老鬼!”就滾出舵樓子,踉踉蹌蹌奔向雙桅。被海水浸濕的繩子滑溜溜的,解不開,老帆怎麽也落不下來。福林喊:“快扔斧頭來!”老包頭扔過太平斧。福林操過太平斧,“唰”地掄起來,老帆“噗嗒嗒”地掉下來了。帆一落,老船的處境好多了,福林鬆口氣,哈腰跑回舵樓子。他駕船闖出一個漩渦,竭力將船體順過來。老船在瘋癲的海裏跌跌宕宕呻吟著跳蕩。水簾子從四麵八方砸來,使福林不論把眼睛往哪看都會感到水妖朝他獰笑。連福林也不知道,老船是怎麽糊裏糊塗地卷到老河口東側的攔潮壩底下的。他探著水澇的腦袋,忽然被“轟”的一聲巨響驚呆了。他看見了,攔潮壩被賊爆爆的浪頭子撕開一個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著鑽出豁口,直瀉而下。他還瞧見豁口兩頭在“撲啦啦”地塌落破碎,轟轟隆隆的聲響驚心動魄,哪怕十裏外都能聽到。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麽容易了。那樣下去,海水就會洗劫一切。河口東側的十幾個村莊、堿廠、幾千畝蝦池子就會變成汪洋。他心窩裏憋出冷汗來了。他的腦袋裏打了個閃,就吼了一句:“奶奶的闖球的!”

老包頭蹶躂蹶躂地鑽出艙子。他聽見福林吼了。他急頭橫腦地叫道:“福林,停船!狗×的,逞能也不看個火候!”福林輕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頭,罵道:“×你娘,這會兒害怕了還是人嗎?”老包頭又吼:“你狗×的跳下去堵口子啊!”

“呸!你能堵住?”福林罵。

“哪,咱去喊人吧!”老包頭說。

“來不及啦!”

“那也不能衝!俺的船……”

“狗×的,啥時候了還船船的?”

“你別胡整!”

“除非砍下俺腦殼給你墊屁股!”

“你狗×的脊梁生反骨啦?”

福林鉚足了勁兒瞪著一雙血眼闖壩了。老包頭知道他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說軟話兒:“福林,俺求求你,不為你我著想,也該想想珍子吧?”福林心尖抖了一下,罵道:“臨陣躲逃,還他×的有臉見珍子?你怕死抱上輪胎逃吧,沒人強求你!”老包頭像斷了骨的傘又癟又蔫了,他慌慌張張地抱緊圓鼓鼓的輪胎,咕咕嚕嚕滾下船去了。老船箭一般向豁口衝去了。

“孬種!”福林輕蔑地罵著。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調動著舵把兒。老船斷斷續續地發出碎響。福林的牙幫子咬得咯咯響,眉頭處脹出一個肉疙瘩。他腦裏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處。他啥也看不見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聲沉悶的巨響,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頭子拍擊著歪歪轉轉的老船,黑黑聳出一截的舵樓子被一柱大浪擊成木片片。福林耷拉腦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長時間,他才被浪頭拍醒了。他艱難地挪動身子,就瞧見了船兩頭繼續崩坍的海堤,心頭一緊。他想喊,卻喊不出來,舞著雙手搏擊著浪頭。又過了一刻鍾,海堤上湧來了黑壓壓搶險的人群。由於福林為搶險爭取了時間,老船兩頭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們拖起血糊糊的福林,喊“你小子真是個好樣的!”福林撩開紫青的眼皮,呼嚕著喉嚨說:“去去找找……老包頭!”人們晃著閃閃跳跳的馬燈尋來尋去好長時間,才在泥壩下找到了老包頭。老包頭一頭紮在泥坎子下,隨著浪頭一掀一掀的。被人們七手八腳地拽上來,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海,依舊狂得沒邊兒。

三天之後,縣委辦公室收到一份災情報告:雪蓮灣突遭海嘯襲擊,老河口兩側堤壩衝毀,鹽場被淹,經濟損失近50萬元,村莊、堿廠和蝦池基本無損……福林成了雪蓮灣抗災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電視台、報紙記者紛紛來采訪他。他是個好典型,特別是從大獄裏出來的人就更有意義了。那天,福林和珍子操辦完老包頭的喪禮,就被勞改隊勞教科秦科長叫去了。秦科長在勞改隊辦公室接見了福林。秦科長快近60歲的人了,生就一副憨態,赤紅赤紅的羅漢臉。黑眉下一雙細長眼睛閃閃發亮,透出莊重、精明和世故。秦科長原是五支隊隊長,福林勞改時就在他手下,他對福林蠻好的,讓福林當犯人組長。福林駕船堵豁口子的壯舉讓他格外激動了好幾天。

“福林,真有你的!全總隊都知道你是俺培養的!可給俺們爭了口氣!”秦科長拉著福林的手親親熱熱,福林悶悶怔怔地坐著,憨頭憨腦地搖頭:“靠,俺沒幹啥,不就堵個豁子嘛!這不算啥,碰著了,擱誰誰都會那麽做的!”

“蒼天有眼,偏偏是你碰上啦!”

“俺又咋啦?”

“意義就大不一樣嘍!”

秦科長遞過一支煙來,說:“從今天開始,你福林轉運啦!”

福林懵裏懵懂地望著秦科長。他還不明白秦科長說的轉運是啥意思。但他想起爹常跟他說的話來:“你狗×的積了德蓄了善,老天爺不瞎眼,不定啥時辰你就會時來運轉發財發人出人頭地。”爹望子成龍心切,可俺對不起爹。他想。

“福林,總隊準備給你記功!”秦科長說。

福林搔著頭皮說:“咳,那玩意兒管嗎用?”

“住嘴,老毛病又犯了不是?”秦科長板了臉。

福林自知說走了嘴,惶惶站起身,呈立正姿勢,像在大獄裏一樣朝秦科長深深鞠一躬:“俺錯啦,請您批評。”秦科長眼神裏噙著一種懾人的威嚴,笑笑說:“你呀,日後說話做事得掂得出輕重!否則還會栽跟頭的!坐下吧……”福林點點頭,複又坐下來。秦科長嘴巴掂量著字說:“福林哪,總隊要樹你一個典型,然後還要重用你!從明天起,你要配合勞教科搞一個你接受改造,出獄後勤勞創業,特別是有關這次壯舉的思想匯報講演稿!然後,由你到勞改係統各個支隊宣講,回來另有重用!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小子要是放過這次好機會,日後哭都哭不來呢!”福林僵在那裏癡癡不動,細咂細品秦科長的話。“你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兒啦!說話呀!”秦科長急了,福林支支吾吾地說:“秦科長,俺願意進步!可俺這號人笨嘴拙舌的,怕是……”秦科長親昵地拍福林的腦袋:“怕啥?瓦罐裏冒土氣!幹吧,俺還能給你虧吃?要知道,這麽一折騰,你小子的身份地位都換個樣兒啦!”福林咧嘴笑了。秦科長拿手揪住福林的耳朵問:“福林,踩著烏龜出頭,越逼越糟,來句痛快的,幹不幹?”福林霍地站起起身來說:“狗×的,兩橫加一豎,幹!”秦科長笑了。福林又問:“哎,秦科長,你說日後重用俺,是幹啥哩?”秦科長神秘地一笑:“這還是個秘密呀……嘿嘿……”福林不再細追,心心思思地走了,但他仿佛終於看到了另外一方天地。

勞改隊離老河口僅有五裏地。福林搭運鹽船回去。他走到河堤的時候,天就黑了。風暴潮退去後,老天就開了臉。他仰看天空黑得幹淨,四周的景物也很鮮亮。福林心情很好,他雙手叉腰在老河口的大堤上默默站了一會兒。暝色悄然四合,海灘蒼蒼,航道如漠野。不知怎的,老包頭的影子在他腦裏閃來閃去的。“奶奶的,想那老鬼幹啥?”他咕嚕了一下喉嚨,就欣欣地走下河坡。他竭力用珍子的影子擠掉老包頭的鬼影。他哼著歌子,撲撲跌跌到珍子那裏來了,他想把好消息告之珍子,也讓她高興高興。遠遠地,他就聽見珍子屋裏晃動著三個人影,而且傳出女人狼狼虎虎的咒罵聲。福林愣住了。

“大白鵝跟俺說啦!你個浪貨,他大伯活著時候,你就偷漢子!”

“你個老母雞也想叼人?”珍子回嘴。

福林馬上聽出是石鎖媽花軲轆的聲音。狗×的花軲轆仰仗著男人慶武是村長,在村裏罵起人來又臭又損。她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抖著一身餿肉,身子扭來扭去,大而圓的腚在褲裏滿滿當當地柔韌著。她晃著大掌叫道:“俺大伯留下的家當,都得由石鎖繼承!”

“俺也有一份兒的,你別張狂!”

“你個賤貨,獨吞了俺大伯的錢財!你血口噴人,俺大伯是響當當的萬元戶,全村誰不知道?”花軲轆又罵開了。

“那老鬼,從沒跟俺交底兒!”

“你放屁!你個白眼狼戴草帽變不了人兒!”

福林腦袋“轟”地一響,一兜火氣在胸裏窩著。他隔著窗子看著花軲轆張狂的樣子,恨不得撲上去給她兩耳刮子。他胸脯子抖了,手握成拳頭嘎嘎響了。花軲轆又罵:“不交錢,俺就讓你們日子過不安穩!”

珍子一肚子委屈,哭了。

“哭啥?屈了你啦?”

“屈啦,就是屈啦!”

花軲轆撇撇嘴巴,說:“哼,屈你啦?俺還給你們留麵子呢!”

珍子訥訥問:“俺們沒做過黑心事!”

花軲轆鬼聲鬼氣地說:“小嬸,你放明白點。你愛福林,福林也愛你。可有人看見,福林在闖豁口子的時候,故意把俺大伯推下水淹死的!他為了娶你去殺人,屁英雄,殺人犯!俺要告上去,不判他個死刑也弄個無期!你就眼睜睜看他二進宮吧!你就再也得不到他啦!民不舉,官不究,隻要你們把俺大伯留的錢交出來,福林還當他的英雄,你呢,盡管去做英雄太太……”

珍子捂耳搖頭,失張失誌地叫:“不,不,不……福林不是那樣的人!”

福林再也聽不下去了。他一陣惡血撞頭,想哭想罵想殺人。他瘋子一般撲進屋裏,黑旋風似的抓住花軲轆的頭發,凶猛地惡搖著,像要把她掐折、捏碎:“你狗×的說,俺殺人了嗎?是老包頭自己跳下去的,你再他×胡謅一句,俺滅你全家!”他眼睛紅得要滴血了。

花軲轆嚇白了臉,身子狂抖不止。

“福林,福林,你不能……”珍子搖著福林。

福林鬆了手。“俺要告你!”花軲轆披頭散發像個夜鬼,拽上嚇呆的石鎖,灰溜溜地逃了。

福林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悶著嘴,喉管裏咕嚕咕嚕響著。他很懊惱,老包頭死了,本來他可以無憂無慮地娶珍子成家了,誰知又生出意外枝杈。“奶奶的!”他憤憤地咕噥了一句。珍子仰起淚珠點綴的臉,怯著眼神兒說:“福林,你別生氣,她是啥人你還不知道嗎?讓她嚼舌頭去吧!咱別理她!”福林大聲武氣地說:“狗×的,她坑俺們!”珍子說:“你帶俺回葫蘆島吧,俺恨不得馬上離開這鬼地方!”福林想了想,說:“這兒還有一些遺留問題,得處理嘍!小池子他們的工錢,你得馬上用老船的保險補償款發給他們!老包頭死了,賬不能死!咱不能虧待了那幫哥們兒!”珍子點點頭。福林又說:“珍子,花軲轆是衝錢來的!俺也覺得怪,狗×的老包頭把錢放哪兒啦?銀行查過了嗎?”珍子說:“查過了,花軲轆也查了幾回了,說沒有!”福林歎息一聲問:“你好好想想。他常在啥地方放東西?那老鬼怕露富,又怕存款讓你知道,很有可能裝在壇子裏埋起來。”珍子說:“那老鬼把俺糊弄到這個份兒上!”她一臉悲淒。福林慢慢將心靜住,臉色也一點一點潤回常色,說:“珍子,跟你說,你一定要把錢找到,塞住那潑婦的嘴!要知道,她男人是村長!謠言能殺人呢!”珍子噘起了嘴巴道:“你害怕了?”福林不急不躁地說:“俺怕過啥?俺是想,俺們就是回葫蘆島,他們也會把謠言造到島上去!倆地方還沒出一個鄉呢!俺本來是有前科的,日後有啥臉麵見爹娘?再說啦,俺想告訴你個好消息,總隊秦科長找過俺啦,讓俺當典型,到各隊講講,回來有重用呢。奶奶的,該轉運了!夫貴妻榮,等俺地位變了,誰也不敢小看咱!她花軲轆張狂憑的啥?還不是狗仗人勢?俺也要幹大事,誰也別想再欺負俺!俺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哩!”珍子知道他熱心腸,肚裏沒有多少曲裏拐彎的東西。她甜甜軟軟地說:“俺知道你的心思呢!俺巴望你進步!”她的聲音極圓潤,暖酥酥地往他心裏鑽。福林心裏熨帖了許多,一把將珍子攬在懷裏,眼睛裏漾著一層迷醉。珍子眼眶裏忽地濕了:“俺在這兒可就你一個親人哩!你可不能誆俺。”福林陶醉在某種美好的遐想裏,喃喃地說:“還要扒出俺福林的心來看嗎?俺離不開你,為了你,為了俺們明天的好日子,俺忍辱負重也得混出個人模狗樣來!”珍子抿緊嘴巴,樣子頑皮且好看。福林說:“珍子,你等著俺!”珍子心緒遼闊起來了,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意誌都那麽不可抗拒。福林心滿意足地望著女人,覺得朝朝暮暮巴望的東西,就像秋果一樣掛在樹枝上了,伸手隨便一摘就實實到手了。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手重重地抬不起來,怕是還得熬些日子。珍子摘開福林的胳膊,從櫃子裏拽出一個包裹,展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藍色夾克衫,遞給福林:“往後得穿得像個樣子,你在雪蓮灣也算個人物哩!”

福林對鏡子裏自己的形象還算滿意。一身嶄新的穿戴,剪理得妥帖的頭發也鮮亮了,夾克衫的兜裏還別一管鋼筆。比原先漁花子打扮強多了,既風光又體麵。他來來去去跟隨秦科長到全省勞改分隊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兒都受到熱情招待。人們都高看他一眼,與過去仰人鼻息過日子的感覺大不一樣了。每當福林麵對講台下一排排的犯人,心裏就有些異樣,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豪感。很厚的人臉一層一層疊著,像動畫片裏的木偶。他們不說話,隻用劈劈啪啪的掌聲恭維他。即使他瞪著兩眼撒謊,他們也當神敬他。他們都希望風暴潮多來幾回,將來也能賞給他們每人一個豁口呢!福林地地道道地品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兒,心裏開始彌漫一種複雜的情感了。他說不清那是什麽,隻是十分自信地覺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他自己給自己鼓氣,他想,他奶奶的老天賞賜給人的機會並不多,碰著了就不能放過去。宣講的效果十分好,方方麵麵都很滿意。宣講完了,秦科長把福林帶進總隊長的辦公室。那裏坐著總隊和鄉裏的頭頭腦腦。在這個煙氣騰騰又極莊嚴的氣氛裏,雙方領導解開了秦科長留給福林的謎。他們讓福林去西海灣的犯人村裏當村長。這是一個由勞改釋放犯自願組成的新的特殊村子,是司法部門寄予厚望的試點。村長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鄉和勞改隊共管。一切都是新的,無章可循,所以村長的人選極為重要。村長的官兒雖然不大,但對福林來說也夠可以的了。官不是馬上就當的,福林是牽頭負責人,試用一段考驗。福林知道領導們是向著自己,客氣幾句就答應了。

秦科長又把福林領進自己的辦公室說:“福林,你是俺推薦上去的,日後犯人村的具體工作也由我代管!別的話,俺啥也不說啦!就囑咐你一點,你要禁得住考驗!不能讓俺和信任的領導坐蠟!懂嗎?”福林憨頭憨腦地點頭答應。秦科長拿很複雜的目光在福林臉上糾纏好久,又說:“福林,人這一輩子好運不常有,有了就別放過去!我擔心一樣,現在對你已有說法了。我相信你,了解你,可並不是哪位領導都這樣。你一定要好自為之,千萬千萬!”他的臉相極平淡,表情也平平淡淡,卻在平淡中鎮住了福林。福林心尖顫了一下子,訥訥問:“秦科長,你說對俺有說法指的啥?”秦科長說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福林心裏如“嘩”地撒了把紮人的蒺藜。他腦袋“轟”地一響,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軲轆那套說辭神神鬼鬼地張揚出來了呢?狗×的,他罵,再也放不下心來,隱隱地生出一股懼怕。他怔了一會兒,就風風火火地走出勞改總隊大樓。天色灰烏烏的,就要黑了臉相。福林搭上運鹽船回到老河口時,天景兒就焦黑如炭了。他糊裏糊塗地登上了攔潮大壩。大壩黑蟒似的彎彎曲曲往暗處鑽去,濕潤的海風吹來吹去,壩下蕩著十分狂烈的潮音。不遠處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閃閃的漁火,嗨唷嗨唷攏灘的號子相撞又跌落海裏。一群落在壩上的海鳥被福林“咚咚”的腳步聲驚擾,紛亂地拍打著翅膀鑽進夜空。

福林忽然有種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邊走去了。遠遠地福林忽然瞧見他闖豁口的地方晃動著兩高一矮的人影。三個人鼓搗著什麽,就跪在堤壩上了。一蓬火紙被點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躥,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嚶嚶嗡嗡的哭泣夾雜嘮嘮叨叨的數落就像一架木製紡車不停地搖動。福林緊走幾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軲轆和石鎖在為老包頭燒火紙呢。冥冥暮色悄然籠罩著十裏長堤,女人的哭聲使福林渾身起雞皮疙瘩。福林猛然想起他們是為老包頭過“七天”呢。雪蓮灣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燒火紙哭一番。福林覺得花軲轆哭相挺好笑,就不動聲色地躲在暗處瞧著。珍子的臉被火映紅,臉上沒擠出一滴淚,隻是裝裝樣子。花軲轆卻哭得豪情滿懷:“他大伯呀你死得好冤呀!你的錢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臉的勾搭野漢子呀呀呀吃了獨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閻羅殿待在陰曹地府裏也要追他們的魂啊啊啊……”盡管她故意咬字吐詞含混不清,福林還是聽出來了。**,還在為錢咬仗呢!他心裏罵。石鎖跪在堤上覺得挺好玩,沒哭,而戲耍似的拿一樹棍在火紙堆裏撥撥挑挑。花軲轆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靈蓋罵道:“沒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鎖哇的一聲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軲轆是罵給她聽的,她就把哭聲弄響一些。過了一會兒,火紙燒光了,留下一片寂黑。他們三個都站起來下了大堤走了。福林看見見珍子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他總想喊她,幾次努力,又都縮回去了。福林甕一樣蹲在大堤上朝珍子他們走過的小路張望了很久。他在心裏等待她又在行動上抗拒她。他不曉得是啥玩意兒在作祟,莫名生出懼怕來。老包頭在的時候他啥也沒怕過,他死了反倒怕起來。他想把握自己,把握愛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來就是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謎,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擺出一副半癡半癲的樣子在“豁口”的地方來回溜達。豁口改變了他的地位和命運。有了地位,人立時就變得體麵了。日子就是這般熬人,許多事,不喜歡,反感,違心,怕,還得應付下去,多年媳婦熬成婆。他心裏又覺得挺寬慰。秦科長好,珍子好,甚至連整日黑森森的豁口子也是好的了。過了好長時間,福林站起身走了,他的腳步聲在亙古不變的大海灘撲撲地響著。他來到自己住的小泥鋪時,老河口的船己鋪鋪排排地擠滿了。自從老包頭死後老船被毀,他就住在蹲錨眼兒用的小泥鋪裏。他的被褥都在豁口裏泡溻了,現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福林撞開泥鋪的門,一頭栽進黑洞洞的屋子裏,沒去點蟹燈,而是斜著身子躺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記了很多不該忘記的事情,又憶起了許多不該想起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哪一站了。他獨自躺著,一支一支抽悶煙,腦子裏有個十分清醒的聲音敲擊著:“福林,你狗×的發財發人的機會來啦!出人頭地,反敗為勝!珍子,俺福林要讓你體麵,日後再也不會在狗×的花軲轆麵前低三下四!”他想。明天日子的美好燦爛著,令他戰戰兢兢。福林創業的壯舉也便從這小泥屋開始。他起了身,他要告訴珍子他明天就去犯人村安營紮寨。忽然,他聽見外麵嘁嘁喳喳的關於他的議論,他站住了,心又提到喉結處。

“這泥鋪誰住呢?”

“福林那狗×的!”

“俺可聽說那小子早就跟老包頭家有勾搭!”

“可不,你看沒幾天就該結婚嘍!”

“老包頭真會騰地方呀!”

“騰地方?你懂個蛋!”

“咋著?”

“哼,福林那小子一箭雙雕啦!”

“你是說……”

“快別說啦,咱跟著瞎摻和啥?”

“福林不是那樣的人吧?”

“哼,勞改隊出來的家夥有啥準兒!”

福林不斷聽到糟蹋自己的話,很惱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間心裏有惡物泛起。他想衝出去將那些胡謅嘴的家夥紛紛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長的囑咐,又很泄氣地塌了身架兒。小不忍則亂大謀呢。他想,又慢慢將心靜住。既然人們嘴裏像塞了幹屎橛子又臭又硬,著急是沒有用的,得想招兒呢。他想了想,就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泥鋪子,橫在了滿嘴扯閑篇的漁人麵前。漁人見泥鋪黑著以為沒人的,誰知冷不丁鑽出了福林,都嚇哆嗦了。福林笑模笑樣地說:“老少爺們剛攏船啊?”人們唏噓著點頭:“忙啥呢,福林?”福林說:“嗨,拾掇拾掇走人啦!樹倒猢猻散嘛!”人們問:“去哪兒?”福林說:“去犯人村接受改造!老包頭和珍子那**算是把俺坑苦啦!”大夥都愣了。跟著就有人問:“到底咋啦?”福林歎一聲道:“俺弄了個天上扭秧歌空歡喜!老包頭那老鬼為了讓俺給他賣命,用珍子逗俺誘俺。珍子那娘兒們也夠狠的,連工錢都不給俺!天下最毒不過婦人心哩!”人們十二分地窘迫,愣著問:“這都是真的?”福林眨眨眼說:“那還有假?聽了那些烏七八糟的混賬話俺

急都不急,氣都不生。那都沒影兒的,唉,個人知道個人吧!”人們吸溜著鼻子半信半疑地走了。福林頭一回撒謊說違心話,臉上發燒,仿佛是掉進一眼古井裏氣悶心慌。他再扭頭望一眼被自己騙過的村人的背影,很得意地樂了。他變得狡猾了,學會了掩飾自己。空氣中浮動著一種鹹腥的漚餿味兒。霧落下來了,落得很慢,但是他鼠灰色的衣服很快被海霧打濕了。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心便亂了。他又仿佛看見了她摟定了日月的甜美。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被霧隔去了,如一世那般久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福林偷偷轉到珍子的窗前,悵悵地、眷眷地凝視著她晃來晃去的倩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守候了很久,他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福林背上簡簡單單的行李卷兒登上了運鹽船。他沒跟珍子搭上話,就不辭而別了。他怕珍子掩飾不住,就幹脆讓她先糊塗著好了,等他站穩腳跟,就堂堂皇皇氣氣派派接她走,讓她驚訝讓她笑。福林到了勞改總隊,由秦科長領著去鄉裏報到之後,就與秦科長去西海灘的犯人村了。

西海灘是雪蓮灣最荒涼的一片窪地塌子,一片灘徐連著一片葦泊。幾年前一些從勞改隊出來的刑滿釋放犯不願回家,偷偷摸摸委在這裏混日子。漸漸地,人越聚越多,他們開發灘塗,養魚養蝦,造船,出海,曬鹽……形成規模了。鄉政府派人趕不走他們,幹脆順坡下驢,與勞改隊共建犯人村。原來的村長不是犯人,上級搞試點,急需一個蹲過大獄的人當村長。福林歪打正著,糊裏糊塗地走馬上任了。秦科長張張羅羅召集了村民跟福林見麵,望著村民,福林很瀟灑地講了一通。村民當著秦科長的麵沒敢鬧屁,秦科長一走,那群歪腚葫蘆邪路種就把福林圍了。大海灘上的空氣立時變得緊張了。福林早有思想準備,雖然他與他們不是同一勞改支隊出來的,但犯人的鬼脾性他是清楚的。他們仇恨人,尤其是他們的頭兒。福林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嬉皮笑臉力大無窮的賴樣子看著他們。人們鬧鬧喳喳吼開了:“你狗×的隻會堵豁口子,堵了大壩又堵娘兒們的,有啥本事當俺們的頭兒?”福林忍著沒動聲色。又有個光葫蘆頭晃動著嘎嘎作響的拳頭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頭,俺日後給你當孫子都行,降不住,就卷鋪蓋滾人!”村民們鬧鬧嚷嚷地哄著:“對,大頭說得好!”福林頓覺身子在哄鬧聲裏丟了分量。他有些懊惱,吼了聲:“狗×的,俺讓你清醒清醒。”他的聲音很重,在大海灘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他伸出一隻腳,避開“葫蘆頭”的拳頭,輕輕一勾,就將“葫蘆頭”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灘的黑泥裏。人們哄地笑了。“不算完!不算完!”“葫蘆頭”爬起來胡嚕胡嚕身上的泥水叫著朝福林逼來。福林拽下夾克衫扔在船舷上迎去。“葫蘆頭”哼哼著,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殺得很低,黑炭棒一樣的手臂弄出嘎巴嘎巴的脆響,悶悶的一聲鈍吼,風一般朝福林撞去了。福林一閃沒躲開,兩坨肉撞出肉質的暗響,兩個人就一同滾倒在灘上了。他倆扭打成一團,骨碌碌在灘上滾來滾去的。福林的腦袋被泥水糊住,怪怪異異的像個泥鬼。“葫蘆頭,加油!”村民們喊。“葫蘆頭”很冷靜,臉紅脖子粗地擰住福林的胳膊,騰出一個拳頭搗著福林的腦袋,邊搗邊罵:“狗×的,怕了吧?犯人村的頭不是好當的!”福林頓覺頭昏眼花,腦殼嗡嗡響,痛出兒滴酸淚來了。

“葫蘆頭”就勢騎到福林身上去了,吸溜著鼻子,大拳頭舞得狼虎。福林憋足一口氣,吼了聲:“狗×的,該讓你敗敗火啦!”說著一蹬大腿,就將“葫蘆頭”頂起來。“葫蘆頭”“嗷嗷”叫著撲蹬著四肢重重地摔在不遠處的蛤蜊皮子堆上。福林一彈腿跳了起來,嘿嘿地笑了:“剛才,俺是讓著你呢。”“葫蘆頭”惶惶的,像頭倦驢似的叫喚了一聲:“狗×的,俺不服你!”他掙紮著爬起來。福林說:“不服好說,咱們從頭來。”他胡嚕了幾下泥泥水水的腦袋,搖搖晃晃奔過去,又一勾腿將“葫蘆頭”扳倒。他又彎腰抄起“葫蘆頭”的一條短腿掀一下,“葫蘆頭”就一彎一彎地在空中畫弧。末了,“葫蘆頭”幾乎被掀成一團軟泥癱在那裏喘息。福林問:“好漢,服不服?”“葫蘆頭”呼嚕著喉嚨說:“狗×的,俺服啦!俺認你當頭兒。”福林就喜興得扭歪了臉相,晃著拳頭嚷道:“哪個還不服?”這時圍觀的人群裏擠出幾條虎虎生生的漢子齊聲說:“俺們不服!”福林悶雷似的吼一聲:“吃人飯不屙人屎的混犢子,不服的一塊兒上,俺奉陪到底!”幾個漢子見福林張狂,就呼啦啦圍住福林。福林咽了幹澀的唾沫,吸進一口長氣,就有一股蠻力拱出來,在他骨子裏胡亂鑽動。湧上來的幾條漢子都像太平斧砍桅杆似的被福林擊倒,躺在地上哇哇叫喚。“狗×的,是條漢子!”村民們叫道。“葫蘆頭”爬起來,拉住福林的胳膊:“走,俺們給你造屋!”福林捋了一下他的葫蘆頭笑了:“你叫啥?哪個支隊出來的?”“葫蘆頭”笑道:“俺叫趙大全,五支隊的。”福林說:“往後咱們猛勁兒幹,奔前程,不能讓別人看笑話!”村民們齊聲應著。大海灘第一回歡聲雷動了。福林十分自信了,他心裏擱不住地念叨著:“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出水才看兩腳泥呢!”果然給福林說著了,出海、養蝦、曬鹽宗宗件件的活路,福林樣樣拿得起,而且一竿子插個漂亮。村民們服了,就像當時老包頭船上的夥計們一樣都高看他一眼。在犯人村,他地地道道站穩了腳跟,就看領導咋看了。上邊的任命書一下來,他就蓋房子娶親,閑下來的時候,福林就想珍子了。她在幹啥呢?老包頭的錢罐子找到了嗎?她睡了會夢見俺嗎?醒著,會想著俺嗎?他一想起珍子,就覺得苦乏的日子真好。隔三岔五就有人問他:“福林,聽說你有相好的啦?”福林驚跳起來,瞪眼叫道:“沒有,沒有!誰說的?誰說的?”他憤怒得像蒙受了奇恥大辱。問話的村人說:“聽說是個挺漂亮的南方娘兒們呢!叫珍子……”福林的臉頓時黑下來,像跟誰拚命似的說:“都是造謠,珍子是老包頭玩剩下的貨,俺能拾他的破爛貨?”問話人惶惶惴惴的,連連搖頭,“哦,原來是這樣的!那就當俺沒說……”福林抓住問話人的手說;“在村裏你要再聽人胡咧咧,就給俺平平這個謠!俺要當村長,當村長,懂嗎?”問話人連連點頭,那人走了,福林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蹲一會兒,平順一下鼓鼓湧湧的心。“珍子,你原諒俺吧,都是為了明天咱們的好口子,俺才遭這個難的!”福林默默地很傷感。他想哭,覺得窩囊,還是忍住了。他很費力地站起來,覺得腦袋空得慌。他拖著一條沉沉的影子走回了犯人村……

福林和“葫蘆頭”住在村委會。每天晚上,他倆喝酒時就胡吹海侃地瞎扯一通解悶子。“葫蘆頭”有講古論今的好口才。福林聊著腳氣就犯了,大咧咧地蹺起二郎腿,哧啦哧啦地拿手指搓腳趾縫裏的黑泥,泥片片從腳趾縫裏唰唰落下。“葫蘆頭”,看著福林的樣子就好笑,他就想起每天夜裏聽見福林喊“珍子”的夢話。他精鬼地問福林:“哎,俺問你個事兒。”福林滿不在乎的樣子:“有啥事兒?”“葫蘆頭”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你天天夜裏喊一個人的名字。”福林心頭猝然一激靈:“狗×的,俺喊誰啦?”“葫蘆頭”說:“你喊珍子啦。”福林語無倫次,惶惶地說:“不,不,這可不能!”“葫蘆頭”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就說:“你不承認也就罷了,俺給你提個親吧!”福林覺得一切都跟夢裏一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你提誰,誰能看上咱?”“葫蘆頭”顛兒顛兒地湊過來,說:“你混到這份兒上,也夠棒的!俺妹妹心靈手巧模樣好,就給你當媳婦,咋樣?”福林慌得連連擺手。“葫蘆頭”樂了。天黑不久,他們就睡了。福林夜裏做了一串一串的噩夢——不知怎的,轟隆隆海潮將大壩衝出一個豁口。豁口子沒有人去堵,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哇哇吼叫著衝下來,卷走了房屋,卷走了船帆,也卷走了珍子。珍子在黑漩渦裏沉沉浮浮。她沒有哀號,沒有淒槍,在沒頂的一刹那間探了一下頭,留下對人世無盡的依戀。福林字正腔圓失魂落魄地吼著:“珍子,你不能死啊!”喊聲撕碎了小屋的寧靜,福林喊叫的同時,“砰”一聲滾到地上,兩隻手抓撓著自己的胸窩,喉嚨裏撕攪著高燒時才有的暈暈乎乎的呻吟:“珍子,珍子……”葫蘆頭被喊醒了,福林也被自己喊醒了。福林像頭倦驢似的爬起來,極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笑得很難看:“俺真沒用,又做夢啦!”“葫蘆頭”故意哄他:“沒事兒,睡吧,俺啥也沒聽見!”他說著又倒頭大唾了。福林像是提防什麽似的回想夢裏的事,再也不敢睡了,發酵出的是懼怕、痛苦和無休無止的憂傷。他迷迷瞪瞪地仰望天上的星星,就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來了。他不禁為他和珍子的事傷感。他問心無愧還竟然提心吊膽吞吞吐吐自慚形穢窩窩囊囊地過日子,他委實理不清人世的玄奧。“奶奶的,竟要這般活!”他睡不著,幹脆鑽出屋子,獨自走在暗夜裏。他真有點抓拿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有一副重軛,沉重地扣在他的肩上了,使他覺得很累很累。他不知不覺走到海灘上來了。春天,鬧災的春天就要逝去了。福林走在海灘上已經感到初夏的溫熱了。濕漉漉的海風撲打著他的眼睛。他走到一座小泥屋前站定了,小泥屋就像堆灰不溜秋的蛤蜊皮子,風聲在屋簷下呼哨。他無聊地嘬嘬牙花子,很沮喪地坐在屋簷下一塊滿是節疤的木墩上。他臉色發青,木然地結了一層灰氣。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靠著牆根兒默默無語地朝老河口的方向張望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小池子來找福林。福林正在蝦池裏於活。問:“小池子,有事?”小池子說:“是她派俺來找你的!”福林心裏一哆嗦,就上來把小池子拽到一個僻靜處。小池子急赤白臉地說:“福林,你個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這多天,也不回去看看珍子。她好苦哇!”福林說:“你懂得個屁,俺不回去自有理由。”小池子噘起嘴巴說:“啥理由?還不是當官看不起她啦!開弓不放箭,誆人!”福林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腦袋,罵道:“狗×的,回去,偷偷告訴珍子,等著俺,那紙批文下來,俺不娶她就是小姨子養的!”小池子說:“等啥?這會兒把她接來就行啦!免得花軲轆給她氣受!”福林氣呼呼地說:“這會兒接她,就他奶奶的雞飛蛋打!花軲轆告到鄉裏啦!全雪蓮灣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俺跳進黃河洗不清呀!”小池子說:“你做虧心事啦?”福林說:“生就的眉毛長就的相,橫豎一個大老爺們能幹殺人吞財的事?”小池子說:“那你怕啥?”福林說:“怕在犯人村站不住腳,怕丟了這張臉麵!人要臉樹要皮呀。”小池子說:“哼,人要臉誤人,你要多想想珍子,她是個好女人。愛上你,是你狗×的福氣!”

“俺早想好啦。”

“你真是瘋啦。”

“沒有。”

“瘋啦!”

“狗×的!”

“你變啦!”

“咋變啦?!”

“變得不是過去闖海的好漢福林啦!”

“去你的!”

小池子被福林罵走了。福林心裏難受,欲說不能,就覺心火上攻。一提珍子,他就覺得自己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個人。他長噓一口氣,胸中湧起很深的落寞和空涼。有些日子,福林眼神虛虛的,整日無精打采的。他這路漢子素來是穿大鞋放響屁,怎的做起蠅營狗苟的事來了?他強悍的樣子像被什麽東西吸去精氣,隻剩下空空的殼和抖抖的魂。他幾次努力將昔日的亢奮和熱情重新營造起來,終不能夠。那天,秦科長和鄉裏的司法助理來村裏指導工作,秦科長看出福林有些異樣,就拿目光仔仔細細地研究他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麽。福林有些慌,被看得心裏陣陣發空。秦科長問:“福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福林搖搖頭。“是有啥心理負擔?有啥想法就講出來,悶在肚裏會生病的!”福林的目光與秦科長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開了。他能說啥呢?說要娶珍子?那不是給秦科長添亂嗎?那時誰願意坐這根大蠟?秦科長說:“領導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別因花軲轆告你,就想不開!你的正直,你的坦蕩,領導心裏有數!”福林誠惶誠恐地說:“謝謝領導!”

他心裏有了一些沉重的快意。勞心傷神的日子總算沒白熬。等上上下下對他福林都了解了,即使娶了珍子也會好的。他想,重重的一塊心病,隨著一天一天熬日月,就墜墜地壓心,活活糟蹋了一條硬漢。“狗×的,老包頭!你死了還不讓俺們安生!”福林心裏罵,他竟把一切又推到老包頭身上了。他陪著秦科長他們到鹽場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遠遠地,他就看見她了。珍子,珍子啊,她怎麽來啦?福林的心亂了,走路的腳步極為倉皇。他僅瞟一眼珍子就記住她的樣子了。她怎麽變得這般狼狽?她的頭發淩亂,慘白的臉瘦瘦的呈著菜色。她好像哭過,弄糟的眼影和熊貓一樣黑了兩個大圓圈,纖弱的腰肢一搖一擺地朝福林走來。珍子遠遠地喊:“福林,福林——”福林朝珍子使眼色裝沒聽見。秦科長也認識珍子,就收住腳捅福林:“哎,老包頭家的喊你哪!”福林小聲罵:“**,不理他!”他說話時,珍子已喘喘地堵在福林前麵了。珍子不馬上說話,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福林。福林臉色變青了,出竅的遊魂就被這不和諧的沉默驅到別的地方去了。珍子終於委屈地哭了,撲向福林:“福林,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喲!俺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俺不稀罕什麽村長了,俺隻要你!”秦科長在一旁愣住了。福林見秦科長臉上表情了,像是失去什麽似的狂躁起來:“你滾,你個**!老鬼活著的時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還纏磨俺!俺……”他輕輕一掄,就將珍子推倒了。珍子像被雷擊一樣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嚕嚕滾出老遠。她“嗷”地叫了一聲。福林晃了幾晃,險些栽倒,額頭冒起汗球子。秦科長說:“福林,你怎能這樣?”他就奔過去扶起珍子說:“老包頭家,你不要自討沒趣啦,不要影響福林的進步!你和花軲轆成天跟他過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站在一邊的司法助理說:“你再胡攪蠻纏,俺給你捆起來!”珍子嘴角的血像小紅蛇一樣爬出來,她瘋了似的罵:“福林,你不是人!”然後眼一黑,轟轟然旋轉著攪亂傾斜的一片藍天很沉重地撲倒下來。福林派兩個村民將珍子送走之後,就躲進屋裏野獸般地哭了。他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夜裏等“葫蘆頭”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來,騎上一輛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著脊背贖罪似的背那蒼穹。他不敢進去,他知道有個姑娘跟珍子做伴兒,他怕見人,怕露馬腳。他心裏念叨著眼就亮了,仿佛半生半世的榮光俱到眼底來了。他沉入一個久久不醒的老夢裏去了。他像頭瘟頭瘟腦的老牛,遊遊蕩蕩一夜,天亮方倦倦而歸。

日子久了,山也會塌的。半月之後,正式任命福林為犯人村村長的一紙批文終於下來了。小小犯人村都沸騰了。村民們喜歡福林。福林得到喜訊時,正在鹽場裏幹活。他歡歡樂樂地朝村委會跑去了,他要親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裏就能落個踏實。福林抓住批文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竟“嗬嗬”地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怪聲。“狗×的,花軲轆,俺×你娘!俺也是村長啦,珍子跟你也肩高肩平啦!哈哈哈……”福林吼著,渾身筋骨脹脹的,自己都能聽見骨節膨脹的嘎巴聲。他拽起一瓶子酒,仰脖咕嚕咕嚕灌了一陣兒,臉上就放出紅通通的豪光來了。他把“葫蘆頭”叫來,大模大樣地說:“去,操持給俺蓋房子吧!俺要結婚啦!”“葫蘆頭”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說:“俺知道你跟誰結婚。”福林笑道:“知道更好,沒必要再藏藏掖掖的啦!”“葫蘆頭”笑著溜了。村裏的一切安排妥當,福林去勞改隊找秦科長了。秦科長說:“好好幹吧!犯人村有好前景哩!”福林說:“秦科長,俺有件事跟你說說。”秦科長說:“說嘛,幹嗎吞吞吐吐的?”福林又吭哧吭哧撓頭皮了,悶了半天才說:“俺請你喝喜酒!”秦科長瞪大一雙眼:“你要結婚啦?”

“嗯,結婚!”

“新娘是誰呀?”

“珍子。”

“啊?老包頭家?”秦科長火了,“你是跟領導擺迷魂陣咋的?告訴你,你真要跟珍子結婚,花軲轆的咒語可就應驗啦!領導還會重新審查你的!”福林一本正經地說:“俺沒做虧心事,都是花軲轆胡謅的!”秦科長說:“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頂不過社會輿論哪!”福林心一下子涼了,胸口窩裏像有一團東西死死壓著:“那,你說咋辦?”秦科長說:“天下女人多的是,憑你福林在雪蓮灣搞不到對象?”福林連連搖頭:“不,不,俺不能沒有珍子,俺答應過她的!求求您,給俺做主吧!”福林“撲通”一聲給秦科長跪下了。秦科長惶惶惑惑地扶起福林:“好吧,俺給你兜著,不過這件事先跟頭頭溝通一下。”福林說:“求求您啦,成全俺們吧!”秦科長點點頭。福林樂了。福林走出勞改隊大樓,天已經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極了。他將覷成一線的目光探出去,眼前是純粹的黛藍。他在霧氣裏走著,胸膛裏湧出一種思戀的焦躁,渾身熱血沸騰了。他想極坦蕩極快活地吼一嗓子漁歌子。他張了幾張嘴巴卻吼不出詞來,憋得眼裏湧出淚來。他定定神兒,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攏船號子。老河顫抖了,他的吼聲就像一個湧動著頑強生命力的怪物發出的悠長恢宏的鈍吼,傳得遠遠的。他走著,好像看見珍子的笑臉了,她哧哧笑,臉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試想著當把喜訊告訴她時她高興的樣子,她也不會抱怨他了。誰說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不,事在人為。俺福林也會使心眼也會算計人了。不算計能立足嗎?他想,很得意地笑了。又快到那個“黑豁口”了,福林腦裏閃了一下闖灘的情景。四野一片灰黑,他嗅到了一股很濃鬱的海腥氣。風又將海腥氣和他粗重的喘息聲一同吹向曠野。他在蒼灰的天地間走得消消停停,並不顯得孤獨。有珍子給他做伴呢。有心愛的女人相伴走多長的夜路也不會累。他嘬起嘴巴,又快樂地吹起口哨來,悠悠揚揚的口哨聲在飄動的小風中如一根一根遊絲飄蕩。老河口也好似寬闊了許多,水聲一甩一甩,在兩岸翻卷著。福林一路走得風快,不多時辰就看見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著大大小小的蟹燈,明明暗暗閃閃跳跳一片紅火。他又看見跟珍子約會的小酒鋪了,不由得心裏一熱。福林腳步快捷起來,不長時間就懷揣著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靜地站著喊道:

“珍子,珍子——”

屋裏黃乎乎的燈影有些虛幻。沒人吱聲,又叫了老半天也沒見珍子出來,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鎖來。福林問石鎖:“你嬸娘呢?”石鎖歪歪一頭撲進福林懷裏,“哇”一聲哭了。福林渾身打了個哆嗦,使勁地搖著石鎖:“咋啦?她咋啦?”石鎖抽抽噎噎地說:“嬸娘?她跳海啦!”福林當下腿一軟,立時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淚來。他蒙了片刻,就像一頭怪獸,嘶吼著,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時候,小池子將福林拖回來。

小池子悲悲愴愴地向他訴說一切……

那天珍子從犯人村回來,就病了。福林哪裏知道她懷孕了,她肚裏有了福林的根脈,不幾天她就流產了。小池子招呼著將她抬到鄉醫院的時候人都昏死過去了。醫生將她搶救過來,她嘴角垂下一滴血,像吊著一滴殘忍的記憶,她隻是清醒地說了一句話:“俺的天神哩!村裏村外誰都罵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沒承想,那麽多作踐俺的話,竟是打福林嘴裏傳出來的!萬般都是命喲……”然後,她就狠狠哭出一攤淚水。淚流幹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說話了。一個飄著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醫院,悄然登上了攔潮大壩。她就在福林堵住的“豁口”處站住了。她抬起蒼白的臉,愣怔征地凝望著給福林帶來榮光又給她帶來災難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來。她愛這個世界卻恨這個豁口,此刻支撐她心靈大壩的支柱斷裂、崩塌了。她忽然像潑婦一樣跌坐下來,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嚨口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她忽然拿雙手瘋了一般挖著泥土,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十個手指露出血糊糊的骨頭來,大壩依然不可一世地屹立著,像一條黑蟒。“豁口”再也不會在她麵前出現。她絕望了。她一閉眼,滾下了大壩,融入大海。她被撈海帶的漁人救了,再次將她送回醫院。遺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愛戀以及她的體溫都葬進“豁口”裏了,撈上來的,再也不是敢愛敢恨美麗迷人的少婦珍子。她被“豁口”吸去了精氣,僅留下一個空空的殼兒。她坐在醫院的**,臉色蒼白,目光呆滯,渾身浮在空洞輕泛的世界裏,她的意誌、她的女人的一切,皆失了斤兩。她像個坐化的尼僧。

“珍子……”

福林“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

她一聲不響地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福林,接你來啦!”

她的心思好像跟這裏不搭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醫生對她說:“你看哪,誰來啦?”珍子忽然舉動古怪地抱起腦袋,瘋瘋癲癲地喃喃著:“俺要福林,俺要孩子……俺要福林,俺要孩子……”

“珍子,俺就是福林!”

“不,你不是福林,你是鬼!”

“俺是福林!”

“你是鬼!”

福林撲過去,緊緊地抱住珍子,哭了。

“鬼,鬼,鬼……”珍子一把推開他。福林虎虎壯壯的身子竟然很輕地被推開,慢慢蜷蹲下去。完了完了啥都完了。他將滿是淚水的臉埋在闊大的巴掌裏,埋在往事的記憶裏。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豁口”葬掉了。他忽然抱起腦袋狂狂地叫著,直挺挺地仰望蒼天。漸漸地裂開的豁口裏有一束鮮花開開敗敗,敗敗開開。“珍子……”福林淒厲的長鳴將這輝煌的景致拖延了很久,很久。福林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景象……

之後,福林病倒七天。

海又是鬧災的樣子。老天陰沉沉的,爽人的光亮黏糊糊地滑進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福林抬起酸乏的手臂抹了一下腦門的汗珠子,身體就一點一點發軟。他眼一黑,身子晃了幾晃。“奶奶的!”他罵自己。“葫蘆頭”湊上來將他扶到一旁坐下。築壩的工地上又熱熱鬧鬧了。“村長,你指揮吧,俺們保證趕在風暴到來之前幹完!”“葫蘆頭”說。福林慌口慌心地點點頭。人不能這麽簡簡單單地完蛋,盡管活著不易,俺已經沒有退路了,俺一定要治好珍子的病。她會好起來的,他想。幾天折騰,福林又在秦科長的勸說下回村了。天氣預報說這幾天來風暴潮,西海灘急需築壩了,犯人村的財產不能泡湯。亮澤縮去,大海灘黑得麻眼了。風車輪子吱呀吱呀叫,潮水也嘩嘩啦啦淺唱不止。高高聳起的攔潮大壩吃水不淺。眼見著大壩立起來了,福林鬆了口氣。他有點心灰意懶。

“大哥,回村休息吧!”“葫蘆頭”說。

“完活了?”福林問。

“完工啦,沒事啦,就剩打樁!”

福林呆呆地站起來。他在壩頂上響起空洞沉悶打樁聲音的時候,心裏就空落落難受了。漁火燃起來了,滿天都閃閃耀耀地顫動了。光亮將福林身影縮成棒似的一截兒,如扔在地上的一條不成形的麻袋。又下霧了。福林和“葫蘆頭”朝村裏走著,霧越來越濃,夜天沉沉茫茫的,不時響起雷聲。雷聲不很響亮,卻是滾動的,一陣複一陣,久久不息。福林狠狠地朝暗處吐出一口痰:

“狗×的,風暴不會過夜啦!”

果然給福林說著了,他對災難的預感總是很準的。夜半,福林和“葫蘆頭”正睡著,就聽見幾聲脆生生的響雷,跟著就起賊風了。閃電刺得福林睜不開眼睛,懵裏懵懂地吼一句:“發天啦!快起來。”他穿著大褲衩子一蹦一蹦地跳到外屋,擰開擴音器向全村報警:“都他娘起來,發天啦!”喊完,福林就拽酒瓶子咕嘟咕嘟灌一陣兒。喝完就與“葫蘆頭”跑出來了。天黑得怕人,風賊硬賊硬,卷起村巷裏的雜七雜八在空中揚著。驚驚惶惶的鷗鳥叫著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夜空裏鑽來鑽去。破破碎碎的聲音響起一世界。福林仿佛成了村民們的主心骨兒,他們在驚慌的奔跑中不由自主地向福林靠攏,他們簇擁著福林呼啦啦潮水似的往新築起的攔潮大壩奔去。福林站在一坨肉贅似的泥岬上,指揮著人們裝草袋子。福林望一眼瘋狂囂叫的浪頭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像是屁股縫長草,有些慌,目光也就濁了。他頓覺腦袋瓜一陣酥麻。“狗×的,真沒用!”他十分泄氣地罵著自己。大浪掀出重濁的鬧響,在十足的癲狂裏嘲弄著他的狼狽。他自己也不知道昔日一條有肝有膽有氣度的海漢子見到大浪會發虛。他又從“葫蘆頭”腰裏拽過酒瓶子,灌一陣兒壯壯膽兒。風愈加大了,浪頭子像房子那麽高。水裏分明像有股巨大的魔力狂暴地大施**威。高高低低的浪頭如無數攻城的武士朝攔潮大壩撲來了。福林聽見了嘎嘎的木樁的斷裂聲,他驚駭得張大了嘴巴。“嘩”一浪,就有苦澀的海水灌進他的喉嚨,陣陣滿含鹹腥的浪沫子濺到他的頭上。他彷徨四顧,吼了一聲:“上,狗×的!不能出豁子!”

人們紛紛將草袋子扛上壩頂。

狂風又將他們一個一個卷下來。福林心亂了,大壩降著全村人的福分。他再也不願看見黑豁口了。他死盯著大壩,大壩在狂浪裏一拱一拱地搖了。“狗×的,備船!”他吼。村人們哼哼哧哧將一條老船從泥岬後麵的淺泓裏推出來。在福林的印象裏,大壩出了豁子,最好拿船堵。“轟”一聲響,大壩的一截兒不可逆轉地崩塌了。聲音很響,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沉悶悶地滾動,鋪天蓋地滾至遠遠的。之後,上躥下跳的海水就齜牙咧嘴地衝下來了。人們束手無策地呆愣在那裏。福林腿一軟,心一顫,強作鎮定地吼了句:“狗×的,俺去闖壩!來人,推船!”說著,他跳到船上,鑽進舵樓裏了。“葫蘆頭”也跳上去:“大哥,俺給你扯帆!”福林吼:“×你娘,給俺下去!”“葫蘆頭”倔倔地不應聲,雙手抱緊了搖搖擺擺的鬆桅。老船打著斜線衝進浪裏,顫著碎響,一顛一顛地朝豁口子衝去了。久違了,福林又看見豁口了。他的目光咬著豁口,握舵把的手像得了雞爪瘋一樣胡抖了。往事如煙般散去又如潮湧來。他心亂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來。豁口如一張虎口嘲弄著他。他駕船的精氣被什麽吸走了,腦袋一陣陣麻脹,再看啥東西都是黑洞洞一片了。他感到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脆弱,無所依附,鬼在跟他擺迷魂陣呢。老船就要挨近豁口子了。“大哥……”“葫蘆頭”一手拽帆一邊狂吼。由於福林心虛,風暴潮的慣性力,將老船變成沒有靈性的棺槨,頭重腳輕,東倒西歪。“轟”一聲響,老船在沒有接近豁口處撞壩,船被擊碎,木板、繩頭和帆片漫天彌散。“葫蘆頭”和福林都被甩進大浪裏了。福林身子被豁口一側迅猛的水流卷進了豁口裏,他的腦袋一探一探,很快就被凶凶的浪頭子卷走了。不知為啥,豁口子這回愣沒堵住。福林可是堵豁子的英雄啊!他被卷走了。

海水吼唱著卷來了。好猛好猛。

就在海浪頭卷上十裏長灘的時候,人們紛紛爬上最高的泥崗子上避難。他們眼巴巴地望著瘋狂囂叫的海浪頭心裏發怵,就心酸,就歎息,就落淚了。

黎明到來的時刻,風潮退去了。

太陽像朵花,開在海裏頭。

麻麻瘩瘩的空海灘上,一個麵孔慘白披頭散發的女人,搖搖晃晃地在海灘上奔跑。她穿著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像一朵開野了的紅蓼花,可可依人,純美無比。她迎著大海笑著,跑著,笑得很狂,跑得很野。她身後,有一個光葫蘆頭的漁娃追著她哭喊:

“嬸娘,嬸娘——”

(本章完)